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被念叨上了,玄烨正躺在御花园的躺椅上,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太监顾问行关切道:“万岁爷,您留神着凉,这天也黑了,蚊虫也上来了,奴才去屋里给您放些冰吧?”
玄烨摆摆手,“你先去放,朕就在这儿坐坐。”
“。”
银色的刀鞘,月光照在刀锋上,玄烨将刀重新插回刀鞘里,对着月亮比划了一下,喃喃自语道:“今儿这月亮可真圆啊!要是弯弯的月牙该多好!”
“所以你要用刀将月亮削一半?什么好刀?”
玄烨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一只手已经伸到了自己眼前。他眼疾手快一个鹞子翻身,从躺椅上跃起,躲过了来人的抢夺。与此同时,对方并没有放弃进攻,对了十几个回合,对方的箫抵在了他的胸口,而他的短刀还未来得及架上对方的脖子。
“嘿!这是朕今年第二次被人偷袭到了。”玄烨没好气地放下短刀,纳兰容若也收回了长箫,恭恭敬敬地叩拜:“奴才叩见皇上,皇上金安。”
“你小子没良心,游山玩水两年都不回来看朕!”
容若浅笑:“您不是还有曹寅、图海、叶克苏他们么?”一面目光看向了康熙手中不离身的短刀。
“皇上又新得宝物了?可否借奴才开开眼?”
“不行!”
容若不恼,反而继续打趣:“看样子,皇上似乎对这刀宝贝得不得了。奴才很少见皇上对一物爱不释手。连看都不愿意给旁人看。”
是么?玄烨一愣,心下仔细回忆了回忆,没有过么?
玄烨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得意地指了指纳兰容若,“你在用激将法,还是想看朕的刀。朕偏不如你意。倒是你,走南闯北那么久,回来两手空空来见朕,不够意思!”
容若哑然,“奴才哪有两手空空?奴才本在兵器店订做了一把西域寒铁宝刀,今儿下午就要去拿来赠送给您的。谁知被一小姑娘捷足先登了。那姑娘很喜欢这刀,说是对那刀一见钟情,要出双倍的价钱买奴才的刀,您说奴才该不该成人之美?”
玄烨大马金刀地坐到石凳子上,笑着摇了摇头,“怪不得纳兰容若总找姑娘喜欢,原来你是多情见谁都心软啊!”
容若也一同坐下,同康熙一起饮茶,“倒也不是,只是这姑娘说了一句话,让奴才决定忍痛割爱送这把刀给她。”
“什么话?”
“她说,她要送给她的救命恩人,她救命恩人叫纳兰容若。”
“咳咳咳!”
顾问行赶忙上来,“万岁爷您慢些喝,留神呛着。”
容若仿佛不知情似的,一脸茫然,“您说稀奇不稀奇?奴才根本不认得她,她也不认得奴才。奴才怀疑有人在市井冒充我,招摇撞骗无知少女。”
第9章 联姻
清风徐来,竹影晃动,月下的二人就这么对坐着,相顾无言。
一只花脚蚊子此时正叮在顾问行的耳朵上,他是动也不敢动,喊也不敢喊,挠也不敢挠。
纳兰容若眼神间难掩得意之色:玄烨,我看你能装到几时?
玄烨:上个月,朕好像冒充过容若,难道他是在说朕?没理由啊,他怎么知道?
顾问行:明儿我非得把御花园里多熏上些艾草,好好杀杀蚊子!
纳兰容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不无遗憾地慨叹道:“如此良辰美景,若能有酒,才算不辜负。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哪!”
顾问行:举杯邀明月,这儿还有一人。
两只手同时按向了桌子上那把短刀,玄烨快了一步,纳兰容若的手正按在玄烨的手背上。四目相对间,挑衅的意味裹挟在醉了的清风里。
“冬郎对朕这把刀,似乎格外感兴趣。”
“刀上有字,奴才好奇极了。”
“朕的东西,你几时也敢惦记了?”
