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可以直接留在门口,但她非要敲人家的门。如果叶叶直接把门关上,宋零诺也不会介意。
叶叶接过宋零诺的纸兜,看了她一会儿,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她并没有直接把门关上。
宋零诺受到了鼓励,尝试着问:“我听了你的电台。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叶叶点头,侧身,很大方地让宋零诺进来。
她转过身的时候,宋零诺才看见她耳朵上戴的听力辅助设备。她的耳朵形状小巧,耳廓微尖,真的像是一个精灵。
叶叶的屋子比宋零诺那间要小一些,却比宋零诺收拾得整洁有序。一张不大的书桌上放着电脑和手绘板,两面墙上贴满了风格迥异的各类插画。
她是个插画师吗?
叶叶让宋零诺坐在迷你茶几旁边的地垫上,她去烧水煮茶。过了约莫六七分钟,叶叶端着两只茶杯走回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我们一起喝果茶吧。”
像在电台里一样,她的普通话发音很不标准。
做适应性时尚项目的进程中,宋零诺看过很多资料,知道这是听障人士的语言功能障碍。叶叶的听障程度较轻,语言障碍特征在她身上显现得不明显。
宋零诺捧着茶杯,任蒸汽蕴湿下巴。叶叶拆开一包零食,分给宋零诺,她又说:“谢谢你。你有事找我吗?”
在精灵世界里,人类的功利和心机无所遁形。
宋零诺不好意思地笑笑,如实将工作中遇到的困难告诉叶叶。叶叶既然看过她的B站视频,就应该能理解她的工作性质。
叶叶很认真地听完,如实回答:“你要做的事情太难了,我恐怕帮不上忙。而且,也真的很难有符合你要求的人。”
这个回答在宋零诺的意料之中。
近两周,她做了大量的案头调研工作,此事最“难”之处就在于她不可能为公司在项目GTM的每个环节中都找到具备专业能力做决策的特殊障碍人士。国内的残障女性接受大学专科及以上教育的比例只有0.8%,受身心原因以及无障碍大环境相对落后的限制,她们能够学习以及从事的工作职能也随之受限。从针对性调研、产品组合企划、设计创意、功能性开发及测试,到价格定位、上市计划、全渠道传播,宋零诺所希望的让真正的特殊障碍人群参与流程决策,是不切实际的“不虚伪”。
叶叶的电台订阅数量只有十四人,她的影响力很微小,她帮不上宋零诺的忙。
宋零诺端起茶杯,碰了碰叶叶的,微笑说:“没关系的哦。”
人类虽然又功利又有心机,但也有聪慧的品质和判断力。叶叶留下的那张二维码,并不是为了要帮助宋零诺。
她是为了让宋零诺了解她。
因为精灵想要和人类做朋友。
就算有一个精灵朋友,宋零诺还是需要面对向大老板交白卷的挑战。当初她自以为价值十足的无畏与勇气,在现在看来全是负担。
周三下午五点二十分,宋零诺抱着电脑,和梅森一起上楼。
王晔的会议邀请同步发给了梅森。陈其睿非必要不做越级管理,这个会议内容他需要梅森保持同步。
整整两周,梅森没问过宋零诺方案做得怎么样。
三十楼对宋零诺而言像是禁区一样的存在。她一路跟着梅森,走到陈其睿办公室外。王晔看也没看宋零诺一眼,只对梅森点了一下头。
直到站在大老板的办公室外,宋零诺才感到了紧张与无措。今天这份白卷交上去,她会得到什么样的教训和后果?梅森作为她的直属上级,会不会被她连累?如果再让宋零诺选择一次,她当初还会当众对陈其睿说那些话吗?
