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时怜接言说着,“风来知道,东西北风他们也知道。”
苏涿光答:“是。”
闻及此,乔时怜扯动着唇畔,似笑非哭,面色戚戚,“就我不知道。苏涿光,只有我不知道。”
她心中酸楚更盛,哑着嗓子,丢了魂似的重复着话,“苏涿光,只有我不知道……”
她如何不知,她身边这些人都瞒住了她,只可能是苏涿光的授意?
夜风疏起,此前怀有的几分气恼尽成了悲戚,她内心防线逐而崩塌。他将她置于如此境地,可有想过她会知晓?
她可是他的发妻,本应是他最为信任之人。
“阿怜…”
苏涿光见此,本想上前安抚,她却抗拒着摇头,不欲与他相近,步步往后退着。
直至乔时怜毅然折过身遁入雪影里,头也不顾地回了屋。
-
更声渐长,烛火微晃。
已至后半夜,乔时怜仍未入眠。她独身抱着膝,瑟缩在榻上角落,双目怔怔。
窗外渐有雪落声响,她觉着衣上愈凉,亦无心拢好披于肩处的裘衣。
心头缠绕的两件事难解。
一是苏涿光有意相瞒,二是苏涿光将远去西北作战。
如今冷静下来,乔时怜也能想通苏涿光为何瞒住她。
他无非是担忧自己不能接受他会离京赴战的事实,擅自为她做了决定。
她活得敏感,向来擅长去拆解身边人的心思,就像乔家待她好,亦会在利益冲突时弃她的缘由,她也能拆解出来。
可拆解出来得知缘由是一回事,她在其中能不能接受和谅解又是另一回事。就好比乔家,如今她也未同他们全然和解。
即便苏涿光出于她的角度考虑,乔时怜一时亦无法接受。
尤其是她一想到这么多□□夕共处里,苏涿光存着要同她割舍的心思,装作无事与她照旧亲昵,乔时怜便极为难受。
他还当她是他的妻子吗?她难道不是将军府的少夫人吗?为何连着知道他这么重要之事的权力都没有?
从身边好友,至暗卫小厮,所有人都知道,唯独她。
她觉得她活得很可笑,更觉得荒唐。
而在未知的将来,苏涿光于西北作战,她不敢去想。
她怕那噩梦会成真,她怕有朝一日,她提心吊胆地盼着他回京时,收到前线传来他战殁的消息。
偏偏她才确认了自己的心意,那喜欢二字还未宣之于口,她还未在他面前,描绘有关他们二人未来的光景,他便要离开了,且以身赴险。
兴许再早些,她听闻此等消息,她还不会为此这般忧心。她信她的夫君所向披靡,苏涿光年少成名,尽是他浴血之中博出的,又怎会轻易折戟沉沙?
可如今,她知了朝臣各异的心思,还有太子的威胁,甚至是苏涿光对她的有意隐瞒,代表了他也明晰这其中的危机,桩桩件件,让她越发难安。
夜雪重,时闻折枝声。
乔时怜终是昏昏沉沉阖上了眼,倚在床头睡了去。
但此夜,她屡屡惊醒,梦到的尽是苏涿光遭人暗算,或是死于战场的情形。
如此反复煎熬里,她眼见窗外朦胧愈白,估摸着将近天明。随后她起身下榻,欲唤来侍女梳洗。
乔时怜步至门边,取下昨夜被她扣好的门闩,那时她心烦意乱,只想一人独处静心。以防苏涿光追上来,她入屋时,顺手把门关好并撇上了门闩。
门半开时,满目茫茫,尽着雪色。
乔时怜垂下尚是惺忪的眼,却被门前所见,蓦地心尖一凛。
第49章 49 、咬痕
天光微蒙, 落得门前深雪皑皑处,依稀勾勒着一人身影。
唯见苏涿光坐于石阶上,背倚着屋门。他浑身覆着雪, 不知盖过了几层,经由了多少个时辰堆积。
乔时怜瞧见他面容惨白如冰, 眉目早被染成霜色,由着寒风抖落他脸上的细小冰碴。若非因她敞门的动静, 他眼皮略动了动, 只怕她以为他早就冻死在了这厚厚冰雪里。
“你…”她惊慌之中徒手向前,忙不迭拂落他身上的雪,触及他冰冷无比的脸时,她心头既急又气。
乔时怜只觉着这门前凛风过盛,将她的眼眶吹得灼热,她不由得恨恨咬着他名字音节, “苏涿光!”
