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花了十年,终于找到了她的爱人也爱着她的一点点证据。
可如今她的心上人和她说,让她和别人结婚,和别人远走,离开他。
荏南就这么坐在椅子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的机敏和灵慧此刻不知飞去哪儿了,连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连质询都无力开口。
年轻人的爱恨都是挂在脸上的,过了好久,荏南才望向他,眼里含着大颗的泪水,几乎包不住,仿佛烧着的火一样,烫得人心里发疼。
非要在今天吗,非要在她觉得最幸福、最惊喜也最自信的这个早上吗?
“我讨厌你!”
她说完这话就跳下椅子冲了出去。她需要在此刻离开大哥,需要去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疗伤,这样才能说服自己,大哥也是爱她的。
她太年轻,不知道反常即为妖,正因动摇,才需猛药。
年轻人心中的世界是没有什么不得已的,相爱便合该在一起,什么不得已,什么苦衷,都是泡影。
她爱了便没有半分保留,未想过受伤,不顾忌嘲讽,旁人全当从未存在,心比金子还亮,比火焰还热。
她幼时听过锡士兵的故事,也听过冰女王的故事,都是大哥给她讲的。
她从来不觉得害怕,如果有爱,一日就够了,便是在火炉里熔化都可以,如果没有,那就做冰雪女王,大概也只觉王冠累赘吧。
她自己的心太热了,便觉得能融化一切冰雪。
可她不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不得已,连童话都难得圆满,更何况实在的人生呢。
荏南没有看到,她走后,江庆之坐在无人的餐桌前,一动不动地坐了半日。
荏南就这么冲出了家门,可她没有目的地,只能胡乱地在街上走着。
她明明跑得也没有多快,甚至还放慢了脚步,可大哥还是没有追上来。
荏南的眼泪又浮了出来,她立刻狠狠地拿衣袖擦了,直到擦得眼睛发疼也不让眼泪落下来。她才不会为辜负自己的人掉眼泪,大哥也不行。
她埋头走得太快,撞了人才注意到,那是个穿着马褂的壮年男子,手里还牵了个女娃娃,看上去文质彬彬的。那人见她小姑娘孤身一人,瞬间找起了碴。
“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不长眼睛的啦?”他上下打量着荏南,看她一副女学生的模样,气焰越发嚣张。
“不好意思,是我没注意。”毕竟是自己撞了人,荏南乖乖道了歉,打算错身走过去。
那人却移了一步,挡住她的去路,说:“道个歉就可以啦?我今日穿的还是新衫,被你撞脏了,你总得请个客吃饭赔礼吧?”他一副嬉笑的样子,和之前那斯文模样大相径庭。
荏南哪里会受这种气,沉下脸来刚要训斥,一个男人从后面站出来。
“这位先生,如果我们家小小姐和您有什么冲突的话,还请谅解。如果您执意要追究的话,那麻烦您和我们去车上好好商谈。”虽然话说得客气,可这一身讲究的西装和高大的块头,还有旁边停着的汽车,都显示了男人是有来头的。
荏南看了他一眼,这是大哥手下负责安全的秘书。大哥让他跟上来,终究还是在意自己的,可是为什么大哥不来,她红着眼低着头,让秘书和那无赖交涉。
那人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见了不经事的女学生就欺负,见了不好惹的就想溜。他牵着的小姑娘走慢了一点,便被狠狠地拧了脸,一下子大哭起来。
荏南这下气不过,追上去拦住那男人教训道:“你欺负她做什么?”