“奴才不敢,不过也许这不是皇上的东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清的东西,都是朕的。”
“可她说是她的。”
电光火石之间,短刀被玄烨一把抓起,容若一个擒拿手抓住了玄烨的左手腕,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右肩膀,膝盖顶住玄烨的膝盖,一个过肩摔将对方翻了过去。谁知还没站稳,一记扫堂腿便如旋风而来。
顾问行:不是喝茶念诗吗?怎么还喝急眼了?
“皇上这两年功夫又长进!”
“你也不弱!不是想替人主持公道么?有本事就自己来拿!”
纳兰容若手上使上了七分力,顾问行在一旁看得直着急,心里哀怨道:我的容大爷唉!皇上跟您闹着玩儿,您可不能下狠手啊!皇上这人可……记仇着呢!
不知道打了有多久,最后招数都使完了,二人索性用蛮劲对起来摔跤。论身形,玄烨比纳兰容若要高;论体格,纳兰容若比玄烨要精壮。玄烨用胳膊将纳兰容若锁喉,自己却也没占什么上风,憋红了脸挤出一句话问道:“说!刀还要不要了?”
“要!我答应了人家姑娘就要做到!”
“死心眼儿!”
容若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从玄烨锁喉中挣脱,反制他按于草地上。彻底占了上风的一瞬间,夜间的凉风吹落少年额头的汗,脊背上的凉袭上头使人清醒过来。他赶忙松了手,跪下谢罪:“奴才该死!”
玄烨却躺倒在草地上,怀里死死抱着那柄刀,有气无力地冲容若摆摆手。
容若和顾问行等人皆松了一口气。
二人累瘫了,并肩躺下。彩云退散,围绕在明月四周,照耀在两个少年的脸庞。
“你怎么知道是朕?”
“她一说叶克苏,奴才就猜到是你。除了你,谁还能叫叶克苏寸步不离?那个家伙,对谁都鼻孔朝天,唯对你肯低头。我不喜欢他。”
“他就这样人,出门也管着朕,嘴巴毒得很。朕还是比较喜欢你和曹寅,曹寅这次为朕遮掩行踪可受了大罪喽,挨了皇祖母的板子,得在家躺上一阵子。”玄烨有点愧疚,“你们都对朕很好。”
“您误会奴才了,奴才并不是看上挽月姑娘了。”
“你也误会朕了,朕要的不是这把刀,是刀主人的命。”
彩云遮起了半边月,天色变得晦暗。
“您是说鳌拜?”容若蹙眉,上次走的时候,皇上同鳌拜的关系还没到这个地步。
“朕不要他的命,他就要朕的命,要大清的命。”
“可他曾是三代元勋,忠心耿耿。”
“人都是会变的。”月影落入玄烨眼睛里,拥有了很多,就会想要更多。
“不论您做什么决定,奴才都跟您站在一边。”
“你放心,这把刀朕会还给她的,只不过不是现在。这把刀既然是太宗赐给忠臣良将,那朕也还归还于忠臣良将。倘若鳌拜仍是,这刀自然会回到他的手中;倘若他不是,那也配不上这刀了。”
容若没有做声,在心里想道:恐怕到那时您再归还,她也不会再要了。
明月无辜,平等地照进千门万户。
春和苑里,灯光晦暗,吉兰去送章太医了,婢女去煎药和传菜。那方子倒真是章太医开的,只不过是些去火、宁神静气茶饮,可开解心中郁闷。
屋子里有说话的声音。
“大小姐多少吃一点,章太医开的茶饮也是极有用的,可以宁神静心。”
昏暗中,白得有些苍白的脸庞,一双美目勾魂摄魄,却暗藏一丝狠厉,就连唇角的笑也是极具迷惑与讽刺的,“连你现在也认为我是个疯子?”
