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差点把你也拽倒了。”赵凝心有余悸道。
“无妨。”陆云祁轻轻松开了扶在腰侧的手。
刚走过来的是一位年轻妇人,看上去约莫有二十五六,站在方才赵庆平与丫鬟厮混的地方,默默地看着。
“姑娘,姑爷怎么这样啊。”旁边的小丫鬟见自家姑娘不说话,心里担忧。
那妇人语调倒是平静,“他不过是因为祖父才肯娶我,一向不喜欢我。”
“那起不要脸的,竟然在树下就……”丫鬟气急,可平日里教养极好,更难听的话却说不出来。
赵凝听得明白,这人应当是赵庆平的妻子,首辅夏充的孙女。她在忠靖侯府虽然住过一阵子,但从没有瞧见过她,故而之前都不认得。透过枝丫横斜的缝隙中,她隐约看见了一张有些落寞的脸。
“姑娘怎么在这儿?”又一位妇人遥遥走了过来。
赵凝还没来得及感叹这里真是热闹,旋即注意到妇人的鬓发上似乎有光在月色里闪动,她盯了一瞬认了出来,竟然又是一柄“月牙钗”。
那是一把来自柔然的武器。
“王姨奶奶,找我有什么事情?”夏氏并没有回头,只是问道。
王姨娘陪笑说道:“老爷有事和您商量。”
“我这就过去。”夏氏随着王姨娘一同离去。
“你刚刚看到了么!”赵凝急急问道。
“我看见了。”陆云祁自然知道赵凝问的是什么。
“她难道也是柔然人,如果她是,那么夏首辅他……”赵凝意识到这件事情细想起来简直可怕。
“他一直与柔然有瓜葛。”陆云祁旧年里查过内阁首辅夏充的底细,知道夏充在发妻去世之后,身边一直是王姨娘在照顾。这位王姨娘跟了夏充快二十年,那个时候夏充还不是首辅,只是礼部的一名官员。这么多年,他们从来没查到王姨娘的异常之处,故而他虽然知道夏充与柔然有牵扯,直到今日,陆云祁才意识到,当年那场阴谋的发生时间,比他预计的还要早。
赵凝惊得张大了嘴巴,她没想到云州的将士们浴血奋战,而大晁的首辅竟会与柔然私下勾连。而这么多年陆云祁一直在调查夏充,难道他当年背负的嫌疑和罪名,与夏充有关么?
“我会尽快让人调查王姨娘的。”陆云祁见赵凝紧拧着眉,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先回去歇着吧。”
“哦哦,好。”赵凝回过神来。躲在树后半晚上,总算是不用躲了,她当下毫不犹豫,大步走了出来。赵凝心想,以后再也不躲树后面了。下次再遇上这等事情,就先冲出来,看看谁更尴尬。
陆云祁见她走得飞快,知道今晚的经历虽让他们知道了线索,可前半段太为尴尬,只好跟着加快了步伐。
风似乎大了起来,这一夜,他们能听到帐篷外面的风声。
陆云祁想问一下赵凝有没有觉得冷,发现她已经睡去,于是将自己身上的被子往旁边盖了盖。
第二天早上,陆云祁醒得很早,今日要回去,需要他做的事情还有许多。他睁开眼睛,发现赵凝竟是蜷缩在自己的怀中,他不由一愣,呼吸在一瞬间停滞,继而他将气息压得很慢,生怕吵醒了怀中的赵凝。
他先是看了看赵凝手上的伤,发现睡着前还在的绷带已然消失,好在伤口并不算深,一夜过去已经结痂了,不再需要绷带。他复又低头看着赵凝,他知道赵凝生得很漂亮,只是她平日里站在那里时,如暖阳一般的光就会从她周身散开,让人感受到光和热,却忽略了她的容貌。
成亲前一日他得知忠靖侯赵成顺嫁的不是自己的女儿,他并没有当回事情,权宜之计罢了,他没有想过会与对方举案齐眉。
可一切变化又从替嫁生出,这桩婚事变得彻底不一样。他发现自己不再过多的防备,过多的疏离,甚至于像今天早上这样。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想了好一会儿,轻轻松开自己的怀抱,正要小心地将胳膊抽出来,却发觉赵凝竟是用脑袋在他胳膊上蹭了蹭,睡意沉重地说道:“我把被子还给你,你不用再动了,会着凉的。”
陆云祁不由得僵住动作,低头看着赵凝并没有从梦中惊醒,他不由得抿了抿唇,再次小心翼翼地坐起来,穿衣离开帐篷。
等到赵凝起床时,帐中并没有旁人。她想起来昨天晚上醒过一次,发现两床被子几乎都在自己的身上。她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半夜睡得动静大了些,但昏沉的睡意让她无法维持思绪,她模糊记得自己向陆云祁的方向靠拢了下,又把被子扯给对方,睡去了。
可她刚刚醒来后发现,自己似乎没有与人抢被子。昨晚是在做梦么?赵凝心想。
一番洗漱之后,陆云祁进帐说道:“已经查证了,那妇人正是柔然族的人。”
“从前一直听闻这位首辅在家乡拥有良田万顷,没想到实际上更加不堪。”赵凝放下手里的毛巾问道:“下一步你是不是要对付夏充?”