那人强辩道:“这是我侄女,没爹没妈在我家,吃我的住我的,我怎么不能教训,外人管人家家事做什么?”他说完,瞟了眼身后的男人,抱起侄女快步逃了。
“你……”
荏南还要继续追,秘书劝她:“小小姐,这事不好追究。”
荏南也知道这是别人家的事,那人只是掐了下那个小囡的脸,不管警察还是妇幼保护会,大概都不会管或管不了。可她看着那个小囡被那男人胡乱抱着哭个不停,那男子嫌烦还又掐了小囡一下,便觉得伤心。
她年幼就失去了父母,偏又有些遗产,父亲离乡后多年没联系的那些亲戚一下子全涌出来了,为了争夺她的抚养权,个个争得跟乌眼鸡一样,仿佛都将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她还记得那乡下来的表姑妈面红耳赤地和五叔公吵架,说五叔公要养她就是为了给他那不中用的痴肥儿子找童养媳,自己是她的亲姑妈,肯定是最贴心的。
五叔公就争辩说表姑妈从来重男轻女,家里的姑娘从来落不着好,打水、洗衣、烧饭、喂猪,为了省柴火,连热水都不让用,大冬天的洗衣服洗得满手都是冻疮,几年下来,再也好不了了。
表姑妈被戳了痛脚,就从后面戳她的肋骨,让她主动表态,戳得她生疼,其他的亲戚也趁机加入了混战。
荏南抿着嘴不说话,只抱紧了她的熊宝宝。
一个个都吵得沸反盈天,一个个都声嘶力竭地说着会对她多好,荏南把头埋进熊娃娃里,也挡不住那些声音传进来。
她站起来跑了出去,大人们都想捉住她,一双双手在她的身后张开,马上就要抓住她了。荏南使出全力跑着,小小的心脏快要爆炸了,却在转角撞上了人,摔倒在地。
完了,要被抓住了,没有人保护她了。
荏南坐在地上,红了眼圈,一双手温柔地将她托了起来抱在怀里,她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子,是庆之哥哥。
他没有问荏南怎么了,只是和她说:“别怕。”然后,他便这么抱着荏南,穿过挂着白绸的灵堂,走到那群虎视眈眈的亲戚当中。
“各位,荏南的父亲江曰吃谏前已经立下遗嘱,将她交给我们江家抚养直至成人,有劳大家操劳荏南父亲的葬礼,如今头七已过,江某会安排车马送各位回乡的。”
这下炸开了锅,窥伺已久的亲戚们哪里肯放手,当即各种攻讦―
“我们才是荏南的亲人,你算什么人?”
“你们家就是贪图荏南家的财产。”
有人拿挡枪来说事:“人就是你阿爸害死的,你还敢在这里装好人?”
亲戚们脸上的狰狞越发露骨了。
小孩的心思是最敏感的,荏南转过头不去看那些脸,把自己埋在庆之哥哥的肩头,小小的手环得更紧了。
江庆之没有急着反驳,而是摸了下怀里小囡的头,半低下身子捡起之前落在这里的熊宝宝,拍干净还给她,才推了推眼镜,说道:“诸位,关于荏南的去处,是荏南父亲生前在律师的见证下立下的遗嘱,现在遗嘱的原件和复印件都保存着。”
“曰乘狼爸辛饲梗肯定是昏了头了,哪里能算数!”
“算不算数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是法律说了算的,立遗嘱时荏南父亲神志完全清醒,当时我父亲与荏南父亲自知前路危险,都立了遗嘱,一方死了的话,另一方便要照顾留下的子女和遗孀,我父亲的遗嘱也一并在律师那里存留。各位大可自己找律师咨询看看,若要打抚养权的官司,赢面有多大。”
“你少吓唬我们,我告诉你,你们家就是想谋夺曰车募也,我们这些可都是顶亲的亲人,哪能叫你得逞!”