少顷, 她见他徐徐睁开了眼,她忍不住恼怒问道:“你在这里守了一夜吗?”
以他身处如此厚重的雪来看,怕是昨夜雪至时, 他就在屋外石阶上坐着了。眼下他这番模样,心疼的不还是她么?
苏涿光定定看着她,未作答,只是神思恍惚地唤着她, “阿怜…”
乔时怜含恨切齿道:“你怎么那么傻?雪这么大, 也不找个地方避避。”
却听他低哑着嗓音, “我进不去屋。”
虽是他语气平然, 但这么听着,乔时怜觉着他有些委屈。她似是能想象出昨夜他无处可去, 只得披风戴雪,独坐门前石阶的落寞模样,平心而论,确实可怜。
不过他这言外意思,是怪她把门闩给扣上了,他才进不去屋?
故而她驳问道:“府中这么多间屋子,你不会挑吗?”
苏涿光瞄了眼身后,“只有这间你在。”
“你你…你…”
乔时怜一时语塞。闻及此,她确实难以再找出什么话来反驳他,再加上如今他这副惨戚戚的模样,她不知觉地就心软了几分。
但一想到他此前有意隐瞒她的事,乔时怜仍心头气难解。旋即她捏了捏他的脸:“你别以为用这样的苦肉计,我就可以消气。”
“没有。”苏涿光否认道。因浑身早被冻得没了知觉,此番唯有面颊处,她尚温的指尖捏来捏去的感官,他微微往前移近,试图贴合她的动作,感受着她的体温。
他目光沉静,盯着她稍鼓的杏腮,挑着恼意的柳眉,缓声说道:“我想在这等你,没想到下雪了。”
听罢她下意识嗔道:“那你就不会找间屋子避雪吗?”
话说出口的一瞬,乔时怜蓦地顿住:“……”
得,她又把话绕回去了。
乔时怜望着他,无可奈何,“我去让秋英备热水。”
-
湢室里,热雾氤氲,缓缓弥散。
乔时怜放心不下,又亲自至此,为四肢浑然无知觉的苏涿光解着衣袍。
及里衣褪下,她于他身后见着那紧实肌肉处,几道伤痕纵横。若是她没有记错,那是之前在冷泉处被泉石划伤留下的。可眼下,这几道伤不仅未脱痂长好,甚至隐隐又有了绽皮破血的势头。
乔时怜奇道:“为什么你后背的伤又深了?明明都这么久了,前段时间我见着都快长好了,现在又有裂开的迹象。”
苏涿光沉吟道:“不知道。”
乔时怜:“?”
“苏少将军,你能对自己上心一些吗?”
她加重了语气,略有不满。
苏涿光点头:“嗯。”
其实这后背的伤为何还未好,他是知的。
这些时日里,他尽力克制着自己不与乔时怜太过亲昵,便是怕若有一朝分别,比起浓情似蜜的关系,她更容易接受。
但想是这般想,真要这么做,纵是他自认自制力尚可,都难以抵住她。一颦一簇,一行一止,她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他都难以克制。所谓食髓知味,便是在这触手可及里,渐渐释开了那道枷锁,那锢住欲念的枷锁。
所以,他用疼痛,用曾惩戒、警醒自己的方式,去让自己保持清醒。
在她安然入眠之夜,他无数次悄声至那间书房,以利剑缓缓划开旧伤,再用腐生膏浇以疼痛。
天明前,他会处理好伤势,在翌夜同榻而眠时,不让她察觉。
如此反复里,他终是能把控好距离,渐渐稍显疏远于她。
此刻苏涿光浸于热水里,见着那纤手沿着浴盘试着水温,挽起水声哗然。
他听她闷声嘟囔着,“我现在还是很生气。”
苏涿光认真思忖了半刻,问向她:“那阿怜要我如何,才能消气?”
乔时怜眨了眨眼:“你说点好听的,哄哄我。”
她话落后,见他敛目陷入了沉思,久久未言。
接而她无声叹了口气,心想着苏涿光这样的人,好像根本不会说什么情话。
“罢了,也不为难…”
“我的好阿怜,我知错了。”
乔时怜话还未完,听得他刻意柔和着嗓音道出之言,顿时怔在了原地。
那语调明明极为不适应,更像是在效仿他人而显得僵硬违和,但乔时怜委实未想到苏涿光会把此等话说出口,毕竟他在她面前,从不善言辞。
“这样不对?”
