忍冬连连点头,仔仔细细地听着阿林嬷嬷叮嘱。
挽月对面的床上,乐薇穿了一件桃红色的寝衣,正盘腿坐着。吃完饭开始,这个小姑娘便缠着挽月不放,非要今天晚上同她一起睡。挽月哭笑不得,她下午怎么说来着?这个家里都是社牛,除了她自己。不过她倒不讨厌乐薇,虽有些黏人,却目光真诚,并不热情得假惺惺。
好在床也是真的大,大得能并排躺下四个人,放下床帐简直就是一个小房间。
两个人嬉闹了一阵,又各自用了一块牛乳糕,喝了清茶漱口,方双双躺下。待丫鬟嬷嬷们都出去了,只留下碧纱橱外值夜的南星。乐薇乌溜溜的眼珠狡黠地转转,翻过身来,同挽月面对面,小声说道:“对不起啊小姑姑,其实我今晚是故意坚持来跟你睡的。”
这倒是让挽月属实没想到。古人睡觉早,这才酉时不到,放在现代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她是怎么也睡不着的,索性同乐薇小声说起了话。
“那是为什么呀?”
“我额娘白天去我小姨家了,噢,我小姨嫁的是钮祜禄遏必隆的小儿子,她的公公和我爷爷一样是辅政大臣。”
挽月似懂非懂点点头,“亲上加亲,挺好啊,那和你跟我睡有什么关系?”
“好什么呀?已经加了一层亲了,她们现在还要再加一层,让我嫁给我表哥阿里琨!”乐薇说得义愤填膺,旋即懊恼又无奈地哀嚎了一声,捂着脸仰面躺下了,“您不知道,阿里琨长得肥头大耳,年纪轻轻那肚子比我阿玛都大。偏生我那小姨妈还一副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儿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儿郎,配个仙女都绰绰有余。什么谁家的女儿又懂管事理家,又会琴棋书画,她都给拒了,就看上我了,只因我是她姐姐的孩子。”说到这里,乐薇气呼呼地坐了起来,小嘴也噘了起来:
“你说我是不是还得谢谢她!我是没人要了,还是嫁不出去了?就非得死皮赖脸地嫁给她们家?”
挽月手肘撑着脸,饶有兴致地听着:“哦,怪不得吃完饭你非要挽着我胳膊再三坚持来跟我睡,你额娘还劝你不要过来。原来你是怕今晚被逼婚啊!”
乐薇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她每回从那边走完亲戚回来,都会同我唠叨上一番,什么女儿大了,该说亲了,赛林多好知根知底。我耳朵都出茧子了,烦死了!”
挽月在心里感慨:看来不论在哪个时代,催婚都是中华民族父母的传统做法。“那这个阿里琨到底人怎么样?毕竟人不可貌相啊!”
乐薇纠结着啧啧了两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想了想,“也不算是个坏人,比起京中很多八旗子弟吃喝赌逛青楼的,不算很纨绔。就是……从很小时候开始,就喜欢跟在我身后面,妹妹长、妹妹短,一点主见都没有,还特别听他额娘的话!”
挽月心中了然:“那你怎么不把这些想法同你阿玛额娘说呢?”
乐薇垂下眸子,“阿玛不管内宅事,大多听我额娘的。在我额娘眼中,我又笨又不会应酬交际,相貌也普通,什么都比不上别人家的女儿。她喜欢嘴甜机灵会来事儿的。”
挽月想起今晚家宴,温哲的儿媳――达福的夫人雅琪,那也是个清高娴静的姑娘,温哲似乎也很不是待见。她以前听过一个有一丝的现象描述,说做婆婆的往往中意和她自己比较像的儿媳,而儿子却往往找个同自己娘相反性格的老婆。
“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呀?”
乐薇咬了咬嘴唇,眼神里隐隐有光亮,“我喜欢高高瘦瘦的,要英俊的!会骑马,会武功!还要……嗯,话少一些,交往的人也越少越好,这样我嫁给他就不用去交际应付那些场面了。”
挽月忽然摁住了她的手腕,故意逗她道:“你是不是已经有意中人了?描述得很详细啊!”