她还没想出答案,办公室的门就被王晔刷卡打开。
梅森走进去。
宋零诺跟着走进去。
在非公开的场合直面大老板,她此前没有任何经验。
第58章 . HIPO
陈其睿的办公室很大。
宋零诺此前只见过公司每层楼里的行政洗手间,她没见过还有带独立行政洗手间的办公室。还有那些她看不懂的艺术品以及看上去极为昂贵的家具,就连会客区矮几上用来招待外客的气泡水和巧克力都是最贵的品种。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在刷新她的既往想象,这就是当上大老板之后的办公环境和待遇吗?她这才相信有人说零诺时尚办公大楼光是内部装修就花了两个亿的传闻。
梅森继续向里走。
宋零诺飞快回过神,跟了上去。
陈其睿坐在办公桌前。
梅森先开口叫人:“陈总。”
宋零诺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也跟着开口叫人,来之前梅森没教过她。她迟疑着,就见大老板抬起头。
陈其睿简单道:“请坐。”
办公桌前两把客椅,梅森与宋零诺各自坐下。在这间从没想象过的办公室里,坐在不苟言笑的大老板对面,宋零诺的紧张无措感被成倍地放大。
陈其睿看向宋零诺,“你可以开始讲你的方案了。”
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直接切入正题,不给宋零诺一点缓冲准备的空间。她无声深呼吸,将电脑轻轻放在办公桌上,用数据线接上大显示屏,打开她的“方案”文件。
做这些事情时,宋零诺一直垂着眼。
不论今天她会得到什么样的教训和后果,除了如实讲出这两周努力之后的结果,她并没有其它选项。
半小时的短会,汇报对象是陈其睿,宋零诺做的演示文稿只有四页。
第一页是执行摘要。
宋零诺说:“按照战略团队之前为‘适应性时尚’项目做的GTM大流程及其对应的各关键节点和目前所负责的业务专岗,如果要覆盖全流程的决策路径,就需要在CMI、产品企划、产品设计、产品开发、品牌传播及公关、零售服务等团队内设立项目专岗,定向招聘具备相应专业能力的特殊障碍人士。我比对了各大主流招聘平台上的残障人士岗位信息与近半年重点一二线城市的线下残障人士招聘专场信息,没有找到任何可以作为对标参考的岗位或人才信息。按照目前的市场与大环境情况,我没有能够解决‘虚伪’的可行性方案。”
说完,她停了停,等大老板提问。
上来就将这份白卷的结论直接交了,宋零诺的紧张程度有多高,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等了几秒,没有等到反馈,于是点击电脑触控板,翻到下一页。
第二页是国内特殊障碍人群就业的相关数据以及政府对企业雇佣特殊障碍人群的最新减税政策。
这与白卷结论的相关性并不大,宋零诺将重点高亮的数据读完,解释说:“虽然直接招聘到符合项目专岗能力要求的特殊障碍人士难度很高,但我想如果公司能够开放一些基础的后台部门初级岗位,定向招聘残障人才,在内部做在岗培养,后续再提供跨部门转岗机会,让她们能够接触并参与前中台的核心业务决策,这是不是一个办法呢?以我本人为例,我最早加入公司的时候是零行业经验,后来经历了在岗培训、裁员、重新进入公司并转岗,才有了我现在CMI的工作机会。”
这个提议并不能立刻解决眼下的关键问题,更遑论这个问题是此前她自己提出的,宋零诺讲得一点底气都没有。
大老板没有任何反馈。
第三页是办公场所、软硬件、交流以及理念的“无障碍化”参考。
宋零诺解释:“‘融合包容’是核心。欧美国家的无障碍大环境相较更好,它们的时尚品牌公司里不乏特殊障碍员工,要怎么做无障碍优化、怎么规避‘小事情,大障碍’,我在这里列了一些参考资料的链接。我们公司在纽约的海外事业部在这一点上也比我们做得要好。”
大老板依然没有任何反馈。
宋零诺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上只有一个词:“虚伪”。这个词被划了一道删除线,变成了“虚伪”。
就像两周前开会时鼓起勇气一样,宋零诺现在再一次鼓起勇气:“如果可以,我希望收回我上次开会时的结论。”
到这里,她终于抬起头,正视大老板,“我们公司没有任何一个部门有残障员工,目前在做‘适应性时尚’项目的所有同事都是‘正常’群体,就像我一样,大家很难真正理解残障人群的细微心理和需求。但是,让‘正常’人替残障人群做决定,这不是‘虚伪’,这是整个社会环境所导致的‘现实’。”
最后,宋零诺说:“我为之前的草率结论和冒犯向您道歉。如果您能够允许,我希望我能尽一点力量,帮助改变这个‘现实’。”
演示文稿播放完毕。时间还剩十二分钟。
梅森没有讲话,也没有任何补充。
宋零诺动了动手指,关掉文件,将电子版发给两位老板留底,重新垂下眼。
陈其睿终于开口:“你叫宋零诺。”
他的语气是陈述,但宋零诺下意识地做出回答:“是的。”这句话与她的方案没有丝毫关系,大老板是什么意思呢?
陈其睿说:“两周前,你写了一封邮件向我道歉。今天,你再一次向我道歉。我需要让你知道,你讲的话代表了你的观点,这与恶意攻击、抹黑、栽赃或造谣不同,你不需要为你的观点道歉。”
宋零诺轻愣。
这句话似曾相识。
陈其睿继续说:“你希望改变‘现实’,那么你应该明白,所有的改变与创新,底层都是自由。你讲的观点,未必具有合理性、代表性、可行性,但是你不必担心不能表达观点。这是我对公司的每一位年轻人才的要求与期冀。”
宋零诺还是愣着,她听到大老板问:“那么你还有什么其它问题吗。”
其它问题?
今天是她来汇报“虚伪”的解决方案,她交了一份白卷,并且在白卷当中夹带了超出本职工作范围的建议和私心,她讲了十八分钟的方案,大老板一个字的反馈都没有,难道不应该是他对她发问吗?怎么变成了他解答她的问题呢?
