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睿在理解她的动机后,问出一个关键性问题:“你的目标客群仍然是奢侈品牌吗?”
季夏的回答验证了他的猜测:“奢侈品行业盘子太小,数字化的生意也太小。我决定开始同步看向其它消费品行业。”
陈其睿陷入沉默。
他有很多话想要讲。季夏的理想和野心,他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理解并予以尊重。季夏的做法,他却全然不能够认同和支持。公司刚刚度过一个危机关卡,她才喘过一口气,就要不计后果地设定一个好高骛远的新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她这回要牺牲什么?只会是抵押一套房子这么简单吗?还是像上回一样,牺牲客户选择,牺牲名誉,牺牲健康?还有别的吗?她既不肯接受外部投资或合伙人入股,又不肯接受抗风险性高的做法,她的每个念头和每一步,在他眼里都是自寻绝路。
但陈其睿一个字也没讲出口。
这一次季夏抵押房产,他没从刘峥冉口中得知。这一次季夏要做公司新业务板块,他没从她朋友圈中得知。季夏当面告诉了他这一切,这是她对二人关系的态度,也是她的重大改变。
陈其睿的语气很沉:“你故意选择在去老赵家的路上和我讲这些?”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她算准了这个对话没办法深度展开,以此阻断两人争论乃至升级到吵架的可能性。
季夏承认:“嗯。”如果他要表达观点,批驳她的想法,制止她的行动,那他只能忍到回家再讲。
陈其睿无言数秒。
季夏几乎能感受到男人沉默的怒意。但紧接着,她听见陈其睿再度开口:“我们应该复婚。”
这六个字落在季夏耳边,她听得清楚,但又不那么清楚。他在讲什么?季夏转过头:“你讲什么?”
陈其睿重复一遍:“我们应该复婚。”
季夏这回彻底听清了,她额头发热:“马上就要到老赵家了,你现在和我讲这句话,你要我回答什么?”
不,这些都不是关键。她又问:“为什么?”这个男人怎么会有如此突然的想法?这像他吗?
陈其睿说:“你不愿意选择抗风险性高的路,那么我只能和你共担风险。”她要倾家荡产自寻绝路,也要想一想在法律上会不会连累别人。
季夏气笑了,“你以为复婚之后,我就会因为顾及到你而选择不那么激进的做法?”
陈其睿不答,只说:“你考虑一下,给我答复。”
车子这时刚好停稳。
司机来开车门,陈其睿先下车。
季夏盯着男人的背影。
这算什么?求婚?有他这种求法?她当年向他求婚的时候,是像这样随随便便的吗?他今后还有什么立场再说当年的她冲动?
赵空雷家里很空,很多家具已提前装箱发海运。他和太太一整天都在打包,一直忙到这个点,两个孩子都已上楼睡觉。Sophie坐在地毯上,用芝士火腿冷盘与葡萄酒招待季夏与陈其睿。
四个人,只有一个人不会讲法语。
季夏本来应该顾及陈其睿,但今晚她不想顾及这个冲动的男人。陈其睿听了几分钟季夏和Sophie的对话,转头看赵空雷,示意他协助翻译。
赵空雷说:“Sophie让我不要给你翻译。”
好友和太太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太太。
一瓶酒喝完,Sophie去取酒,季夏跟着她一道去。两人在酒柜前多待了一会儿,Sophie目中惆怅地说,这些酒我不准备带走了,全部送给你,Alicia。
季夏说,我现在不大喝了,你收藏的酒都很棒,不如我帮你联系一些高级餐厅,他们可以买。
Sophie同她说谢谢,又说,如果不是疫情,我不会决定在这个时候回法国。
季夏能够理解。她帮忙挑了一支自然酒,说,疫情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在问自己:如果明天会死,我要死在现在的人生状态吗?我是不是应该将生命用来做最渴望做的事情?
Sophie笑了。
从赵空雷家出来已近午夜。夜空澄净,季夏抬头,没有星星。她回忆起十二年前Bora Bora岛的夜晚,海风温柔,漫天繁星,水上屋的木地板潮润,他的胸膛很暖。星夜里,她左手的婚戒闪着微淡的光芒。
要再走一遍来时路吗?这是她现在最渴望做的事情吗?