乐薇连连摆手否认,“没有没有!根本没有的事!”
“没有就没有,说那么快跟烫嘴了似的。”
“小姑姑!”乐薇嗔怪道,羞红了脸,“不跟你说了,你是个坏姑姑。赶明儿这联姻落到你头上的时候,我看你着不着急!”
“我?”挽月指了指自己,“我也要联姻吗?”
“嗯!”乐薇似乎更惊讶于挽月的懵懂疑惑,“像我们这种家族出身的女子,都难逃联姻的。你看啊,我额娘是富察氏,她妹妹嫁了遏必隆之子;你知道我大姑姑,就是今天抱病没来的你大姐姐,她第一段姻缘是和谁结的吗?”
挽月摇摇头,“不知道。”
“是同为辅政大臣,苏克萨哈大人家的少爷。”
“啊?!”挽月当真被惊到了。“原来苏克萨哈同我阿玛是姻亲!”亲家变得水火不容,后来鳌拜还把苏克萨哈弄死了,这多大仇多大怨啊?
见挽月听得上头了,乐薇传播消息的兴致也上了头,得意洋洋同她继续说道:“你知道我祖母是什么姓氏?她姓赫舍里,是赫舍里索尼大人的族亲。”
挽月彻底开了眼,原来这皇城里的几大家族,当真是绳子接绳子、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利益关系。这四个辅政大臣几乎两两之间论起来都有亲戚关系,绑在一起如铁板一块,康熙的皇位还如何坐得稳?
所以太皇太后打破了这块铁板,将最有老资格的首辅索尼单拎出来,让康熙娶了他的孙女,这样一来,铁板就出现了裂痕。而苏克萨哈与鳌拜姻亲不成,反结了仇,似乎原本所属的部落也有矛盾,所以这俩关系也瓦解了。剩下来的就是遏必隆和鳌拜。
逐个击破!这招妙啊!而且这几大家族中,后面康熙着重提了他舅舅佟国维家,纳兰明珠家,一些科举上来的臣子,像陈廷敬,李光地,还有被举荐的姚启圣,周培公……
挽月忍不住拍了自己一个巴掌,想什么呢!妙是人家的,自己现在是康熙的对立面,是鳌拜的女儿,很快就要变成阶下囚的女儿了。这可真是史诗级难度的穿越本儿!
乐薇还在说着:“其实我也知道,联姻有联姻的好,可以把我们这些家族利益捆绑在一起,世世代代壮大,就如同大树一般,怎么也撼动不了。”
挽月心道:那你可想错了,该撼动的时候树倒得可快了。你再粗的树,也敌不过皇帝手中叠加了皇权Buff的开山斧。
两个人嘀嘀咕咕,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说着,最后迷迷糊糊地全都睡去了。
到了日上三竿,阿林嬷嬷才进来喊她们。
乐薇已经起来了,穿好了衣裳,正在用早饭。
挽月忍不住嗔怪:“嬷嬷,这都起晚啦!您怎么也不让南星她们叫我?”
阿林乐呵呵地给她梳头,从首饰盒里挑了一支上好的金累丝凤凰衔珠簪,“大奶奶说了,您颠簸劳累了一路,又是到陌生地方睡的第一夜,还被乐薇给缠上了,免不了一夜睡不好,就嘱咐奴婢们莫要打扰您。您也不用去请安,这是做姑娘呢,等出嫁的,再讲那些规矩。”
听到“出嫁”二字,挽月想起昨夜乐薇同自己说的联姻,顿时吓得一动,头发被拽疼了,“哎呦!”
阿林嬷嬷皱眉,“是奴婢弄疼姑娘了吗?”
“没事没事!”挽月同嬷嬷笑了笑,只看镜子中,自己这笑容怎么有点子苦呢?
“二小姐不好了!”屋里昨儿新拨来的一个叫琴儿的杂使丫鬟惊慌失措跑了进来。
挽月一动弹,刚刚插好的簪子差点又歪了,阿林嬷嬷很不满地训斥道:“没规矩的丫头!天塌下来了么?好好说话!”
