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东走的小镇子比不得京城,看到这样的大马车,还是有不少人驻足伸头望着。
郑魁有些后悔,不该这么打眼。
“姓郑的,说话算话!找郎中!”马车里传出少女清泠的声音。
郑魁恨得牙痒痒,可一想到大局为重,便只得按捺了下去。杨德昭吩咐了一声,“老六!”
老四昨天刚和那小子起冲突,自然不愿意替他做事,宁愿他被疼死。于是便招呼了相对稳妥些的武老六。
马车帘子被掀起,一只白皙的柔荑从中伸出,递过来一根簪子、两枚耳坠。“也不能叫你们掏钱,拿去当了吧!余下的银子,也当做路上给各位的买酒钱。”
挽月的话,让几个匪徒感到熨帖。
毕竟一路逃亡,早就饥肠辘辘,哪里还敢奢求喝酒?这一行人中,有做农民的,有做河道河工的,也有绿林起家的。这会儿再打家劫舍,恐怕很容易被官府盯上,到时候抓住就是死路一条。
有了挽月递来的首饰,武老六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他看了看,知道这女子出身权贵人家,手里的东西必然值钱。于是便与另一个匪徒,共同钳制玄烨,往前头一个当铺走过去。
太过于早,当铺还未开门,门板被拍得山响。
里头总算有人应了一声,“谁呀?来早啦!”
“有生意不做?老板你来年当心染晦气破财!”
听着求人的话,未必开门。可谁也不想真晦气不是!一听这不吉利话,掌柜反倒骂骂咧咧卸下了门板。
见来的是三个青年,中间那个脸色苍白,年纪小些,一左一右看起来彪悍不好惹,满脸戾气。方才还想要发飙说几句的掌柜,登时没了脾气。
几位要当点什么?
老六不客气道:“估个价!”
他将挽月的首饰“笃”地一声扔到案上,那掌柜如个老学究,一看到那些首饰,就眼前一亮,但做生意精了,也懂得了隐藏。他知道这东西上好,可得压价。他拿起来对着光仔细端详,看着看着,目光却有些不对了。
“您这是……好东西呀!”
老六不耐烦道:“那就赶紧拿银子!”他也生怕夜长梦多,于是便对手下道:“先带他去隔壁药铺抓几服药,等我回去。”
手下朝他伸了伸手,老六没好气地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丢给对方。
一边催促自己这边,“到底好了没有?你懂不懂行?”
掌柜讪笑,“这做工精致,应当是值不少银子。可我……得跟东家说一声,我这儿没那么多。”
武老六眼冒金光,“这么说,还值不少?”
“您这是家里夫人的?”
“你少废话!”武老六指了指门口的马车,小声又得意同掌柜道:“一大户人家小姐,看上我了,非要和我私奔。这首饰是她的。”
掌柜笑笑,在算盘上拨弄了一个数字,“十两。”
“才十两?也不多嘛!你故意压老子价!”
“我这儿是当铺!金元宝进来都得折价。”
“拿来拿来!”
“别急啊,得签契约。您这是死当还是活当?”
正当二人理论时,杨德昭从门外走了进来,“怎么还没好?姓龙那小子都已经抓好药回来了。”
“就好就好!”
武老六将银子揣到怀里,喜滋滋地跟着杨德昭出了当铺。杨德昭却心生警惕,不放心地回头看了当铺一眼。
几人上了马车,从香河镇街当中穿梭过去。不一会儿,几个衙役便冲了过来,“他们往那儿去了!一共三辆马车!有男有女!”
掌柜看着手中的簪子和耳环,在金雕的托子上面有一行小小的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内务府制造。
“快点!”
杨德昭早有先见之明,将马车赶得飞快,驶出了香河镇。
“妈的,到底是哪里露了马脚?是不是在当铺里的时候?”
“那丫头耍花样!”
“应当不至于这么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杨德昭道:“可能是那物件太贵重,让掌柜起了疑心。反正已经拿了银子,路上省着点花,千万不要再节外生枝。”
武老六一想到那簪子和耳环就当了十两,要是不着急谈一谈,指不定能更高。那丫头身上说不定还有别的值钱物件,姓龙那小子也是。下次他学聪明了,带那女子一起去。
在路上行驶了大半天,快到傍晚时分,马车再次进入山林。雪已化作泥水,枯黄树林掩映中,竟然有一座不小的寺庙。
只是坐落在山坳中,不熟悉地形的,根本就找不到这地方来。
马车停下,郑魁将如梦带了过来,吩咐手下道:“去看看人是不是在里头。”
玄烨的心紧紧揪了起来。他那么地期盼见到皇阿玛,却更加不希望此时能见到皇阿玛。
不一会儿,进去里头的人跑了出来,“堂主,大殿有个和尚在打坐。”
郑魁警惕道:“马车里的两个人老四看住喽,德昭带如梦,和我一同进去会会行痴。”
听到名字,玄烨心里叹道:果然是皇阿玛!他怎么会藏身于此?又怎么会被血月教的人威胁?