“财产全部归荏南一个人,在她成年前将会由信托基金管理,是荏南父亲生前入资的国安信托基金,是叶鸿英先生等人创立的。叶先生原来是农商部顾问,在上海极有威信,自然会守信。”
众人没了理由,可又不肯撒手,便在那里耍泼。江庆之一脸淡漠地任由他们吵,只是伸手将荏南的小脑袋往自己怀里按,盖住她的耳朵,不让她听到那些话。
等他们嚷嚷累了,他才继续说:“江先生在遗嘱上还写明了拿出一部分回馈乡里和族亲,我们家与荏南父亲同根同源,愿意加厚三分,但遗嘱同样写明了如果在抚养权上有所纠缠,这笔钱便取消。”他的镜片闪过光,他又说,“各位是想拿着这笔钱回乡好好经营,还是在这里就地找个律师与我家打官司,江某都无意见,反正结果对我们来说不会有任何区别,但对各位来说有没有区别就需要你们细细掂量了。”
此时,他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少年,可背挺得笔直,神情坚定,眼神能直看进人心里去,站在那里,便谁也不能忽略他。
亲戚们面面相觑,又叽叽喳喳地商量了一阵,到底妥协了,江庆之丝毫不意外,客气地将众人送走,留下荏南和他两个人。
他将荏南放下,自己蹲了下来和她平视。
“荏南,和我回家好吗?”
除了父亲去世的第一日,之后荏南都没有哭过,她太小,还不理解前几天还在让她骑大马、带她去游乐场的阿爹怎么就突然死了,怎么就“再也回不来了”,她怎么就成了“没爹没妈的孩子”了。
这些话她都听不明白,所以只抱着自己的熊宝宝,什么都不听。
不知道为什么,庆之哥哥明明没有哄她,也没有骂她,可眼泪就是止不住,连鼻涕也流了出来。
江庆之叹了口气,掏出手帕擦她的眼泪,然后放在她鼻子上,哄她说:“用劲。”
荏南哼哼地出着气,江庆之替她擦干净后,将她小小的身子抱进怀里。
“以后我就是你的大哥,你就是我们家里的囡囡。”
从那时起,大哥便是她的救赎。
江伯父虽然被父亲挡了致命的那一枪,但是也落下了病,不良于行,每到阴雨天就疼痛难忍,连带着伯母也忙于整日照顾,过了几年便去了澳大利亚疗养,基本没回来过。
可以说,江明之和荏南都是江庆之这个大哥带大的,从衣食住行到上学全是他操心的。
荏南当初是在晚上知道父亲过世的消息,自那之后就有些怕黑,直到现在睡觉还会开一盏小台灯。刚刚到他们家时,夜里经常做噩梦,她便会偷偷溜到大哥的房间里和他一起睡。
可是这样到底不好,所以江庆之从不让她在自己房里过夜,每次都等她睡着了便又把她抱回了房间。
可若是再做梦了,荏南醒来看不见他便更害怕。后来江庆之就会守在她房间哄她睡着,然后在房间里的矮脚沙发上将就一晚。
她那时只顾着害怕,将大哥当成稻草紧紧抓在手里不放,没有考虑过他那么大的个子天天窝在沙发上有多难受,还傻傻问他:“大哥不喜欢睡床吗?”
