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正是扎在康熙心中最深的一根刺,也是坚定了他要除去鳌拜的导火索。在那不久之后,他便与索额图里应外合,在勤懋殿拿下了鳌拜。结党营私,揽权、圈地,单是矫诏这一条罪过,就够杀头。班布尔善一应党羽全部斩首;中立的遏必隆逃过一死;鳌拜以一身伤疤与三代忠臣求情,也免于一死,被囚狱中,一年后病逝。
如今局势已变,苏克萨哈不会被鳌拜所杀,鳌拜也不会做假传圣旨杀大臣之事。按她所想,拖慢了进程,只要鳌拜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皇帝不会急于清算。而他今日所做举动,才是真正令她所震惊且未想到的。
让索额图分这个权,朝中索尼旧部甚多,且有国丈身份在,鳌拜很难斗;朝中见风使舵者众多,见状一定有偷偷投靠索额图之人。那如此索额图也一如当年的鳌拜,迅速积攒势力。为制衡新的权臣,避免重蹈覆辙,皇帝便不会急于除掉鳌拜而让索额图成为新的独大。
两相制衡,再加一个佟国维家,朝臣三足鼎立,再提拔明珠、马齐、陈廷敬、图海、李光地等新臣,他便可以坐稳皇位,静待时机将权力逐渐收入手中,一朝亲政。
挽月能想明白的事情,鳌拜自然早就看穿,纳穆福也回过味来,自嘲地笑了笑,“真没想到,小小一句‘暂代’,既让咱们不好大加反对,又把主动权握在了他自己手中。这是让咱一拳打在棉花上,丝毫不好还手。皇上要是硬跟您夺,让苏克萨哈归权于他,咱们都是师出有名。”
鳌拜朝挽月望道:“我今天在皇帝那吃了这一瘪,绝不会让他轻易好过。所以僧格那边,我没有拒绝,你莫要担心,皇帝应该不会同意。我只是想挫挫他的锐气。”
挽月的脸上淡淡划过一抹浅笑,“他当然不会同意。他既不愿准葛尔壮大,也不愿将来索额图变强。最好的法子,便是我入后宫。”
纳穆福刚刚便想到了这一层,如此也好!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对他来说反而最有利,阿玛老了,强行逼宫他们胜算不大,过于凶险。若妹妹一朝得宠,他这个做哥哥的,反而可以将家族势力继续扩大下去。
如能有皇子,那便更不用说。
但他还想到了别的,于是便道:“有我们这样娘家的助力,赫舍里氏就算再送新人进来也争不过你。但妹妹你要想开点,在后宫里求荣华,容易活;求情爱,容易死。小女儿家情怀,容易禁锢住你一生,画地为牢。可奢求帝王宠,但莫要贪图帝王爱。太宗的宸妃、世祖的董鄂皇贵妃,可都是红颜薄命。”
茶从檀口入,胭脂染杯盏,“哥哥的意思我懂,但哥哥你不懂。想在后宫真正获得圣心,光靠虚情假意是不可能的。你我都是人精,那个人是人精中的人精。唯有真,才最能打动人。”香茗萦绕小轩,挽月轻轻的声音飘落入纳穆福他们的耳朵中:“情要有,不能一丁点都无。只要我对他的情分,比他对我的要少,便可以长久。”
现下谁的情更深,谁的情更浅,得试试才知……
大事商议定,也不必再关着窗。她轻轻推开一扇,窗外柳树枝条低垂,不见新柳色,只有枯黄随风摇动。寒冬已至,历经风雪,而后才有暖春。!
第59章 相配
什刹海鸦儿胡同,弘文院大学士、新任工部尚书纳兰明珠府邸处处洋溢着喜悦犹如年节的气氛。庭院里百花凋零,唯有苍翠青松巍然而立,树下有一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童正在踢毽子。见到明珠穿堂过来,甜甜地冲他笑着招呼:“姑丈!”
“哎!玉儿乖!”明珠慈爱笑笑,拍了拍小女童的头。“你舅舅呢?”
