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丹说:“Alicia,我们公司缺一个做政府关系的。”
季夏知道徐晓丹的意思。公司创立三年半,此前业务岗位人头的预算都紧张,哪来余钱开GR这种职位。然而经历了今年三月,连徐晓丹这种看钱看得死紧的人也转变了观念。
Xvent虽然没有做GR的,但季夏有别的关系。傍晚时分,季夏打电话给刘峥冉。这段时间刘峥冉问过她几次情况,季夏每次都只回一个[OK]的表情。
今晚,刘峥冉在电话里问:“你怎么样?”
季夏不讲话。
刘峥冉又问:“被封得快要疯了?”
季夏说:“嗯。”她至今还没疯的原因是距离解除被陈其睿连累的居家隔离只剩最后一天,她只要坚持着熬到27号早上就行。
季夏问:“上海的情况你怎么说?”
刘峥冉知道季夏脑子清楚,上海如今的情况早已不是上海能说了算的。她说:“不乐观。”
季夏又问:“你们有给员工配送物资的计划吗?”
这是明知故问。刘峥冉是什么人,零诺集团是什么公司,刘峥冉怎么可能容忍零诺在上海的员工饿肚子。刘峥冉说:“有。我昨天刚和base在上海的高管开了会,时尚和体育两边都有对应安排。Neal全程参加会议,他没和你沟通?”
季夏不讲话。
她和陈其睿已经将近八十个小时没有讲一个字。既没什么好讲的,也没什么想讲的。
刘峥冉问:“你们吵架了?”
季夏说:“没有。”那天的对话连吵架都算不上,她也没有多余精力和陈其睿吵架。她三言两语告诉刘峥冉发生了什么。
刘峥冉听着,没评价。季夏选择陈其睿这种男人当伴侣,刘峥冉的态度始终如一,季夏虽不至于是自作自受,但绝对是自讨苦吃。特殊时期,人的精力和耐心较往常都更为有限,在这种情境下讲出口的话往往是真话。季夏是情绪化的宣泄也好,是冷静如常的陈述也罢,她的话语指向的事实是她已不在乎陈其睿作为接受者的感受,而这种不在乎,则是不爱的外延表征。
刘峥冉毫不意外。野心和权力互为催化,Xvent在创立三年半后走向集团化的扩张之路,季夏在当前人生阶段索求的是更高更广的天与地,而非天地之间的那一两颗璀璨宝石。在刘峥冉看来,这无关乎季夏的变化,这只关乎人性的本质。相识十八年,季夏终于走上了刘峥冉的这条路。
私事不值得季夏再多讲,她最后请刘峥冉帮忙:“我需要你们在上海的菜源和配送资源。”
刘峥冉说:“我让Neal分享给你。”
没让季夏去找吴仲乐,是刘峥冉照顾陈其睿在集团内部的面子。不论季夏和陈其睿在家里如何,在外人面前该维持的体面总要维持。
关系僵持,季、陈两人谁也没去对方的书房找人,倒颇有默契地先后下楼到客厅。客厅的一角扔着季夏没能成功割开口的那只椰青,陈其睿任它放到表皮发烂,也不帮忙。
电视没人开。两人在长沙发两端各坐一头。季夏先开口:“我和刘峥冉要你们在上海的菜源和配送资源。费用我付。”
陈其睿问:“你要多少份。”
季夏报出一个数字。
陈其睿皱眉,“这么多?Xvent现在的员工总数才多少?”
季夏说:“除了Xvent,还有TAP和IDIA China。”
陈其睿仍然皱眉,“在这种非常时期,企业做不做员工关怀,做的话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对应的效果千差万别。塑造企业的形象声誉,加强员工对企业的忠诚度,这是难得的机会。但这是你向竞争对手提供资源和仁慈的时候吗?”
季夏说:“我需要你给我扫盲这个道理吗。”
陈其睿说:“我不同意。”
“Neal,”季夏说,“我麻烦你讲点人性。”
陈其睿说:“特殊时期,是你讲人性的时候吗。你对对手仁慈,能换来他们对你的同等待遇吗。”
季夏说:“特殊时期,是你不讲人性的时候吗。TAP和IDIA China里有多少我以前的人,你不是不知道。你能像个人吗。”
陈其睿沉默。
须臾,他开口:“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没人性的机器,是吗。”
季夏说:“没人性的事情你做得还少吗?两年前疫情刚爆发的时候你一刀裁了多少人?你管过她们的死活吗?降本就只有裁员一条路吗?增效你不会?王晔又是怎么被你牺牲掉的?她走了之后的处境和名声你考虑过吗?你当初给P集团喂假资料,看着我拿给你的文件也能面不改色地对我撒谎。我有讲过你一个字吗?你觉得你像个人?以前我爱你,我能宽容,现在你是有什么幻觉,以为你还有我给你的资格继续对我talk down?”
