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喝。”说完,他似乎也感觉自己的语气太硬,微微一顿,又放软了声音,像哄小孩儿那样说,“酒不是好东西,你别喝,乖。”
其他人自然是把小夫妻这点互动都收入眼底,纷纷打趣虞幼真会疼先生,又用羡慕且恭维的语气笑着对温恂之说他娶了这样体贴的太太,真是好福气云云。
几句祝福下去,又给温恂之满上两杯酒。
会场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场所有人都在笑,但虞幼真笑不出来。
她拗不过温恂之,但是又不想看他喝那么多酒,违背医嘱。她的视线着急地往四周逡巡,看到跟在温恂之身后的万文东,他是今天的伴郎,手里正拿着敬酒的酒水。
她注意到万文东看温恂之喝酒时,眉毛会不自觉拧得更紧。他是恂之哥的好朋友,应该也知道他胃不好吧?看他这个样子,想必也不太赞成恂之哥喝太多酒……
虞幼真内心一动,有了计较。
……
几分钟后,温恂之仰头喝酒。
酒水甫一入口,他就敏锐地发现,酒水被调换了。
——这根本不是酒,而是白开水。
他面不改色地喝完杯中的酒,回身让万文东满上酒水时,状若无意地撩起眼皮望了他一眼,用眼神无声地询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万文东呲着大白牙对他笑,然后动了动嘴唇。
温恂之一个个字辨认他万文东说的是什么——
是、你、老、婆、让、我、换、的。
他的视线微顿,挪到他身后的虞幼真身上。
虞幼真仰起脸,也对他笑,眼睛弯成了两道弯月,笑得很乖巧。
温恂之望着她含笑的眉眼,恍惚间记起她小时候也爱这样对他笑,特别是在她自知闯祸了之后。
小姑娘害怕大人们责罚她,就会借口陪他温书,跑过来找他,来了也不闹腾,就安安静静地趴在他的书桌旁。她不会开口求他,只是一直用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他,仿佛在召唤他“快点看过来,快注意到我”,在他看过去之后,她就会像此刻一样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她从小就知道怎么拿捏他。
他清冷的眉梢眼尾柔和下来,没忍住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她愣了一下,仿佛有些讶异他这突然的举动,眉毛和鼻子都轻轻地皱了起来,但又很快舒展开,一副“我就干了,你能拿我怎么样吧”的模样,颇有些挑衅地看着他。
他眼睛微微一弯,说:“小淘气鬼。”
第25章
他们的婚礼办得极大, 持续三天三夜,宾客如云。他们每天都需要花极大的精力去招待客人,每天都在打着圈地敬酒应酬,尽管有虞幼真这个方法帮忙躲避一二, 少喝一些, 但是客人这样多,还是有逃脱不了的情况, 因此温恂之不免多喝了一些。
婚礼终于结束的那一天, 温恂之还是喝醉了。虞幼真搬不动他,还是万文东帮忙架着他上车的。
“那我就把你们送到这儿了。”万文东把温恂之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拿下来, “你们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虞幼真很感激他,她原先和万文东不熟, 这几天办婚礼两人的交集变多, 在敬酒时万文东这个好兄弟还会帮温恂之挡挡酒,要不然温恂之只会醉得更厉害 。
她说:“嗯嗯嗯, 谢谢万总。”
万文东一听他这称呼,便看着她笑了起来:“幼真,你这也太客气了。你都和恂之结婚了,咱们就是好朋友了。好朋友之间还叫万总呢?叫我万文东或者文东都行。”
虞幼真便也笑,她从善如流地改口:“谢谢文东哥。”
万文东听这称呼, “哎”了一声,笑道:“这才对嘛。”
时候也不早了,虞幼真回头望了望醉倒的温恂之, 说:“那文东哥,我们两个就先回去了, 有什么事情就再联系?”
万文东笑着说:“好,回到后报个平安。”
虞幼真笑着应下, 万文东后退了一步,帮他们把车门合上。
正当虞幼真关上车窗,准备吩咐司机开车时,万文东在外面又叫了她一声。
虞幼真看到他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沉凝,她把车窗摇下来,问:“怎么啦?文东哥?”