“在听雪斋。”
明珠脸顿时拉长,喃喃自语道:“这么冷的天儿,去什么听雪斋,那地儿八面来风的。”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知道儿子一向是外表温润如玉,骨子里却是自诩清高,轻狂不羁的性子。身边亲戚家的孩子都成家生子了,而自己家这小子还成日里写酸诗呢。
听雪斋是府里一处院落,因着地势高,依着小坡而建,院内还有凉亭、花圃、湖泊,背后不远处便可见山。风景最是宜人,尤其是冬日下雪之后,更添宁静悠远诗意。
他走到听雪斋,果然在门口见到了容若的小厮。
“冬郎!”明珠唤了声儿子的小名,见他只穿了件宝蓝色鹤纹直缀棉袍,也未戴帽子,正在专心致志写着什么。
“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乱七八糟的书。”明珠看了一眼便不满地轻哼了一声。“人家米思涵的儿子马齐,与你一般大,都做工部侍郎了。我猜测皇上把他从淮河召回来,应当是另有任用。恐怕要外放为官,多半是个肥的实缺。”
容若回过神来,阿玛这是又在羡慕别人家的儿子了,他一向这样,尤其是这两年,不是羡慕人家的儿子早早做官,要么就是早早成家。他听罢,却也不恼,反倒笑意和煦道:“什么风把阿玛给吹来了?”
他知道最近阿玛升官,心情好的不得了。此刻板着脸,估计也是故意的。
明珠坐下喝茶,抬眼看他,“朝中今日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倒躲在这里清静,跟世外桃源似的。”
容若敛眉,“朝中有何事?”
明珠搁下杯盏,“苏克萨哈昨夜归家途中遇刺,虽无性命之忧,但一时半会儿难再入朝。”
“这还真是大事。”容若微怔,喃喃道。略微想想,便说了出来,“銮仪卫干的?”
明珠亦脱口而出,“除了他们谁还能在顺天府尹和九门提督眼皮子底下刺杀朝廷重臣?还能逃得掉?无非是苏克萨哈自己同意,二是对方贼喊捉贼,根本不会抓自己人。”
容若蹙眉:皇上竟然这么快就出手了,还是用这样不光彩又直截了当的法子。“苏克萨哈不能临朝,那辅政大臣里岂不是只剩鳌拜与遏必隆?难不成鳌拜同意苏克萨哈就此归政于皇上?”
明珠倒吸一口气,“皇上让索额图暂代。”
容若恍然大悟,怪不得一进门阿玛说出大事了,这还真是大事!他展颜一笑,“如此说来,我得进宫去恭喜皇上了?”
索额图是站在皇上这边的人,由他暂代,无异于牵制了鳌拜。
明珠神秘笑笑,“我还没说完呢,恭喜归恭喜,只怕皇上还烦着。准葛尔部的台吉僧格遣使臣前来求娶鳌拜次女。”
“挽月?”容若轻呼出声。
明珠揉了揉眼睛,这两日没睡好,麦粒肿了似的。“就常跟你还有皇上一块玩儿的那个、入了宫做伴读的。”
容若从桌案边起身,绕到明珠跟前,“不能够吧!皇上绝对不会同意的!”
明珠在做内务府总管的时候,早就把宫里这点子猫腻看得透透,包括儿子、皇帝、还有那个什么瓜尔佳氏之间关系,“不愿同意,和明着拒绝是两回事。准葛尔气焰嚣张,那可不是科尔沁,一口回绝总归是给人难堪。僧格倒是不敢起兵造反,可时不时在蒙古其他部落、京城以北之类的边境扰乱百姓安宁,给皇上添个堵倒是很有可能的。你能如何?”
“鳌拜也不可能同意啊!”
明珠眨了眨眼,觉得眼睛稍微舒服了一点,反而笑了,“你还是书读多了,活在你的诗里。区区一个半路认回来不到一年的女儿,又不是儿子,甚至不是唯一的女儿,为了结盟敛权,他这种人有什么做不出来?”