江庆之笑着弹了她一个栗暴,温柔地斥她:“小没良心的。”
她当时觉得委屈,现在想起来却满是酸软。
不仅如此,江家的家业还提前落到了他身上,大哥也因此放弃了去国外留学,本来可以做一个学者,埋头于自己喜爱的学问当中,自由地说想说的话,自由地做想做的事,而不是如今这样在外戴着面具生活。
荏南看着那个小姑娘哭泣的背影,本可能像那个小姑娘一样寄人篱下,被人欺负也无还手之力。可她被大哥当作掌中明珠,大哥是真心待她,连二哥明之都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家里大概只有他是捡来的。
荏南不知道爱是不是都如电影里演的那样是于百般折磨中的海誓山盟,但她得到的爱亦是不逊于任何人的、藏在一日日平淡生活中的惊心动魄。
大哥怎么能不爱她呢,怎么会不爱她呢。
他们不是血缘之亲,大哥也不是那种同情心过剩的滥好人,就是对亲生的弟弟也及不上对她的一半好。
人可以隐藏,可以说谎,但对一个人的好是说不了谎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
大哥看她的时候,明明那么温柔。
第5章 “我爱你”
荏南胡乱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有些累了,看着身后跟了一路的车,轻轻呼出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太阳正耀眼,只有几片稀薄的云飘着,间或盖上圆日,忽又散开,金色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只剩下影子孤零零地投在地上。
她怕什么呢,挥霍过大哥很多很多的耐心,独享过大哥很多很多的关爱,所以有底气,不怕受伤害,不怕被拒绝。
荏南看着天上的云,咽下被阳光刺出来的眼泪,转身对一直跟着她的秘书说:“回去吧。”没等秘书反驳,就继续说,“我跟你回去。”
家里静悄悄的,荏南放轻了手脚,跟猫似的,正要上楼的时候,无意间瞥向餐厅一隅,角度所限,只看见一只手放在朽叶色的餐桌上,被挺阔的西装包裹着,袖口处系着贝母的袖扣,在摆弄着什么。
正是她早上落下的珠花。
荏南背过身去,靠在扶手上,胸脯起伏着,试图平息自己的情绪。尽管千百次地告诉自己大哥是在意自己的,可是她怎么能不忐忑,怎么能不委屈。
直到此刻,她看着向来镇定的大哥在她离去后呆坐在原地那么久,平日里无论风吹雨打都不曾迟到过半刻的人,如今却捏着她的珠花不放,荏南终于能确定,他是爱自己的。
她没有惊动大哥,悄悄地上了楼。
接下来一天,荏南都没有出过房门,吃食也是张妈拿进去,可怎么拿进去的,就怎么端了出来。小小姐吃饭一向是全家最上心的,张妈急得直打转,可也不知道小小姐怎么突然就不吃饭了,便是她拿出最爱的樱桃和草莓蛋糕,她也没看一眼。
张妈端着没动的饭菜出门,看见大少爷守在一旁,她轻轻摇摇头,就听见大少爷叹了一口气,示意她先下去。
张妈下楼梯走到一半时,回头看到大少爷立在小小姐门前,以为他要进去,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转身走了。张妈也叹了口气,这小小姐和大少爷是最亲的,以前无论什么事,小小姐卖个娇求个饶就过去了。如今,这大少爷不吃饭,小小姐也不吃饭,算是怎么回事啊?
等到了厨房,张妈打算处理掉剩下的饭食,仔细一瞧,乐了。小小姐哪里是没动过饭食,她是小心地把饭菜中间吃空了,再把面上的原样摆回去,装作没吃过的样子。
看来小小姐这是打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张妈绝不给小小姐拖后腿!
不过,大少爷可是真的一点没吃,张妈在心里纠结了一下,觉得还是替小小姐瞒着更要紧些,心虚地想:若是明日二人再都不吃,再告状也不迟。
到了第二日早晨,荏南早早到了餐桌前,比江庆之起得还早些,正襟危坐,连大哥落座都未多看一眼,江庆之和平日一样落座,一丝异常也无。
待他坐下,荏南便拿起桌上的牛乳和吐司,吃得极香。江庆之看了她一眼,也开始进餐,他吃的速度快多了,一会儿便吃好了,拿起一旁的西装准备去司里。
“大哥。”荏南唤住了他,江庆之回头,看到她转过身来,浅色的眼珠泛着琥珀色的光,对他说,“我考虑过了,等二哥回来,我就和他订婚。”
荏南没有等到大哥任何的迟疑或不悦,他只是淡淡说了声“好”,便转身往外走。
不会有人知道,江庆之的下颌绷得有多紧,包括荏南,也包括他自己。
自那日起,两人就陷入了心照不宣的冷战当中。说是冷战,倒也都如常应对,荏南每每见到江庆之,还是乖乖叫大哥,饭也一顿不落;江庆之也照常早出晚归,依然会给她带喜欢的草莓回来,也依然会过问她的生活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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