万文东沉默了片刻,没说话。这倒让虞幼真感觉到有些不习惯,这两天的交集让她多少了解一些万文东的个性,他是一个善于交际的、外向的人,现在他忽然换了这么一张严肃的脸,倒让她也下意识认真起来。
他没开口,虞幼真也不催他,只耐心地等着。
过了会儿,万文东像是想清楚该怎么开口了,他慢慢说道:“这个话由我来说不太合适,但……这几天,作为恂之的朋友,真的很感谢你。”
虞幼真愣了一下,他怎么突然跟她说这些?正在思索应该怎么回应时,她又听见万文东继续说道:
“前些天你让我换酒,我真的是意外,又为恂之感到高兴。我在那之前其实也是拦过他的,但他没听,他跟我说,这样的场合不喝不敬重。
“可是这家伙的胃也是真的不好,因为早些年……你也知道的,他不得已要需要出去应酬,没日没夜地应酬。那会还有人故意刁难他,很乐意看到这样高高在上的、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也有志时穷困,狼狈潦倒的一日,非逼着他饮酒,后面喝得太凶把胃喝坏了。
“他不是一个喜欢把这些事情挂在嘴边的人,所以幼真你可能不知道……”
虞幼真沉默地听着,她确实不知道这些事情。
他话音微顿,像是在思考应该怎么继续往下说,良久,才又郑重道:“其实还有些话,我也想和你一起说了,但是想来想去还是算了,这些话我来说更不合适了。总之,我只想说,幼真,你对恂之来说真的非常重要,谢谢你照顾他。”
虞幼真笑了笑,语气诚恳地说:“他是我先生,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万文东望着她,也笑了一下,他没再说什么。他想,他可能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因为温恂之是她的先生,所以她理所应当会去做这些事情,这是她的份内之事。
那么,倘若换一位先生,是不是也可以因为先生这个身份对其他人也这样好呢?
万文东不知道。
但他了解温恂之,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
在回家的路上,温恂之一路睡得很熟。虞幼真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车子在公路上飞驰,车窗外漏进来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脸上,一明一暗相互交替。
他睡着了,很安静。
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
他的手撑在额角,不像是睡着了,倒像是在沉思;脸色很白,眼睛安静地阖着,长长的眼睫盖住那一双素来平静深邃的眼睛;眼底有一层淡淡的青黑色。
她发现,就算是在熟睡的时候,他的眉头也是微微皱着的。
他是不是梦到了什么?
为什么在睡着之后,眉头还是皱着的?
是梦到了以前的事情吗?
刚才万文东说的那些话仿佛在耳边重播:
-“那会还有人故意刁难他,很乐意看到这样高高在上的、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也有志时穷困,狼狈潦倒的一日。”
-“他不得已要需要出去应酬,没日没夜地应酬……后面喝得太凶把胃喝坏了。”
-“他不是一个喜欢把这些事情挂在嘴边的人。”
万文东说她可能不知道这些事情,实际上她也确实不清楚这些事情。
温家发生大变故的时候,温恂之二十多岁,她才十几岁。那会儿她还是泡在蜜罐里的小公主,每天过在云端之上的生活,根本不懂得人间疾苦——只知道喜爱的温伯伯去世了,月贞阿姨成天以泪洗面……温家内斗得厉害,恂之哥哥变得很忙,并且,越来越忙。
她因为温伯伯过世哭了好多次,她也十分悲伤和难过,但是失去至亲的悲伤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直到她自己也经历了相似变故。
那是一种长达经年的恍惚与余震。
时至今日,她还是时常会有一种记忆错乱的感觉,总是分不清楚现实和愿望,这种巨大的期望的落差……只要想起来一次,就疼一次,折磨得人喘不过气来。
如果不是还有爷爷和妈妈,她都不知道应该要怎么撑过来。
可温恂之几乎什么都没有。
当年他二十一岁,正值硕士毕业的关口,得知爷爷病重去世,父亲车祸,匆忙赶回国后,飞机落地后,迎接他的是父亲不治身亡的消息。再然后,整个温家大房的重担都落到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她不敢细想,当年他是怎样过来的。
虞幼真看着他皱起的眉头,轻轻地叹息。