宋零诺疑惑:“您对我的工作没有反馈和问题吗?”
陈其睿看着她,“你认为我让你做方案,目的是为了交给我。如果你交不出,我会惩罚你。”
宋零诺点点头。难道不是这样吗,如果不是为了交给大老板,那她做这份方案又是为了谁?
这句自问令她幡然醒悟。
宋零诺说:“我交不出一份当下可行的解决方案,您从一开始就知道?您让我做方案,是让我在尝试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的问题?这份方案,您是让我做给自己的?”
陈其睿不答,“你还有什么其它问题吗。”
宋零诺摇头,她此刻的心情难以用言语描述。
这就是大老板吗?
她此前对陈其睿的认知,被不自察地刷新了。
陈其睿最后讲:“之前你替你老板开会,问题回答得很好,基础工作做得很扎实,给我留下了印象。这次你有想法,虽然不够成熟,但公司需要像你一样的年轻血液。我看过你为‘无畏WUWEI’拍的广告大片,我认为你的表现足以诠释品牌精神。宋零诺,我希望你能够跟着零诺时尚一起成长,将来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
一直下到六楼,宋零诺都还有一种不真实感。她真的被大老板认可了吗?这真的是真的吗?
她看向走在前面的梅森。梅森今天全程都没有怎么讲话,不仅不为她交出的白卷感到意外,也不为陈其睿的表现而感到意外。
怎么会这样?
完成汇报后的宋零诺心头重担卸去了一大半,她终于不再拖延这件早就该做的事。她走上前两步,“梅森姐,请问您现在有空吗?”
梅森点头,直接找了间空会议室。
门关上,宋零诺坐下,问出疑惑:“您之前就知道大老板并不介意我的冒犯吗?也知道今天会是这样的结果?”
梅森承认:“是。”
宋零诺无法理解,“那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心理负担有多重,梅森很清楚。
梅森说:“这家公司是这样,换一家公司不会是这样。陈总能包容,换一个老板不会包容。我不希望你对职场抱有天真的幻想。”
陈其睿给人灌鸡汤是什么水平,梅森自己体验过。宋零诺年纪尚小,分不清老板的话有几分真心和诚意,很容易就被几句鸡汤打满鸡血。梅森这是在对宋零诺负责。
宋零诺仍然无法理解,“我刚到CMI的时候,您给了我一个压力测试,当时骗我说是给大老板做报告。后来我问您以后能不能不要再骗我,我一定会用高标准对待工作,您当时答应我了。”
梅森没料到宋零诺会提这件事。每个当领导的都有自己的管理手段和方式,她没见过哪个小朋友会这么较真。
梅森说:“上次和这次完全不同。零诺,你不能钻牛角尖。我们以后还是要正常工作的,好吗。”
宋零诺不再说话。
她不希望被骗。她现在不知道以后还要再怎么继续信任梅森。梅森或许是为了她好,可是宋零诺不需要别人“为了她好”。她宁可自己摔跟头,也不希望被人以这个名义欺骗。
走回座位时,宋零诺下意识地看向施谨的座位。
那条橄榄枝还没被收回去。
她低下头,不想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小小阴暗:如果她现在去答应施谨,梅森是不是就会为欺骗她后悔了?
宋零诺摇摇脑袋。
施谨现在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施谨了。从前的施谨不会在面对她的求助时,选择不告诉她大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
梅森不是一个完美的老板。施谨也更不可能是一个完美的老板。
施谨的电脑屏幕上是一封陈其睿发给公司HR副总裁刘书棋的邮件。所有陈其睿的直接下级都在邮件的抄送列表中,施谨也不例外。
邮件含附件,是一份只有四页的演示文稿。
陈其睿的邮件正文条理分明:
一,请刘书棋和她的团队评估为特定岗位招聘残障人士的可行性、可开放的岗位数量及明细、对应的薪酬预估成本、办公软硬件进一步无障碍化的预估成本、企业减税数字、行业内中等以上规模品牌公司的相关现状,下周三之前需回复本邮件群组;
二,请所有收到邮件的部门及团队负责人协同HR进行上述工作;
三,请所有与“适应性时尚”项目直接相关的部门及团队负责人阅读附件。该附件为CMI的宋零诺所写,内容成熟度虽然不高,但像宋零诺这样的年轻人才正是公司现阶段需要的高潜力人才,各部门负责人应该按此标准,在团队内部鼓励年轻人才多元化的观点表达;
四,请刘书棋牵头制定针对公司Gen-Z的HIPO(High Potential,高潜力)人才计划,在下个月的管理层会议上公布计划的筛选、培养、晋升等一系列标准及细则,各部门负责人需协同配合。
施谨一个词一个词地仔细读完。
老板要做G2G,大家的作业还没交,他自己就率先打了个模板。施谨不知道别人是什么感受,她只觉得压力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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