陈其睿抬眼。
季夏回视。
陈其睿说:“什么意思,你讲清楚。”
季夏说:“字面意思,我已经讲清楚了。”
陈其睿问:“你想离婚吗。”
季夏说:“不想。”
陈其睿冷笑,“这不像你,Alicia。”
季夏说:“去年四、五月的时候我想过一次。后来我没再想过。因为经历过桑德易和Y集团之后,我认为和你的这段婚姻有其存在和延续的价值。”
陈其睿说:“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和我谈婚姻也开始讲这些东西了。”
“你也好意思讲这句话?”季夏说,“你三十九岁到四十六岁那七年,每次起床进衣帽间看见那一排排的定制西服和衬衫是什么感觉,每次回家看见有人照顾的家里面是什么感觉,每次不花任何心力就能享受到家的感觉又是什么体验,你别告诉我那七年你没利用过那段婚姻带给你的好处和价值,你别告诉我那七年你只是因为爱。男人一贯最会take everything for granted,在这一点上,你和其他男人没有本质区别。怎么,现在轮到我take everything for granted,你就受不了了?就要和我只讲爱了?”
陈其睿说:“过去的有必要再提吗。你对我,对我们现在这段婚姻,还有这么多的不满吗?”
季夏说:“你和我之间,到底是谁在不满?自从去年初你确诊肺癌之后,我有再要求你理解和支持我吗?过去八个月,我有要你再讲你爱我吗?你没察觉到我已经对你没有这些需求了吗?我没有需求,就没有不满。是你执意要打破这个平衡,逼我讲就算讲了你也无法理解和支持的事情,是你要的太多了。Neal,你这样有意思吗?”
陈其睿说:“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觉得满足。”
季夏没什么笑意地笑了。
她说:“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觉得满足?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吗。十六年前我刚认识你,我知道你对agency有多picky,十四年前我和你结婚,我知道你对女人比你对agency还要picky,不够强的你看不上,够强的又没有agency一样的好心态和你相处,除了我,还有谁能不计代价地那样爱你?陈其睿,我是你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好的选择,你心知肚明。离婚三年你没再婚,不光是因为你情感需求低,更是因为你找不到比我更好的,而你又不愿意向下兼容,你装什么深情?十六年了,你以为你现在还在client side吗,你以为我还能像以前一样接你下的brief,一遍遍地调整solution让你满意?我既然能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反复地爱上你,我就一样能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反复地不爱你。”
陈其睿问:“你讲完了吗。”
季夏说:“没有。”
季夏又说:“我现在对你的爱还没被耗光,但我没可能再像以前那样爱你。不只是你,换任何男人来,我在当前的人生阶段都不可能再那样爱。我现在能给你的爱就这么多,要或不要,你想清楚之后告诉我。”
陈其睿问:“你认为我不会跟你提离婚?”
季夏说:“你四十六岁离婚,当时没人知道你跟谁离,也没人知道你为什么离。你五十三岁离婚,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跟谁离,每个人都会猜测你为什么离。是被人传我出轨,你脸上好看,还是被人传你出轨,你脸上好看?我的reputation多年如此,我无所谓,你呢?”
季夏又说:“你想清楚,如果决定离婚,后天一早解除隔离,我们去民政局。一个月冷静期,下个月27号我们办手续。你找方嘉book我的时间。”
陈其睿脸色铁青,起身上楼。
季夏在沙发上多坐了一刻钟。
员工物资的对话没有结论也没有收尾,她默认陈其睿被迫同意。季夏发消息给徐晓丹,让她盘盘钱。
徐晓丹回复说好。
26号,季夏没等来陈其睿考虑之后的决定,倒先等来了小区的更新通知。小区内有新的确诊病例,全小区进入新一轮的封控。无论如何,两人都不可能在27号去得了民政局。
二十个小时前,刘峥冉问季夏快要疯了吗,当时季夏还有盼头。现在季夏盯着手机日历,有种想把手机直接扔出窗外的冲动。
下午晚些时候,Xvent的员工爱心大礼包公告以邮件形式群发全公司。TAP和IDIA China也同步发出内容相似的邮件。
晚饭时分,陈其睿先烧饭。季夏等他烧好后去厨房随便弄点吃的。这种模式已经持续多天,不知还要再持续多久。季夏吃饭时随便打开微博刷消息,火气又一点一点地窜了上来。
连续多日,舆论沸反盈天,在公众评价体系中,上海简直如同一个高贵、自私、冷漠、无能且半瘫痪的人。
陈其睿则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无论本地电视台在播什么,他都无动于衷。季夏不得不佩服这种机器一样的人,机器从不会被外界干扰自我运行。看完新闻,陈其睿拿过下午物业发到每户的抗原自测盒,取出一盒,把剩下的扔在客厅茶几上,然后径自上楼。
吃好饭,季夏继续拿刀割椰青。总结前几日的经验与教训,今晚她尝试在椰青表壳先钻出三个浅坑,再以这个三角形攻克受力点,最后成功撬开。
看着满地的椰子壳碎屑,季夏这才记起这周客厅是她负责打扫。本已消下去的火气又窜起来,她抱着椰青走去厨房,要扔进水池的那一刻又犹豫了――她此生头一次舍不得浪费食物。
施谨把剩的葱段用密封袋装好,放进冰箱冷冻柜。
洗完碗,施谨回到电脑前,替团队检查一遍员工爱心大礼包的申领填写信息。宋零诺人在纽约,但headcount还在上海办公室,礼包也有她一份。宋零诺收到公司公告后就立刻把她这份捐了出来,韦霖表示把多出来的这份让给团队里年纪最小的实习生周禹弛吧,周禹弛则立刻拒绝,说她是党员,还是让给别人吧,最后施谨做主,把这份多出来的礼包给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张渝。
匀完物资,施谨合上电脑,先去做了四十五分钟的瑜伽,然后洗澡,再然后打开twitter space,戴上耳机听Web3相关的panel discussion,看各种聪明人的发言。到了睡觉前,她发视频邀请给彭甬聪,以完成封控一天的routine。
开着视频,彭甬聪一般先听施谨讲她一天做了什么,然后再给她讲他一天做了什么。有时两人会视频做爱,有时累了就各自睡觉。
今晚施谨给彭甬聪看她在家里用花盆种的小葱,“挺简单的,你要不要也试一试?”
