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里躺着刘辛辰的未读微信:“有时差睡不着的话随时找我。”
宋零诺确实无法入睡。她始终有一种不实感。洗完澡躺上床,宋零诺摸了摸身下的床垫,和上海出租房里的那张睡感不同。她又把遮光帘拉起来一条缝,二十八层的窗外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她被无数面落地窗折射的城市夜光晃花了眼。
身处这间面积不到八平米的陌生卧室内,宋零诺从机场出来时的那点恍惚无影无踪,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离上海一万四千公里。
半夜两点半,宋零诺在朋友圈刷到有人发布上海本地疫情最新消息,提到某所大学已经紧急召回两万余名师生职工,在校园内封闭式隔离;又有在医院工作的人说上海这次疫情传播很厉害,号召大家做好防护,减少公共交通,尽量在家待着。
然而该上班的人还在上班。
宋零诺问刘辛辰怎么样,刘辛辰回:“没事。上海能有什么大事。”
3月2日,宋零诺去零诺时尚纽约办公室办理入职。这边的同事们实行每周两天居家办公的弹性政策,办公室里看上去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
宋零诺再次见到了Petro,然后见到了Jenny。无视疫情期间的社交距离规定,Petro给了宋零诺一个标志性的热情拥抱,以示欢迎。给Jenny介绍完宋零诺后,Petro两手一拍,把宋零诺丢给Jenny。
Jenny是北美零售负责人Kristen Wade的助理,同时也兼做零售数据分析的工作。宋零诺对Kristen的印象很好,如果不是Kristen答应姜阑要为“无畏WUWEI”开pop-up store的想法,宋零诺也没有机会来纽约做这个项目。连带的,宋零诺对Jenny也有无需解释的初始好感。
Jenny带宋零诺做了office tour,帮她约了和Kristen谈适应性时尚项目的时间,又带她下楼去买午餐。两人一人拿着一盒色拉,走去两条街之外的公园吃午饭。中午的阳光正好,空气也没有那么冷,宋零诺看着公园里的树和人,那点恍惚的感觉再次袭来。
Jenny问她昨晚睡好了吗?
宋零诺摇摇头。
Jenny很快地吃完色拉,说办公室有褪黑素,让宋零诺下班前去她那里拿。
当晚,宋零诺发布了到纽约后的第一篇小红书笔记。她没写任何初来乍到的感受,只写了用某app买临期食品的省钱初体验,并且晒出她花了四块九毛九美金买到的一大兜面包――四个可颂,三个餐包,四个贝果。
评论区一片“不愧是你”和“还得是你”的留言。
周苏很快发来微信,笑称宋零诺真是不管在哪都人设不倒。
宋零诺问周苏:“苏苏你们都还好吗?”
周苏:“我们小区刚封了两栋楼,不过没封到我家。”
睡觉前,宋零诺吃了Jenny给的褪黑素,然后她在朋友圈又看到有关疫情的新消息,说是上海已有八个区被波及,她一个个看过来,发现其中也有零诺时尚大楼所在的区。宋零诺刷朋友圈和微博一直到半夜两点,仍然毫无困意,褪黑素一点效果都没有。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宋零诺每天都能在朋友圈和各种微信群里看到有关上海疫情的各种现场播报,几乎每天都有商场、写字楼和居民小区被封控。某个高端商场的地下车库里搭着一张又一张的简易折叠床,床后停着一排排价格不菲的私家车。宋零诺看着这张照片,心里既觉得好不真实,又产生了不愿多想的某种预感。
3月10日,宋零诺早晨起床时看到上海办公室的大群里有李欣发出的群消息:公司大楼已经被封,需等环境检查结果后再通知是否召回所有同事,还是只有二十楼的同事;原定于三月底的公司年会将延期再办,具体日期和安排稍后通知。
宋零诺看清“二十楼”,立刻发语音邀请给刘辛辰。对面没接。她于是编辑微信:“你还好吗?”
两小时后,刘辛辰才回宋零诺:“我刚才忙着铺床呢。”
附带着还发来一张照片,零诺时尚二十楼休息区的所有沙发都被拼成了一张张的床,走廊的空地上也铺着一只只的睡袋。
宋零诺:“你们有吃的吗?”
刘辛辰:“有。”
刘辛辰:“宋零诺你可真走运啊。”
3月12日凌晨,宋零诺的邮箱弹出一封上海总部办公室的通告。
她迅速划动手机屏幕,眼睛只挑最关键的信息看,从“疫情防控重要提醒”,到“目前零诺时尚上海办公室的一例疑似病例已被确诊”,到“所有3月8日起在二十楼工作的员工,需从即日起隔离十四天”,到“这两天已在办公楼内的员工,需继续在办公楼内隔离”,到“目前处于居家工作状态的员工,需在今天下午前返回公司办公楼”,到“所有其他楼层员工,请勿返回公司,请继续居家工作十四天”,到“即日起十四天内,公司办公楼将保持封闭状态,直至3月26日”,最后到“以上通知内容是我们当前得到的防疫指示,如有动态调整,我们会及时通知,请大家持续关注公司发布的动态信息更新”。
刘辛辰已在公司睡了两天,还要继续再睡十四天。
宋零诺发微信给她:“你还好吗?”