“你希望我对付他么?”陆云祁想着过去的一些纠葛。
“当然。”赵凝连连点头,“他和柔然人串通,而且我听说他好像和你有过节。”
“若是对付夏充,忠靖侯府恐会被连累。虽然他们前段时间已然疏远,以前却是同气连枝的。”陆云祁提醒道。哪怕赵凝出身忠靖侯府是假的,可外人是不知道的,若是忠靖侯府倒了,总免不了流言蜚语再次缠绕着赵凝。。
“无所谓,我和他们也不熟。”赵凝诚恳答道。
“他们之前威逼你,你恨他们么?”陆云祁有些好奇,赵凝究竟是如何看待这桩婚事,在一开始知道要成亲的时候,有没有怨怪过另一个成亲对象。
赵凝并没有过多思考,只是道:“我同他们本来也只是远房亲戚,偶尔互利互惠过一次,并没什么亲情可言。更何况,他们威逼我的确可恨,却让我遇到了你啊。”说到最后,她甚至带着点雀跃的意味。
陆云祁默了下,他的手原本搭在一旁的屏风上,当下收了回来,脑海中似乎有些空白,没有再说别的话。
赵凝没有感受到陆云祁的心情,依旧想着之前的事情,问道:“昨晚听他们说,汝阳王也要对付夏充,你们岂不是要联手?”
“既是他们要出面,我便不能出头,陛下不会乐见于我和他们一起做事。”陆云祁垂眸说道。
“陛下他?”赵凝迟疑着问道。
“陛下不在意夏充此人是否德行有亏,是否贪墨,只在意他有无二心,会不会违逆他的意思。”陆云祁停顿了下,继续道:“陛下对他的所有臣子要求,都是如此。”
赵凝理解了一下方才明白,当今这位皇帝,真是……之前的永兴帝一生沉迷听曲,而他们的父亲专心修道,都不喜欢处理政务。大晁的这几位皇帝,个顶个的奇怪。“陛下既然不在意夏充贪墨,那汝阳王该如何对付他?”
“汝阳王之前拉拢忠靖侯府,忠靖侯府最终投效,必然能提供一些证据,但夏充行为谨慎,纵然次辅薛义山工于心计,他们也许能将夏充罢官,但不能置他于死地。”陆云祁分析着之前朝堂发生的变化,他清楚汝阳王还在等待时机。
赵凝对朝堂之事虽不甚懂,但陆云祁说得明白,她把握到一个重点,除非是触怒到天正帝本身,否则天正帝不会狠心发落夏充。夏充曾助天正帝得位,与其他臣子不同。“那若是想要一击必胜,必得让他们知道柔然这条线对么。”
“嗯。先前汝阳王因柔然探子一事失了颜面,若是知道夏充与柔然人有旧,定然也会在以此事上大做文章。”陆云祁知道自己不能出面,早就想着借力打力。一旦与柔然有关的证据被呈上,天正帝哪怕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会惩治夏充。
“那我们该怎么让他知道?”赵凝目光炯炯,“难道你在汝阳王府也有线人么?”
“未必要让他们知道,还有一个人可以发挥一样的作用。”陆云祁在赵凝好奇的眼神下,继续道:“项飞鹰。”
“那他们是一伙的么?”赵凝一直觉得此人有古怪。
“我查了一段时日,并没有查到太多,也许是还在拉拢。”陆云祁仍旧对其感到困惑,“不过他亦是因着上次的事情在陛下面前受了责罚,在柔然之事上,应当是同样的急切。”
“但你说话他未必听啊。”赵凝记起项飞鹰在自己面前说陆云祁的坏话,不由摇头,她看着陆云祁的眼神,忽然醒悟过来一件事情:“难道钱睿那次是你故意让他泄露消息的?”
陆云祁微微一笑,轻轻颔首。
“竟然是这样。那这次还是钱睿来么?”赵凝问道。
“项飞鹰上了几次当,好歹长了些记性,还须再筹谋。”陆云祁思忖道。
赵凝眼神动了动,笑道:“我倒有个主意让他知道。”
陆云祁看着她,对她接下来的主意很是好奇。
“他不是一直觉得我们关系不好,甚至想要挑拨我们么?”赵凝只觉好笑,黑色的瞳仁难得带了点不怀好意,“那我就让他觉得,我们是真的关系不好。”
没过多久,赵凝便从帐篷里快步走了出来,边走边掉眼泪。杜鹃在后面追出来喊道:“姑娘,姑娘。”
路过的项飞鹰见到这一幕,心道他们夫妻果然不和,于是看了看四周,决定悄无声息的跟上去。
赵凝一气走到一棵大树下面,蹲下来呜咽起来,杜鹃上前道:“姑娘,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都快碎了。”
赵凝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发出呜咽声。
杜鹃见赵凝还在伤心,不由抱怨道:“姑爷他怎么这样啊,您不过是听他们说了一句柔然人,他便生气了。”
赵凝闻言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忍住哽咽道:“谁知道怎么回事,我不过说一句夏首辅家的王姨奶奶是个好人,他便生气了。说她是柔然的探子,好多事情都还没查清楚,怕我和他们串通,不许我回娘家,见我大嫂嫂。”
“姑爷他……”杜鹃看起来十分生气,出主意道:“咱们太太没来,要不悄悄去大太太那里瞧瞧,将此事说给她?”