琴儿被阿林训得一哆嗦,但想起要禀告的事更为重要,还是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说了:“南星姐姐方才在院子里不知怎的得罪了大小姐,被大小姐打了一耳光,这会儿要罚她呢!”
乐薇的汤匙险些掉落在桌子上,“八竿子打不着的,怎么会得罪上她?”
挽月不顾梳了一半的头,蹭地一下站起,“在哪里?快带我去!”
阿林见这架势似乎要出事,赶忙跟上来劝阻,“二小姐莫要慌,先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情再说。”说着赶忙推了推琴儿对她吩咐道:“你快去找大奶奶,请她来做主。”
这是要出事儿啊!乐薇丢下碗筷就追了上去,“小姑姑等等我!你一个人对付不了大姑姑!”
第10章 打架
有句俗话这么说,出门没看黄历,喝凉水都塞牙!也合该是南星倒霉,一大清早也就是领了阿林嬷嬷的嘱咐,随府里新拨到挽月住所的大丫鬟瑞雪,去找大奶奶院中管库房的李嬷嬷,给挽月挑几件新的旗装来。
在路上的时候,管事已经同阿林嬷嬷问了挽月的身量尺寸,记录在信中寄到了京城,好叫温哲知晓吩咐下面的人赶紧制衣。可谁曾想一路上舟车劳顿,加上水土不服胃口不佳,到了京城后,挽月整个人又瘦了一圈,这衣裳穿在身上腰身都打晃。
挽月本来想着将就一下,指不定在府里吃得好睡得香,过不了一月就又胖些了。但阿林嬷嬷却坚持要换,她认为这两天定有不少闻此消息来串门的亲朋好友,二小姐免不得要亮相,衣裳必然要合身才大大方方,匹配身份。
南星行事妥帖,又有瑞雪引路,在自家院子里,不过一来一回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能出什么事?
可就是这么巧,在过抄手游廊拐弯的地方,正撞上一个风风火火的丽人。其实压根也没撞上,只不过对方没料到往这边来会遇上人,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扭头间旗头上的一支丹凤朝阳金步摇甩到了墙角上,缀的金珠子流苏断了线,吓得对方身边跟着的一群丫鬟赶忙俯身去找。
好端端戴出门的步摇,一下子磕坏了,丽人的柳叶弯眉不满地挑起。
南星不知道自己冲撞到的是哪路贵人,引路的瑞雪却是认了出来,对方可是家里的常客,遏必隆大人家的千金钮祜禄庆琳,中堂大人的义女,身份尊贵得很。在二小姐没来之前,这位也算是家里的二小姐。瑞雪忙带着南星跪了下去,“奴婢冒失,冲撞了庆琳大小姐,甘听小姐责罚。”
庆琳认得瑞雪,知道她是温哲大奶奶屋里使唤的人,虽然生气,但打狗也要看主人,不好不给温哲面子。于是只好压了一口气,不大愉悦地冷声吩咐自己的丫鬟们,“都给我找仔细些,步摇上有一颗红珠,这可是宫里赏赐的好东西。”
南星一听这话,更是心下忐忑不安。
庆琳见瑞雪端端正正地福着身子,旁边的这个丫鬟虽也学她福礼,动作一看就很生疏。自己来这鳌拜府里跟回自己家似的,这才几天没来,就采办新婢女了?
“这丫头我瞧着眼生得很,新买来的?”
南星低头应道:“是。”
庆琳长得杏眼桃腮,珠圆玉润,肤若桃花映春雪,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她轻嘲一声,抿嘴一笑,“罢了,回头我去找温哲嫂嫂,横竖东西是在你们府上弄坏的,她那么多好东西,让她赔我一件便是。笨手笨脚的,好好跟着瑞雪学学规矩,免得再惹祸。”
“多谢小姐提点。”南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哪知正是这一句谢恩的话惹了祸患。
庆琳刚要往前走,忽而止步转过身来,盯着南星,问道:“怎么听口音不像是京城的,倒有点像南蛮子汉人。”而且这悠然居先头也并无人居住,怎会有丫鬟从那个地方的方向冒出来?不然自己也不会走得那么匆忙。
“你是哪个院儿里的?”