她迟疑地探出指尖,想要抚平他眉心的褶皱,却在即将触碰到他的时候又停住了,慢慢收回了手。
还是别弄醒他了。
汽车继续平稳地向前行驶,在拐弯的地方,经过了一条减速带,车内的人随之震了一下。
刚才温恂之还维持着坐姿,这会儿,他以手撑着额角的动作也因为这意外的一震变松散了,眼见着他的额头就要磕到车窗玻璃,虞幼真也顾不得其他了,连忙伸出手去垫着。
他的额头轻轻触到她的手心,这样大的动静,他竟然连眼睫毛都未曾颤一下。
他是真的睡得很熟。
虞幼真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睡。他的头靠着她,沉甸甸的。
她恍然间想起,她以前也曾靠着他这样睡过。
那是个晴朗的春日。
沿路的蒲公英开着嫩黄的花。前排父母在开车,笑着聊天。她坐在后排,一边听着父母谈天说地,一边像没长脊椎骨一样挨在他的肩头。
车窗大开。
她微阖上眼,和煦的春风送来一点幽微的花香。
睁开眼一看,是几片嫩生生的、不知名的花瓣随风飘进他们的车里。他拾起那花瓣,晃动着花瓣的尖尖,轻轻地点了一下她的鼻尖。
那会儿他们还很小,没经历过命运的转折。
现在想起来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长大之后,结婚之前,他们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样亲近过了。
前方隐隐露出他们婚房的轮廓,虞幼真收起四散的思绪。车慢慢停在家宅的一盏路灯旁,她低头望了一眼温恂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眉间的褶皱已然平展,嘴角甚至弯起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
她想,这次是做了个好梦吗?
第26章
第二天起来时, 虞幼真感觉自己身上有点酸疼。昨天他们回家后,虽有管家和佣人帮忙安置温恂之,但醉酒之人最沉了,况且他还是188的大高个, 沉得不行, 他们废了好大劲儿才把人抬到卧房。
安置好人之后,她手一松, 整个人都脱了力, 脚下没站稳,一踉跄便直直撞到了屋内的摆设。他们这婚房之前是温恂之的私产, 装修时是全然按照温恂之平日喜好的,全屋的装潢都是简洁冷硬的, 摆设也是有棱有角的。
这一撞, 不偏不倚,正正好碰到了棱角上。
当即她的脸就白了。
管家发现她磕到了, 连忙问她有没有事儿,又张罗让人拿些跌打肿伤的药来。虞幼真不愿这样晚了还大费周章,就忍着疼说没事。
今早她起来再看,那儿已然是淤青一块儿。她皮肤白,那青中透着红的瘀血便显得更可怖了。不过, 好在是磕在小腿处,她穿条长裙就能盖住了。
虞幼真换好衣服下楼时,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早餐, 挺清淡的,南瓜红枣小米粥。她走到厨房门口, 阿姨正在忙活着配粥的小菜。
阿姨见她下来了,仰着笑脸说:“太太起来得真早。”
虞幼真也对她笑笑, 她其实现在还没有很适应“太太”这个称呼,但比刚开始好太多了。她四处望望,发现饭桌上放着两个人的餐具,都没动过,可是此间除了阿姨就没别的人影了。
虞幼真问:“恂之哥还在家里?他还没起来吗?”
按理说他应该起了吧?她印象里,温恂之是很勤勉努力的,一向起得早,况且她搬来这几日里,她每天早上起来,发现他已经不在家了,问其他人,他们都说他早就去公司了。
阿姨笑着说:“哪能呢,温先生已经起了的。”
虞幼真:“那怎么不见人?”
阿姨便又说:“先生刚才健身完,现在去洗漱了,应该快下来了。”
虞幼真愣了,他昨天醉成那样,今天还能爬起来锻炼?
她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他去健身了?”
阿姨像是有些不理解她怎么这样怔忪,说:“啊,对呀。先生每天早上都会早起健身,再出门工作的,雷打不动的惯例了。”
虞幼真接收到阿姨略带疑惑的目光,心里莫名有点心虚——这都结婚了,她还对自己先生的行程一无所知,好像、似乎、是有那么一点点显得她不太称职。她慢慢地“哦”了一声,拉开椅子,在餐桌旁边坐下,不再言语。
过了会,门厅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管家的声音遥遥传来:
“哎你们慢点搬,好好好……这个茶几先放在这儿……哎那个玻璃桌子仔细点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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