“罢了,大伯母上次还生我的气呢,还是等改日我回娘家再说,想必陆云祁一时半刻查不出什么来。”赵凝思忖了下说道。
主仆二人在外面哭了好一阵子,终于又携手走了回去。
项飞鹰听到了赵凝与杜鹃的交谈,陷入思索。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夏充的姨娘竟与柔然又牵扯。
他必须要抢在所有人面前,立这个头功!这样,他就能在此事上超过陆云祁,一雪前耻。
回到营帐后,赵凝朝陆云祁打了个手势,示意成功。
陆云祁好笑地让她坐下,给她斟了一杯茶,“润润嗓子吧。”
赵凝洗掉手上的姜汁,才坐下来喝茶,道:“这次我们这位项统领可要好好出一番力气了,横竖他闲下来也是给人添堵。”
“嗯,他忙一点好。”陆云祁点头赞同道。
“只可惜你才是将夏充底细调查的最清楚的人,却不能出面。”赵凝觉得颇为遗憾。
“只要能清算夏充,就不算白忙一场。”陆云祁倒没太过在意推翻夏充后的功名。
“我这算是帮到你了么!”赵凝满含期待的问道。
“嗯,最近的事情多亏了你。”陆云祁笑得颇为舒朗,真心实意的感谢赵凝,若不是她,王姨娘这条线索可能会漏掉。
赵凝心里正高兴,杜鹃一脸凝重的走了进来,“姑娘,外面有宫侍找您。”
赵凝见状,忙往外走,内监过来报说:“蔡美人召您过去。”
“蔡美人?”赵凝想不出来自己认识此人,可她忽然想起,自己在京城中最相熟的姐妹名叫蔡媛。
她脸色一变,忙收拾了下,说道:“请公公带路。”
那内监自然答应,没一会儿,赵凝来到了一个从未靠近的行宫之中。
“阿凝。”蔡姝的声音从中传来。
赵凝只觉呼吸一滞,险些同手同脚地走了进去。她看着已经换上宫妃服制的蔡姝,愣了愣,而后行礼。
蔡姝忙起身将她搀了起来,说道:“你我之间何必拘这些虚礼。”
“你现在?”赵凝依旧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蔡姝朝殿中众人使了一个眼神,众宫女退了出去,只留下了鱼儿站在殿门口。蔡姝方道:“昨天陛下召我入了后宫。”
天正帝早过不惑之年,而蔡姝和自己差不多大,赵凝一时间只觉得荒谬,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担忧问道:“那你还好么?”
“陛下今天很早就离开了,我想了整整一个早上,发现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蔡姝的语气透着平静。
赵凝一时默然,看着蔡姝。
蔡姝继续道:“从前我一直担惊受怕,过了昨夜我却不怕了。我做了皇妃,汝阳王曾威胁我哪怕跑到天涯海角都逃不过他去,可他便是手眼通天,总不能捉了自己的庶母回去吧。”
说完,她甚至还笑了笑,只不过那笑意里透着莫名的自嘲。
“宫中并不是条好走的路。”赵凝叹了一口气,先朝有皇妃殉葬一事,天正帝从不是个能念旧情的,若无子嗣,后面的路怕是……
她没有直白地说下去。
“我知道,但我想搏一搏,这是我,也是我娘唯一的活路。”蔡姝明白赵凝犹豫着没有说出的话语。她已然进宫,便已是为母亲谋得后路,就算日后她当真为皇帝殉葬而死,也无碍了。
马上便要回京,在行宫里交谈的时间有限,赵凝高此前嘱咐道:“那你一切多保重。”
“好。”蔡姝答应着,朝赵凝轻轻一笑。
回皇宫的路上,蔡姝不再坐在马车里,而是坐在御辇里,陪在天正帝身侧。
汝阳王陈篆在出发前来请示天正帝,不防在父亲旁边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你……”陈篆怔愣在了原地。
“这是陛下新封的蔡美人。”一旁的宫娥提醒道。
天正帝倒没察觉出来什么,只是笑道:“她原是你王妃的妹妹。”
陈篆回过神来,向天正帝和蔡姝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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