彭甬聪看着手机屏幕里的那一截翠绿青葱,还有施谨捏着葱叶尖角的手指。他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在这种非常时期仍然如此正常、平静,仿佛外界的一切兵荒马乱对施谨而言都只是一场大型闹剧。她是观剧的场外观众。
彭甬聪不知道究竟什么力量才足以撕破施谨的这份平静,但他每天看着平静的施谨,那个被她评价为“这么荒唐”的念头则日益强烈,他越发不满足于基于一份他吃尽了亏的合同的恋人关系。
“你现在每天都花三四个小时在twitter space上?”彭甬聪问。
居家办公不用通勤,施谨有大把的时间去吸收更新更前沿的信息,她没特地计算过,反而是彭甬聪比她更清楚她早早晚晚的时间分配。她“嗯”了一声。
彭甬聪又问:“我上次问你的话,你有没有再考虑过?”
施谨在视频里垂着眼,显然是在同步操作手机做别的事,“哪句?和你结婚?还是relocate去北美?”
彭甬聪说:“这两句。”
施谨微微笑了,“等这波疫情先过去,我们再商量。”
她的平静就像一堵墙,彭甬聪任何进一步的渴望和需求都无法轻易穿透。他有时候想直接问她,她爱他吗?但这话每每到嘴边,彭甬聪就会感到自己输得一塌糊涂。
以前的彭甬聪以为,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喜欢,可以从单纯地被吸引开始,不必复杂,而他对施谨的喜欢,也是一样,但要从喜欢变成爱,对彭甬聪而言,另一半所能提供的价值和助力至为重要。
可现实的门槛却低到荒唐可笑。
从喜欢变成爱,实际上只需彭甬聪开始反复思考,施谨到底爱不爱他。
第121章 . 左右,进退
和施谨互道晚安后,彭甬聪没去睡觉。他一边继续和北美的当地团队开会,一边打开twitter,确认施谨的账号没有继续进入任何一个space。做这事时,彭甬聪知道自己有多可笑,这种愚蠢弱智的监视手段并不能杜绝施谨在各种专业panel上被其他优质男人吸引的可能性。封控生活阻断物理接触,施谨能和彭甬聪线上做爱,自然也能和别人线上做爱。合同里有关实质性性行为的释义并不包括任何远距离的线上或虚拟空间内的性接触,假使施谨真的这么做了,彭甬聪连被提前告知的权利都没有。这份合同暴露出的新一轮缺陷如同钉子一般扎在彭甬聪心底,他想提出修改,但一想到施谨同意修改的前提必定是再次提高乙方的违约赔偿数额,彭甬聪就不得不容忍这根钉子往心底越扎越深。
开完会差不多夜里两点,庞箐难得主动发来问候,说看了关于上海疫情的新闻,来问问彭甬聪最近怎么样。彭甬聪于是打电话给他妈。
庞箐今年过年还是没回国,整个春节期间连电话都不接。彭甬聪问他妈失联这么久是不是瞒着大家再婚了。庞箐反问:“我是有多想不通,才会再找个男人结婚?”
问完彭甬聪的近况,庞箐提了一嘴施谨,彭甬聪回答一切都好。庞箐问:“你们的合同还在生效中?”
彭甬聪说是。所幸庞箐对这份合同的细则并不感兴趣,彭甬聪不必让他妈看见他的自负和狼狈。想到庞箐曾经逼着彭韬签的那一堆合同,彭甬聪忍不住向他妈咨询:“你当年是怎么说服我爸和你签不利于他的婚前协议,还心甘情愿地和你结婚的?”
庞箐不答,“你想和Vivian结婚?”
彭甬聪说是。
庞箐问:“她连我喜不喜欢她都不care,你觉得她是有多想不通,才会答应和你结婚?”
彭甬聪有时候真不知道他是不是他妈的亲生儿子。
庞箐继续落井下石:“你是有多自信,才会认为签了合同的恋爱关系能走得长久?你没见我和你爸是怎么散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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