一切都是未知,眼下要怎么见到皇阿玛?
大殿内,穿着袈裟的僧人手捻佛珠正在念经,听到身后有动静,他才缓缓睁开眼,却并未回头。
“行痴!”如梦纤长的睫羽微颤,刚迈进门槛,便被杨德昭揪住。
行痴从蒲团上起身,转过来,看见眼前的人一怔,眸中似有惊喜,旋即又逐渐覆灭,喃喃道:“澜心。”
如梦的目光黯淡下去,没有做声。
郑魁拍了拍手,心中暗藏喜悦,“阿弥陀佛,行痴大师果然性情中人。既然红尘缘分未了,何必青灯古佛相伴?不若下山还俗,与佳人相伴不好么?”
行痴知道来者不善,他侧过身子,目不转睛道:“阿弥陀佛,施主慎言,贫僧既然已经皈依佛门,就再无对红尘俗世的牵挂。”
杨德昭“噢”了一声,“那在你面前杀了这个女人呢?你也不愿跟我们走?”
行痴眸中一凛,“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施主在佛祖面前杀人,就不怕因果报应?”
杨德昭:“我杀人如麻,报应加一重也无所谓。既然大师慈悲为怀,这如梦姑娘也是苍生中的一个。您就当怜悯她,跟我们一道行一路。我们保证放了她。”
郑魁不耐烦,“我们可以直接带你走,但为了你这个姑娘,望大师莫要做傻事先登极乐。”
行痴眸光闪烁,他已经隐隐猜到了这群人来寻他的目的,和吴良辅那几个人一样。当初他离宫,没想到给玄烨留下了这么大的隐患,不免愧疚丛生。
“郑堂主,不好了!”一个手下跑进了大殿,上气不接下气,“龙三那小子突然喘不上气,好像是哮喘。把风的兄弟看到山下似乎有官兵追来了!咱们怎么办?”
郑魁咬牙切齿,“奶奶的!都赶到一块儿了!这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如梦闻言,忽然神色一急,忙对行痴道:“大师!您快救救他!快救救外面那个人!”
行痴只愣了愣,便对郑魁凝重道:“先救人,把人抬进来,贫僧懂些医术。”
郑魁将信将疑,可一想到那个丫头一副情郎死了她也不活的架势,便只好同意道:“把人带进来。”
不一会儿,几人连同挽月,便抬着一个人进来了。
挽月望着那个大殿中高大的僧人,只觉很是眼熟,像在哪里见到过。她知道玄烨并无哮喘,这自然是装出来的,她暂时还不知道他的目的。只得跟着装作十分焦急,催促着郑魁手下的人。
玄烨被抬着放在地上,行痴赶忙过来,待看清躺下之人的脸,他的神色有一丝惊愕。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只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对方脸上,又留意到他的肩和手似乎都有伤。行痴登时明白过来,这是一群亡命之徒,一定是对玄烨做了什么。只不过,看样子,还不晓得他的真实身份。
恍惚间,行痴宛如万箭穿心。父子再度相见,竟然会以这种方式。
隐匿在这山寺中,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也从捡柴火的小沙弥口中得知,当今的皇帝清除了权臣鳌拜、党羽班布尔善等人,终于可以亲政了。
他心中无比欣慰。
他的儿子终究是比他这个阿玛当皇帝当得高强!他想道:自己这个皇帝当的憋屈,也对不起太祖太宗,但他庆幸自己留下了一个好儿子。
心心念念的儿子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而这帮人,却是要拿他将来去要挟玄烨。
这一瞬,行痴觉得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他赶忙去案前拿了一碗水,端了过来,亲手扶起了玄烨,“给他喝了。”
玄烨半睁开眼睛,那只童年梦中常出现的温暖大手,此时正扶着他的背,一边端着一碗水给自己喂下去。他知道,那只能是梦回时分,才能见到的情形。皇阿玛从来未给他亲自喂过药,给他喂药的只有阿哥所的嬷嬷太监,连额娘都很少见到。可他却在一个襁褓中的孩子那里,见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父爱,那是皇阿玛和董鄂贵妃的孩子,皇阿玛将所有的偏爱都给了他。
听说还想立为太子。只无数的宠爱叠于一身,最终也未能留住那个孩子。
喝了这碗水,玄烨渐渐平息了“喘息”。
武老六边看边在心里惊叹,这和尚还真有两把刷子!
杨德昭却在一旁心生疑窦,还没来得及继续细想,只听外头把门的弟兄又有进来,“不好了堂主!山下有追兵过来了!”
郑魁:“去把马车往相反方向赶!”
行痴当机立断,“都跟贫僧走!后院有一处藏经阁!”