季夏转头看向陈其睿,“我要考虑。”
陈其睿说:“好。”
第56章 . 敞亮
两人先后上车。回家途中,季夏后脑贴着椅枕,微微偏头看向车窗外。
陈其睿的处事风格一向是在达成最高目标的同时规避一切可能性风险,如今他提出同她共担风险,固然是因爱她而做出的妥协,但更为本质的原因是他不相信她的做法能够成功。
她同他之间的分歧,并不能单靠复婚完美解决。
今晚讲好不吵架,于是季夏没有继续深想下去。她问:“你有什么需要让我知道的吗?”
既然要共担风险,那么她有权同步知悉他的现况。
陈其睿说:“没有。”
季夏便没再多问。在公司经营层面,季夏今晚从施谨那里已经听到了不少,他在全体员工大会上的公开表态,他暂管战略与数字化中心背后的工作量,由宋零诺开会直言“冒犯”而引发的文化建设与内部管理挑战,他在管理层会议上提出的G2G及其相关对下要求,尤其是公司的年轻人才应该如何被唤醒与留存。
公司规模不同,经营管理思路自然不同。除非是重大风险,不然季夏没必要替他操心。
“作为年轻人才,你应该积极响应国家今年的最新号召,在主业之外努力开拓副业啊,诺宝。”
临近周五半夜,刘辛辰的“歪理邪说”一套接一套,试图让宋零诺保持住精神,连夜改完给广告主的脚本方案。
两人的B站账号运营了两个月,小有粉丝规模。按照事先计划,刘辛辰负责“高逼格”,带受众领略业内光鲜亮丽且极具聚光灯效果的工作及八卦传闻,宋零诺则负责“接地气”,为大家科普在光鲜亮丽之外的数据、调研、流程相关的苦逼打工人日常。这个账号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时尚行业“艺术”与“科学”的结合,虽然受限于两人的从业年资,内容深度有限,但还是吸引到了不少对行业感兴趣的年轻粉丝。
不过最受欢迎的内容并不是实打实的行业干货,在两人产出的所有视频中,播放量最高的一条达到了八万,那条的主题是刘辛辰讲述作为品牌公关从业人员这几年与各路明星合作的故事集锦。明星们的名字当然是全匿名的,但刘辛辰在那条视频里的梗一个连一个,精彩纷呈,把握着分寸的同时分享了不少业内密辛,而宋零诺则在视频里充分聆听兼适时适度捧场,将视频的整体效果做到了完美平衡。
那条视频之后,很快就有MCN机构找来邀请签约,刘辛辰果断拒绝,随后以此去向姜阑邀功。加上之前宋零诺的小红书账号,姜阑认可刘辛辰完成了今年孵化内部达人账号的初步指标,并允许刘辛辰像宋零诺一样接一些非行业竞品的广告。
刘辛辰敲敲宋零诺的桌面,“你在听我说话吗?这次的广告植入能赚五千块哦,你我平分的话每人两千五哦。”
宋零诺在听。
她只是烦心事太多,没办法完全专注。
距离陈其睿要求提交的“不虚伪”方案截止日期仅剩一个工作周,宋零诺到现在仍然拿不出东西。“适应性时尚”项目的整个GTM流程错综复杂,想要在决策路径的每一个关键节点都引入特殊障碍人士的第一视角并保证其具备行业专业水准,这是异想天开。宋零诺的无畏给她自己挖了一个无法填埋的深坑。
梅森布置的工作量丝毫不减,但宋零诺和梅森的上下级关系依旧处于僵持中,她迟迟没有按照施谨说的去找梅森主动沟通,这个状态对工作效率没有任何正面帮助。
然而无论如何,赚钱依然是人生的重中之重。
宋零诺喝了两口冰水,重新打起精神,和刘辛辰一起修改必须要在明早之前提交的脚本终稿。
桌上手机振了振。
宋零诺拿起,看了一眼,放下。
她心头的烦恼又多出一个。
刘辛辰正全神贯注地改方案,冷不丁听宋零诺突然问:“辛辰,你以前在英国读过书,对么?”
刘辛辰“嗯”了一声。她本科在英国,硕士在摩纳哥,家里不缺钱,她完全随兴趣挑学校和专业。
宋零诺这辈子没出过国,她连护照都没有。她又问:“你当年在英国读书,一年需要花多少钱?”