这四个字是如此苍白贫瘠,但宋零诺却找不出更能表达此刻情绪的措辞。
刘辛辰:“给你讲个笑话。”
刘辛辰:“8号那天韦霖刚好来二十楼开了个会,她也得跟着二十楼的人一起在公司隔离。”
刘辛辰:“还有更好笑的。”
刘辛辰:“她这两天就睡在我旁边。”
3月15日晚,管宁告诉宋零诺,他们基地也开始封了,据说现在采取2+12的网格化清零措施。
打着电话,宋零诺听不太出管宁的情绪,她还是只能说出苍白贫瘠的那四个字:“你还好吗?”
管宁没回答,倒是问她:“你还好吗?”
宋零诺其实不好。纽约的一切她都不习惯,office的同事除了工作之外没有多余的话能聊,新室友从第二天起就没再约她一起吃过饭。这里三月上旬还在下雪,马路上有比猫还大的老鼠,地铁脏臭且不安全,各项生活成本高昂得令人发指。爱的人都不在身边,一万四千公里外的一切她都无法参与,宋零诺觉得她才是那个被隔离的人。
但她只能说:“我挺好的。”
这段时间,宋零诺每天关心一次刘辛辰,每隔三天问候一次施谨,每隔一周关心加问候一次季夏。
前两次,季夏都回复了宋零诺。
到了第三次,季夏过了十几个小时都没理睬宋零诺。
从3月10日开始,陈其睿按照疫情防控要求居家隔离,季夏也不得不跟着居家隔离。阿姨月初的时候请假回老家照顾摔断腿的老母,这一走就撞上了上海这波疫情,想回也轻易回不来。阿姨不在家,季夏和陈其睿先是过了一段三餐外卖的日子,家务事两人分摊做掉,勉强维持着疫情前的相处状态。
18号开始,家附近能叫外卖的餐厅陆续歇业。季夏下载了几个以前从来没用过的买菜app,费劲地买到一些还能买到的蔬菜和肉。陈其睿不管不问,季夏买来什么他就负责简单加工成能够吃的熟食。三天六餐吃完,季夏的脾气也上来了,多一个字的话都不肯讲。
20号那天,小区业主群里有个男业主当着几百号人的面@他太太,质问她为什么有人说可以从外面进小区,但她一直借口不回家,她在外面到底和什么人在一起?季夏看见这个疯男人的种种疯话,二话不说直接退了业主群,留陈其睿在里面看各式通知。
21号出了东航MU5375的空难,季夏看了半天新闻,连晚饭都没吃,就回自己房间去睡觉了。
22号,季夏从早开会开到中午,然后下楼吃中饭。
陈其睿当时已经先吃了,剩下的饭菜温在锅里。季夏揭开锅盖看了一眼,就把锅盖原样盖上了。
陈其睿瞟见她的动作,“你连中饭都不吃吗?”
季夏说:“我没胃口。”
陈其睿说:“没胃口也要吃饭。”
季夏不响。
陈其睿问:“你是不想吃我烧的饭,还是不想和我一起吃饭?”
季夏说:“你烧的饭你自己吃得下,我吃不下。”
陈其睿说:“那么明天开始换我买菜,你来烧。”
季夏说:“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烧饭?我烧的饭你能吃得下,我吃不下。”
陈其睿起身走去厨房,把饭菜端出来摆在餐桌上。
季夏拿起筷子,一粒米一粒米地挑着吃。
陈其睿不评价她的行为,也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菜。
两人吃着饭,一开始谁也没说什么。十几分钟过去,陈其睿问:“你上午是在和徐晓丹讨论公司的新股权架构?”
季夏的门没关严,被他听见会议内容,这本没什么可否认的,但季夏没有兴趣和陈其睿谈公司的事,“和你无关。”
陈其睿放下筷子,“什么和我有关?你现在还有什么事情是愿意和我讲的?”
季夏也放下筷子,“我除了公司的事情不和你讲,还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了?我是背着你在外面玩男人了?还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这几句话一讲,仿佛又回到两年前,一切都在原点,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任何进步。
陈其睿说:“你收购TAP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听听我的想法和建议?我从头到尾没问你一句,就是因为我不想让你不痛快。”
季夏说:“你的意思是你还体贴我了?”
陈其睿不响。
季夏说:“我不和你讲有错吗?讲了你就是现在这幅样子,生气生得身体能好吗?得癌动手术的人是你不是我,我不和你讲,是为了你而不是为了我。”
陈其睿说:“你的意思是你还体贴我了?”
季夏不响。
陈其睿说:“养Cynthia这种人在身边,是明智的决定吗?拿Xvent的股份去交易,是理智的决定吗?”