不远处飘来冬日里独有的木炭烟火气息,冷风进了眼睛,容若觉得眼眶微微湿润,心下被莫名揪了一下似的疼,那个明净如山间月的少女,她当真活得很不容易。
“鳌拜不会那么做,他知道他女儿的性子,若真将她当作棋子嫁去蒙古,还是僧格那样非良配之人,只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明珠听着容若这话,知道自己儿子是个多情种子,倒也不是喜欢那个姑娘,只是出于悲悯。
“皇上不会同意,鳌拜也不会同意。只不过现下这事儿,因着皇上分权给索额图,让鳌拜添了堵,所以鳌拜党羽一力劝鳌拜同意嫁女,鳌拜默许,这本身也是在给皇上难堪。你不进宫去看看皇上?”
容若这几日本在休沐,又告了两天假,就是想在家里整理下诗稿。他先前已同皇上说好,明年便入国子监,去考科举入仕,皇上也允了。
“听您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我得速速进宫了。”容若站起身,微微笑道,有的人估计这会儿心里烦透了。
明珠知儿子与皇帝关系好,于他而言,也是好事。便只道:“外头冷,多穿点儿!把我给你那貂皮披风系上!”边说着,又觉这里煮着的茶着实不错,又斟了一杯。
风从西北方吹来,扎得人刺骨。就算整个人都裹在棉服里,露在外面的脸也难逃风刀割。
乾清宫的小太监三福从西暖阁出来,顿时冻得一哆嗦,心道:今年这天真怪,也就刚立冬后不久,小雪还未到呢,怎就这么冷上了?若是到腊月年根下,下几场大雪,这北京城不定冷成什么样儿呢!
一抬头看见纳兰容若远远走了过来,忙过去迎上,“容大爷安!”
容若迈上台阶,“皇上在西暖阁?有大臣在议事吗?”
“索额图、班大人他们刚走,现下唯有曹大爷在里头。”
容若迈了进去,屋内暖融融,君臣二人一个坐着、
一个站着,玄烨面上似有不悦。
见到是他,玄烨意料之中,曹寅却没好气朝旁边挪了挪,心道:今儿纳兰容若不当值啊!他来做什么?
“奴才叩见皇上,给皇上请安!”
玄烨的右手拇指、食指在鼻梁处捏了两下,轻轻呼气,“你不是告假歇息两日么,怎么来了?”
容若已然起身,言笑晏晏,“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啊!”
玄烨自嘲似的一笑,“喜从何来?”
“听闻您将苏克萨哈大人的那部分辅政大权,交由索额图大人暂代。索大人是国丈,一向忠诚内敛,对您绝无异心,于您而言可不是好事?”
曹寅腹诽:马屁精!告假在家都能过来皇上面前晃悠,衬得他多能干尽职、旁人多懒惰不勤似的!
玄烨神情淡淡,动了动嘴唇,“先前苏克萨哈辅政的时候,本身也是向着朕的,有何不同?”
“鳌拜想杀苏克萨哈不止一天,若真到了那一日,辅政大权将完全落在他手里,到时候您就更被动;而索额图背后有赫舍里氏一族支持,既有老臣旧部,又有新臣支持,想弄倒他可不容易,何况还是暂代。皇上,这招极妙!”
玄烨弯了弯嘴角,“知朕者你也。”只这主意,最初他是从挽月说的话里得到启发。他不懂,到底是自己想深了,还是她刻意为之。如是后者,那她是向着他的吗?怎么可能呢?他心里有疑惑,并不敢相信是她刻意引导,但在心底隐隐又有一个殷切的期盼,盼她能有一丁点偏向于他。尽管理智上头时,他能清楚那是微乎其微的可能。
曹寅心头涌上酸意,拂了下袖子,甩了个脸子给容若,“别光报喜了,没瞧见皇上还有愁容吗?要不你也来猜猜、来开解开解?”
玄烨抬眸,在他二人之间看了看,流露出不满神色,“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还总争来争去的!曹寅马上要随父去江南,容若明年入国子监。你们两个是朕的左膀右臂,谁走了朕都不舍。往后咱仨想再见,都不知是何年何月。”
既生瑜何生亮?曹寅对容若无非也就是这点芥蒂,十七八岁的少年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皇上,去习武堂吧?”