“我从不这样认为。”
“可你这样想了。我那妹妹长得很美吧?她娘能让我阿玛十几年都念念不忘,她也一定生得很美吧?你去江南接她这一路,就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站着的男人离榻有一丈远,垂手而立,岿然不动。
榻上的美人更恼怒了,冷声道:“站近点儿,离我那么远,生分了。”
额尔赫微微抬眸,凝视着眼前这位如毒蛇吐着信子的小主子,那种如临深渊却又不得不沉沦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那深渊里的发出的声音变得哀婉凄切起来,“过来,离我近一点吧。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除了吉兰和你,没有人喜欢我。”
额尔赫终于迈了迈步子,跪在榻前,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如云的长发,“您别再自己作践自己了。我从来没有变过对瓜尔佳氏的忠心,也没有变过对老爷、小主子的忠心。您交代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了,只要能哄得您开心,我就愿意。可您也看到了,老爷实打实地喜欢那位二小姐,您别再跟老爷作对了。其实从来就没有人亏欠您,是您一直不放过自个儿。”
一滴泪从倔强高傲的脸庞落下,她始终高昂着头,宁愿隐没在黑暗中,也不愿低头看撒碎了一地的月光。
跪在地上的管家起身,恭敬地退出了这个屋子。
“大管家,老爷让您到书房去一趟。”
“知道了。”
月色凄凉,额尔赫加快步子离开了春和苑。
“老爷,您找我?”
鳌拜正在擦拭手中的兵器,喃喃自语:“这么多年不打仗了,兵器都生锈了,人不知道有没有上锈。”
看见来人,他停了下来,“额尔赫你来得正好,我有话问你。今天白天,家里所有能主事的都叫敏鸢给支了出去,门房说家里得到你的口信,挽月一行下午傍晚时分方能到府中,可你们分明晌午之前就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峨眉刺扔到樟木箱子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鹰隼般的眼睛却死死盯住站在前方的人,“你不是那么做事没有分寸的人,为什么要撒谎?”
额尔赫“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老爷明鉴。按马车行程,确实晌午之前就能到府里。可这几日夜以继日地赶路,二小姐身子也不大舒服,再加上天气热,我便想着反正都快到家门口了,不妨慢些走。这才让下人跟我打前站,先去家里报了口信,又从街上带了些清凉解暑的甜品给二小姐吃。可我没想到,二小姐归心似箭,一直催促我们赶路,这才到的早了。我也没想到大小姐会……吩咐门房不开门。”
鳌拜静默了片刻,“你阿玛就跟着我了,你玛父跟着我阿玛,你们一家都是瓜尔佳氏的忠仆。就如我对爱新觉罗家一样。可人心不古、世事难料,人要首先对得起自个儿。你做的有些事,我不是不知道,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这奴才,就好比是狗。主人心情不好了,需要这条狗的陪伴,那就好好地陪伴。但若想和主人平起平坐,甚至翻身做主人,那我就只好杀了这只狗了。你是聪明人,不需要我说得太明白。”
额尔赫跪拜了下去,“奴才都明白。”
“还有一事,你之前来信说月儿在徐州府外的一座寺庙借宿,遇上了血月教的人。月儿在那里丢了我的佩刀,她到底遇上了什么人?”
额尔赫一愣,仔细回忆起来,“也没什么,就佟国维大人家的叶克苏少爷,还有一个人,自称是纳兰明珠家的少爷。可今儿在八方食府,我分明听见二小姐称呼那位一起喝茶的公子为纳兰容若。”
“他是和叶克苏一道出现的吗?”
“是的。”
“叶克苏同他说话很客气?”
额尔赫想了想,“倒也没有,不过叶克苏少爷一向高傲,与旁人话是很少的,对那人似乎比较熟稔。”
“他长什么样子?高矮胖瘦?”