他将少年背到背上,一路向藏经阁小跑而去。
他沉了,长大了,那个小时候在南苑曾被自己背在背上的孩子,终究是长大了。
行痴步子安稳,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吵醒背后的孩子。
耳边却传来轻轻的声音,“皇阿玛。”
三个字如同风吹过千年深潭,将无波的水面吹起微澜。
行痴忍了忍眼泪,又听得他小声道:“儿子亲政了。”
他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眼角带上笑意。他想,他这一生也再无什么遗憾,但亏欠的人实在太多,他应当为儿子做点什么。
藏经阁是叫这么个名字,但其实就是个不大的三间屋子,里头架子上放了很多经书,也有罗汉和菩萨相在东西两侧间。
“真是倒霉!阴魂不散!”郑魁的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想着待会儿万一有人冲进来怎么对付。
郑魁却已经把主意打到了行痴的身上。
挽月趁机赶忙到玄烨身边去,关切地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
行痴微微含笑,“施主和女施主是有缘人。”
挽月也回头笑了,“这位大师说的真对,我与他是很深的缘分呢。”
行痴笑了笑,并未言语,只望着两个孩子,目中无限慈爱。
“既然是缘分,便拜一拜菩萨吧!”
挽月也搀扶过玄烨,一起到那蒲团那,柔声细语道:“见菩萨得拜,这是规矩。”
玄烨的膝弯处还疼着,尽管在挽月搀扶下,也有些吃力,但还是同她一起跪了下去。
外头的脚步声杂乱了起来,应当是官兵追来了。郑魁的人全都握紧了刀,各自找了一个埋伏的位置。
只听“刷”地一声,蒲团的下面一声响,连人带蒲团都快速沉了下去。
“不好!”杨德昭发出惊呼,待要阻止时候,发现龙三和挽月已经不见了。唯有行痴矗立一旁,手中依旧捻着那串佛珠,目光平静中带着不同于方才的决然。如梦也正错愕着,却被他一拉,接着也推进了那个密道之中。
轰然一声响后,密道口合上。接着香烛倒地,不知何时,地上已经被浇了一层灯油,火势迅速起来,将行痴包围在火圈之中。
“哇呀呀!”
匪徒发出痛呼,有的赶紧往外跑。正遇上赶来搜查的官兵,一行人厮杀起来。唯有郑魁不舍又不甘,几次三番想要冲进火堆之中救出行痴,却被杨德昭生生拉住。
密道幽深,里头全是阴暗臭味,甚至还有不明的动物尸体。挽月一路搀扶玄烨,身后还跟着一个如梦。
紧紧相扣的十指,在黑暗中不知道跑了有多远,却始终没有分开过。
玄烨,怎么我每次遇到你,不是逃啊逃,就是走啊走!
她忽然想起,在最初相遇的光华寺外,那时他们还不认识,一路往后山逃去,他也是这般紧紧拉着她的手。
那时候她只当他是个登徒子,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愿意与这个人将来交付终身。未知漫长的黑暗之中她很害怕,他的掌心温暖而有力,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一路相互搀扶。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相依为命!不论以前她对他利用算计过多少,他也对她猜忌防备过多少,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他们紧握住的是自己不愿意舍弃、不论走到哪里都想带着的人。
三人不知逃了多久,终于在一线光亮处,合力推开一块盖着的青石板,重见天日。
“手给我!”
因着玄烨受伤,挽月和如梦一起,一个拉一个推,将他带出了密道。
“原来竟然跑了这么远!看!我们在山坡上,那不是方才我们见到的寺庙。”
如梦:“快走,万一郑魁他们追来了,就跑不掉了。他们都心狠手辣之辈。”
她说完,却见那少年少女都望着不远处升起黑烟的寺庙怔怔出神。她也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两行清泪潸然落下。其实早在刚刚他推自己一把入密道时候,她便想到了。
她是不是不应该哭,应该笑?终于有个男人,肯为了救她而舍弃自己了。
可她此刻是那么不希望他舍弃自己性命。她甚至,连他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
眼前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跪下,朝着不远处的寺庙方向磕了三个头。身旁的少女也懂了似的,跟着一起跪拜。
“皇阿玛……”
那声音几不可闻,可却被如梦一下子捕捉住。她微微怔了怔,其实心中早已猜到那人的真实身份。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替身。她自嘲又欣然地笑了笑,替身又如何?谁就说一定没有情了?
她笑了笑,也轻轻动了动嘴唇,“我叫如梦,不是你的澜心,下辈子再见到我,不要认错了,行痴。”
“如梦姑娘!”挽月从背后喊住了她,“一起走吧!你一个人也不安全。”
如梦驻足,扭头笑了笑,“我有功夫在身的,走下山便是两条路,还是各走各的好。后会无期!”
挽月没有继续挽留,想着:她本是血月教中人,即便跟着她们一起,心中也是惶惶不可终日。
“月儿,朕没有额娘,也没有阿玛了。”他站起身,在她的身边垂首而立,像个找不到归家路的孩子。
她揽过他的背,轻轻拍了拍,“你还有皇祖母,还有我,还有容若、曹寅……你的子民们。”她抬眸,凝视着他的双眼,眼底一片温柔,“往后,我们还会有自己共同的血缘至亲。”
93/99 首页 上一页 91 92 93 94 95 9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