季夏说:“有些话我一直忍着没讲。”
陈其睿说:“你讲。”
季夏说:“刘峥冉之所以敢放你在上海做零诺时尚,是因为清楚你的野心天花板有上限。你之所以敢在生病手术期间放权给姜阑,是因为清楚她的野心天花板有上限。”
季夏又说:“以前我以为你对我不理解不支持,是因为你和我的性格不同,做事方式不同,思维模式不同,目标手段不同。然而我错了。你对我不理解不支持,是因为你无法理解在你天花板之上的野心。人永远也不可能理解超出自己认知上限的东西,Neal,我讲得对吗。”
陈其睿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的。”
季夏说:“从Cynthia叛变开始。从我认可她的叛变开始。”
季夏又说:“我在外面要费劲地向下兼容桑德易那种客户,难道我回家还要费劲地向下兼容你这种伴侣吗。”
陈其睿说:“这是你不和我讲公司事情的真实原因。”
季夏说:“是。”
话讲到这个份上,任何话都不必再讲了。
两人各自回房间,各自工作到晚上七点,陈其睿下楼烧饭,季夏则下楼翻箱倒柜地找咖啡。
咖啡连一点渣都不剩,季夏只找到两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椰青。椰青没开口,厨房没有专用工具,她只能拿一把刀慢慢地割。耐心要被耗光时,陈其睿的饭烧好了。他没叫季夏吃饭。
不论要不要费劲向下兼容陈其睿这种伴侣,季夏都不可能一天连一顿正餐都不吃。她放下椰青,拿出手机在买菜app上搜预制菜和速食方便食品。她把一样接一样的东西加入购物车,然后看着购物车里的东西又一样接一样地变灰。
这时手机弹出某官方平台的辟谣新闻:“上海封城”传言不实。
新闻稿不长,季夏一路读到最后一句话:
“希望广大市民不信谣、不传谣,也不要抢购囤积食物等生活用品。”
第120章 . Take everything for granted
3月23日,季夏早晨六点被闹钟叫醒。她多闭了十分钟的眼,然后摸到手机,试着买菜。她没有成功。
工作群里有司小敏清晨五点不到发出的方案。原定三月底要在上海做的两个大活动现在都不得不延期,司小敏深知季夏做事的风格,她赶在客户和老板开口之前先带着团队把备用方案丢出来。季夏躺着看完文件,才坐起来。她打电话给司小敏,问:“你一晚没睡?”
司小敏说:“要抢菜,我索性就没睡。老板你家里囤够吃的了吗?”
季夏没回答。
司小敏说:“你要是早上买菜得定五点五十的闹钟,定六点就肯定没了。”
季夏问:“你team的情况怎么样?”
司小敏简单汇报,到目前为止百分之四十的人小区被封,除了采购生活物资有些吃力,大家的工作和生活尚能正常运转。
挂掉电话,季夏又找许宗元,问他那边情况怎么样。许宗元和司小敏汇报的没大差别,季夏要求他每天定时主动汇报,许宗元没反对。
3月24日,季夏早晨五点五十被闹钟叫醒。她多闭了五分钟的眼,然后摸到手机,试着买菜。她又没有成功。
清完未读邮件和未读群消息后,季夏打电话给黎桃,问TAP的情况。收购交易尚未完成,黎桃选择性地回答关于业务和员工的近况。季夏问TAP的外资品牌客户情绪如何,黎桃说下面的人还好,上面的人你懂的。季夏便不多讲。
挂掉电话,季夏多翻了一会儿通讯录,找出Matt Russell,打过去。Matt也已起床。季夏问他和家人怎么样,Matt说,我不能理解。季夏又问不能理解什么,Matt说,我不能理解一切,我无法相信自己身处2022年的中国上海。
季夏沉默少许,问,IDIA China的员工情况如何?
Matt在那头笑了,Alicia,你现在假装什么慈悲?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3月25日,季夏一大早收到王杉风投递的十斤蔬菜和肉。这时节,有菜源不稀奇,稀奇的是能够保证物流的运力。季夏问王杉风还有多余的吗,王杉风说没了,她只能帮季夏和几个住在上海的EMBA同学解解燃眉之急。
季夏谢过王杉风。王杉风说不要客气,她第一次和季夏吃饭就看出来季夏是买不到菜的人。季夏在电话里笑了。王杉风让季夏多保重。季夏说你也要保重。王杉风说真的是看不懂,上海怎么就能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挂掉电话,季夏看了五分钟微博,火气就已经窜到天灵盖。中午不到,随着新一轮本地新闻的发布,各种新一轮的“谣言”和“辟谣”接踵而至。
下午,徐晓丹问季夏去年的年终奖怎么发。季夏说照常发。一年一度的相似对话,一年比一年更为艰难的大环境和现金流,徐晓丹如今已经不再试图劝说季夏三思,她无法判断自己是因在一定程度上习惯了季夏,还是因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季夏。
季夏知道徐晓丹的难。之前徐晓丹自作主张,去催几个外资大客户一直没回的项目款,季夏知道后一个字都没过问。电话里,季夏说:“晓丹,你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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