额尔赫不知道自家老爷为何突然对这位纳兰容若公子很感兴趣了,“他一开始说他叫龙三,我们都认为是假名,后来叶克苏少爷出现了,他改口称自己为纳兰容若,说是一起协助查案。我想銮仪卫查案一般都是秘密的,不想说出真实姓名也是正常,况且叶克苏少爷同我们家是世交,不会害我们的。那龙三身量和富察马齐少爷差不多,挺高的,长得剑眉虎目颇为英俊。”
“是不是鼻子旁边有一颗麻子坑?”
额尔赫为难了,“那天黑灯瞎火的,我哪儿留意一个小伙子脸上有没有什么坑啊?”
“你不用回忆了,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鳌拜自嘲似的笑笑,重新坐下擦拭自己的刀剑,“我那佩刀八成是回不来了。”
“您认识那位龙三公子?”
“龙三,龙乃真龙天子也,三乃行三,爱新觉罗家行三的人……”
额尔赫登时恍然大悟,吓得一激灵,“您是说那天那人是皇……”
鳌拜没有应答,算是默认了。
额尔赫惊出一身冷汗,幸亏当时没有对其做什么不尊敬的事情,也没有透露太多府里的事情。怪不得第二天,他并不肯与他们同行,而且很快就甩开了他们。
“月儿跟他有过照面?”
额尔赫老老实实地点头,“皇上救了二小姐,第二天二小姐去同他道谢,还亲自送了蜜饯点心。”
“哼,怪不得那天问我冷不丁提起那把刀。我说有,又丢了,那就是欺君之罪。我将御赐之物赠人,也是大不敬之罪。横竖都是想整治我鳌拜。”
康熙啊康熙,人没长多大,心眼倒比你皇阿玛多多了。只可惜,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那把刀除了太宗没人见过,那些见过的人都快死绝了。我随便找一把,都可以说是的,你能奈我何?是不是,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
鳌拜转念又道:“少女怀春,少年思艾,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对于自家老爷同皇上近年不太和睦的事情,额尔赫还是知道的,于是硬着头皮问道:“那是不是要跟二小姐提醒一声?让她莫要接近万岁爷?”
“不,不需要提醒。她喜欢跟谁玩儿,就让她跟谁玩儿。我鳌拜的女儿配得起天下最好的男儿。”况且他也不认为康熙就最好,只不过身份尊贵些。“提防和兜底,是我这个做阿玛该做的事情。我的挽月,我的乐薇、达福,只需要无忧无虑就好。”
听闻此话,额尔赫的心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那张月光下苍白倔强的脸庞,顿觉悲凉。
鳌拜向额尔赫瞥了一眼,冷不丁地叮嘱了一句:“让大小姐多散散心,少想些有的没的。”
很少听到中堂主动提起大小姐,额尔赫不免惊诧:“是。”
“你去吧。”
额尔赫退出了书房,皎洁的月光撒在地砖上,鳌拜展开了一幅画,画上是大漠连天的黄草地,一名男子牵着枣红鬃毛的马,马背上坐着一位美丽的姑娘。长满了老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画像,“念秋,你生在南地,从未见过北方,从我的描述中画出了北地的风光。如今你不在了,我也老了,所幸咱们的女儿还在,有机会我一定带她替你看看这大好河山。你放心,我会拼我的老命保护好她。”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失眠。
南星替挽月早早铺好了床,这薄被的柔软,简直如掉进了棉花堆里,触摸之下却又如冰丝一般凉凉的,夏天盖一点不热。凉席也是绸缎包着的软席,上面是百蝶戏花丛的图案。
挽月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阿林嬷嬷给她拆掉头发上的珠花簪钗,阿林边拆便跟忍冬指点:“从明儿个起,二小姐就不能再梳汉女的发式了,得梳旗头。按理说应当给二小姐院子里拨一个会梳旗人发式的丫头来,但二小姐说你梳头好看,从小到大都习惯了,我也就不再另外挑人,你学着点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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