苏涿光望着她的神色,他记得那话本子上有男主做错事后,向女主低头哄言的桥段。哄人一事,他向来没做过,也不知如何做,只得如此照猫画虎。
见她不应声,他觉得自己应是搞砸了,索性诚实道来,“…我不太会。”
末了,他补言道:“但可以学。”
乔时怜见他少有展露的模样,在她面前笨拙又小心,不禁气也消了几分,“你…你现在这样就行!”
“还生气吗?”
她听他仍试探性问着话,随即水花溅落里,他伸出青筋纵布的手臂,递予她跟前。
“你咬咬,解气。”
乔时怜心想着,他这还算作不太会哄人吗?
她睨了眼他恢复了些许血色的面庞,不带犹疑地咬在了他手臂处。
这是他隐瞒于她,该受的。
不多时,她松了口,移面看着他臂上浅浅的咬痕,问道:“疼吗?”
苏涿光:“不疼。”
这点疼痛于他而言,确实微乎其微。
乔时怜:“那我再用点力。”
她再度低头咬住了他手臂,将一夜心绪宣泄于其上。
苏涿光出神地看着她。
这样也好。他又能有一处不愈的伤,可通过疼痛,日夜提醒着他曾犯下的错,不再隐瞒于她,不再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也可以是此后远赴西北,相隔遥遥里,他能通过这处她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以疼痛去忆及今日她唇齿贴合的感官。
直至齿间隐有腥甜,她才起身,垂眼盯着他臂上泛着殷红的咬痕。
她想,就让他多记着她,哪怕是这几日便会愈合的咬痕。
未几,乔时怜抱来干净衣衫,看着他后背愈发惹眼的猩红,“你后背的伤,我一会儿去请大夫来看看。”
苏涿光掩住眸中异色:“它会自己好。”
当然,这所谓的“好”,是由他自己控制的。
乔时怜哦了一声:“才不要信你的鬼话。”
苏涿光:“……”
她现在对自己真是怨念颇深。
-
至府中大夫为苏涿光查看伤势,告知乔时怜,他只是因近日天寒地冻,昨夜又遭受冰雪逢身,后背皲裂而造成旧伤复发,实则并无大碍,好生上药处理即可恢复。
彼时苏涿光坐于榻上,趁势抱住送走大夫而归的乔时怜,“阿怜现在信了吗?”
腐生膏这种外用的毒药,鲜有大夫能诊看出来,故苏涿光并不怕被察觉。
乔时怜凝着面色,问道:“苏涿光,你是真不知何时会去西北吗?”
苏涿光紧紧拥着怀里软玉,低声答言:“真不知。”
她闻言蹙起了眉,“所以有可能是下月,也有可能是明日。”
这般未知的时日反倒是更让人难以踏实,也让她难做准备。
她想要在苏涿光离去前,为他做些什么。她怕她会怀有遗憾,她会后悔没能告诉他,她的心意与描绘的未来光景。
他知她心忧之处,语气逐而郑重,“阿怜,我向你作保,我会活着回来。”
乔时怜顾虑着她此前所想,“我担心太子那边…”
苏涿光:“我会有所防备。”
及午后,雪风稍歇。
苏涿光安抚乔时怜小憩后,听风来传报,季琛至府中做客。
他披着外袍步出庭院,见亭中季琛正饮着热茶。但季琛今日似乎有些急躁,那茶水尚斟,还未置得温凉,便被他心不在焉地举杯而饮,烫得他摔碎了杯。
苏涿光冷不丁道:“这盏,御赐的。”
季琛只得讪讪笑着,一并转移话题,“浮白,朝廷那边仍未有消息,我听说前些日在朝堂上,那几个力荐你领兵前去西北的朝臣,今日都哑巴了似的。不过眼下快要过年了,依我看,圣上哪怕有心调离你,也会等到过完年再议。”
“所以你啊,就安心留在府上,跟你的少夫人恩爱吧。”
苏涿光不置可否,他于季琛对座坐下,侧过身望着庭中碎琼乱玉,目光恍恍。
季琛对他这般态度司空见惯,滔滔不绝地续道:“不过最近我觉得有一事很奇怪,昭月公主自从把我闷棍打晕拖到寝宫后,她就没再找我了。我今日进宫见着了她,她脸色很差,好像有心事,见到我也没有追上来,慌慌张张走了。”
“这公主性情大变,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我要不要找个地方躲躲?这都整整六年了,昭月公主从未如此过,这着实令我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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