南星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奴婢是二小姐屋里的南星。”
“二小姐?”钮祜禄庆琳顿时了然,心下如同烧红的铁啐了冷水,升腾起一阵热气。怪不得听口音一股子南蛮子味儿!庆琳姣好的面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她轻轻笑了笑,“就是那位义父千辛万苦寻来的女儿吧?”
瑞雪和南星低头默认。
“没事儿了,都起来去忙活去吧!”
两个丫头如释重负,赶忙退下去向南边快步走去。
待身影走远,冷漠才渐渐浮上庆琳的脸庞,“一个个的粗手笨脚,金珠都找齐了没?”
“在找,奴婢定能替小姐找齐!”离得她脚最近的一个丫鬟哆哆嗦嗦道。
“找不齐你就留在这鳌拜府里吧,也不用跟我回去了。”庆琳转身大步向景明苑走去。
吉兰正在给敏鸢打水洗脸,“庆琳小姐来啦?”
敏鸢身穿橘红色寝衣,坐在梳妆台前,披着长发,百无聊赖地一下一下梳着头。见到庆琳既然冷淡也不热络,只习以为常地道了一声,“你来啦?”
对她这副样子,庆琳也已经早就习惯了,“我阿玛来找义父聊公事,听说你病了,昨儿晚上额尔赫管家连夜去请的章太医给你把脉。我就过来看看你。”
敏鸢冷冷地勾起嘴角,一言不发。
庆琳一看她这反应,便晓得昨儿这府里必定有一场轩然大波,只不过明显敏鸢没有占到上风。真是只纸老虎!她都递刀子到这个地步了,也没见她把天捅出个窟窿来。
“啧!”
“你怎么了?”
庆琳顺手拔下步摇,“真晦气!一大清早的,戴了支新首饰出门,还想跟你显摆显摆。没想到竟然坏了。”
贴身跟来的丫鬟素喜挤了挤眼,“都怪那个笨手笨脚的婢女,走路不长眼撞到了您。这可是去年年节下,宫里赐给您的一批首饰。”
敏鸢听明白了,不以为意地道:“府里哪个丫鬟不长眼你教训便是,都是我那大嫂管的。东西坏了找她说说,她最大方,赔你便是。”
“还是别了吧……”庆琳面露难色。
敏鸢听出了语气中的不寻常,“怎么了?有话直说,你什么时候跟我讲话也开始支支吾吾的了?”
庆琳不大好意思,“那是那位……二小姐从南边带过来的婢女。人家初来乍到,我就去教训她的丫鬟,不大好吧!况且,她是你们府里正经的二小姐,我就是个客人,这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我看连你大嫂身边的丫鬟瑞雪都对那新来的丫头客客气气地维护,估摸着也是怕我当时发落她。”
“谁是府里正经二小姐?谁又说你是客人?这个家,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是自家人!在我眼里,你才是我嫡亲二妹子!走,妹子,大姐替你讨回公道去!”说着,拉起庆琳的手便要走。
“还是别吧!”庆琳着急抽手,“大姐,家和万事兴,真的犯不着为我一个外人伤了你们亲姐妹之间的情分。”
“我呸!谁跟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南蛮子有情分!”敏鸢啐了一口,直接从衣架上抓起一件氅衣穿上,火急火燎拉上庆琳的手就要往外冲。“在哪儿遇上的?”
“在……在悠然居外头。这会子人早就走了,咱别去寻了吧!”
“悠然居?这院子是去年新修缮的,又大又宽敞,我早想搬进去了,阿玛说我瞎折腾。她倒好,一来就住这么好的地儿。连她的奴婢都要蹬鼻子上脸了,我倒要亲自看看到底是多大的妖孽,有多大的能耐!”
嘴说着,迎面瑞雪和南星高高兴兴地捧着几件新衣裳,从大奶奶的景明轩回来。
真是冤家路窄,竟然又碰见了方才那位贵人。
瑞雪一愣,先是瞧见气势汹汹的大小姐,又看见她手里拉着的庆琳小姐,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大小姐指着南星,左右端详了一阵,问庆琳身边的素喜道:“刚刚是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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