玄烨也莞尔,“走!咱仨比划比划!”
容若面上笑容虽带着无奈,内心却生出无限感怀来,年后一别,当真是山高水远,今生再见甚难!
外头天寒地冻,习武堂内三人打得酣畅淋漓。碍于君臣,皆是点到为止。
容若拭去汗,笑道:“上回在南苑狩猎,马齐拔了头筹,明年狩猎,我可不输他!不过南苑猎场太旧,也不够大。”
玄烨刚刚因比试而兴奋起来的神态,渐渐又冷了下来,“是得时常操练。满人不能丢了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本事,荒废了骑射。朕打算在紫禁城以北,依着草原再建一座围场。准葛尔部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容若也坐下,知道皇上是想起了僧格丢过来的难题。
曹寅不解,“您不是说准葛尔部落内部,也都对僧格的残暴治理不服?这样的台吉,长不了。”
玄烨:“长不了的是僧格,不是准葛尔部。这个部落本就兵强马壮,占据的位置也水草丰美,如今也一直向西拓展版图,必须得联合蒙古其他部落去打压才行。”
容若垂下手臂,侧过脸来,“所以您更不能容许权臣与蒙古联姻,还是个不听话的权臣。”
玄烨握紧了拳头。
曹寅在二人面前俯身蹲下,“僧格台吉残暴,这几年嫁给他的大妃不是暴毙就是自尽,鳌拜不会嫁女儿过去吧?就算他同意,只要索额图反对,遏必隆中立,皇上和太皇太后不同意,这事儿就成不了。他的那些党羽一力反对,只不过是看皇上分权给索额图,黔驴技穷想令皇上难堪一阵罢了!”
容若却不以为然,若有似无地笑了声,“鳌拜嫁女去准葛尔部,这事儿定是成不了的。可挽月不一定这样想,她会对您和她阿玛都双双失望,因为你们皆把她当作争斗的棋子。”
玄烨偏过头来,眸色漆黑,“朕从未表态要同意嫁她去蒙古,甚至极力赞成反对的臣子意见;一直明面上婉拒,背地里却让党羽以家国大义逼着同意的人,反而是她阿玛!怎会对朕失望?”
容若摊了下手掌,语气闲散悠悠道:“因为您也从来明确断了此事的可能,只是一直在等鳌拜一干人等自己主动拒绝。”
玄烨眉头紧蹙,深吸一口气,拳头在眉心抵了抵,“朕不过想磨上一磨,挫挫鳌拜的锐气;再者,直接拒绝,让僧格太过颜面扫地。钦天监看了,今冬必是寒冬,蒙古多部必定遭受风雪之灾,牛羊受冻死,像准葛尔这样的部落怎会不去掠夺弱小部落?甚至侵扰大清边境百姓。到时候再安抚平息,谈何容易?朕先不表态,让群臣争辩,到最后告诉使臣,朕未亲政,按辅政大臣与群臣合议论结果,以此拒绝,岂非更合理?”
容若盯着他,扬眉轻笑,“那您的情意还是尚浅。否则一刻也难以容忍,让她提心吊胆与失望难过。”
玄烨欲言又止,想怒斥纳兰容若的僭越之词,但又想到这么些年,他如诤友般直言不讳,是不可多得的朋友。是以心中憋了一口气,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曹寅一向护着玄烨,忍不住推了一下容若的肩,“皇上是皇上,不是你这种富贵公子哥儿,哪儿能事事情爱当头?当然以国事为重了!”
容若没恼曹寅,也不曾想搭理他,只对玄烨继续道:“无非四个法子,一、僧格同意娶旁人;二、僧格暴毙;三、挽月当即嫁人;四、挽月暴毙。”
曹寅听着不满,“什么又是死又是嫁的?那僧格既然单单求娶挽月,显然是下了决心考虑过的,看中的是她阿玛,不然随随便便一个美人儿哪儿找不着?何必要来京城找?他年富力强没病没灾的,怎么可能暴毙?后两种嘛……”
容若勾唇,向曹寅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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