刘辛辰觉得奇怪,“你打算申请学校吗?”
宋零诺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像块石头一样沉沉压在她的心底,她被邀请明天去郝翠雪的工作室做客,然而她至今对该如何回复曾雾毫无头绪。她想要爱情,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维持住这份爱情。
好不容易改完脚本,宋零诺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手机再度振了振。
曾雾:“到家了吗?”
宋零诺指尖微划,上面是曾雾发来的郝翠雪工作室地址,她前面在忙,没顾上回复。
她正捏着手机,不妨刘辛辰凑近。宋零诺连忙将手机反扣,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慌乱。
刘辛辰觉得好笑,这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宋零诺你不对劲。谈恋爱了?是在和男朋友发微信吗?”
宋零诺还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可以回答“是”吗?曾雾会允许她这样对外说他们的关系吗?
刘辛辰不逗她了,看一眼时间,“很晚了。我打车,带你一起走吧。”
最近几次为了副业加班,刘辛辰都会叫宋零诺和她一起乘专车,车先送刘辛辰回家,然后刘辛辰改地址,车再送宋零诺回家。车费全部由刘辛辰负担。
下楼时,宋零诺拿出手机。
刘辛辰有时候觉得宋零诺真的缺根筋。要是真不想被别人知道,那起码花点钱给手机贴个防窥膜吧?或者至少别用曾雾给她拍的照片做手机锁屏壁纸吧?尤其是那张照片连刘辛辰都没见过,根本不在曾雾向品牌方交付的清单里。
刘辛辰说:“你问我英国留学的事情,是为了曾老师?”
宋零诺抬眼。刘辛辰怎么猜到的?
刘辛辰很想提醒宋零诺不要被搞艺术的男人所谓的爱轻易蒙蔽,这个圈子里激情常见,而激情过后通常剩不下什么。话到嘴边,刘辛辰咽了回去。她想到曾雾曾经冷脸面对她说的“艺术家”一词。她又想到宋零诺只有二十三岁,这是一个试错成本很低的年龄。刘辛辰现在都二十六了,不也还是偶尔会为感情发发疯么?激情也好,真爱也罢,只要宋零诺自己不后悔,又与她人有什么关系。
况且宋零诺从没当刘辛辰是朋友。刘辛辰要是说这些越界的话,只会让自己变成小丑。
刘辛辰说:“我当初每年花我妈六七十万人民币,我小时候不爱吃苦。”人是真得在工作之后才能知道吃苦的真正含义,家庭在她身上付出的资源与金钱让她的眼界能够优于大部分同龄人,也让她在职场上走得更有底气,这是不争不辩的事实,“你要是想节省点,可以选非伦敦的地区,读学费便宜的专业,生活成本降下来,二三十万一年应该够。”
宋零诺说不出话来。
这些数字和她在网上查到的差不多。不论是多少万,对她而言都是无法短期偿还的钱债。
现在这个机会,如果能够让她在将来变得和刘辛辰一样有眼界、有底气、有自信,甚至能够为她打开人生更宽阔的大门,助她实现阶级跃迁的第一步,让奶奶在几年以后过上更好的生活,她要不要接受?她犹豫的是什么?
回家的车上,宋零诺回复曾雾,约好明天去郝翠雪工作室的具体时间。她有着心事,没有多说的欲望,也不想打电话。
凌晨一点半,宋零诺终于回到家。
门口地上有个小盒子。
隔壁女孩又烘焙了小饼干送给她。从天而降的温暖将宋零诺心头的阴霾扫清,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能得到这份友善。她弯腰拿起盒子,然后发现这次不同于之前,盒子顶部多出一张印刷卡纸,上面印着一个数字平台的二维码。
隔壁屋门紧闭,里面静悄悄一片。
宋零诺心有不解,开门进家,摸出手机扫这个二维码。
二维码对应的是一个播客电台。
电台的名称很短,“敞亮”。一共只有十四个人订阅,节目不多,只有七期。电台简介的字数同样很少,“敞亮的我们”。
宋零诺随手点开一期节目。
轻柔的背景音乐流出,十几秒后,一个女孩子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出现:“Hello大家好,这里是‘敞亮’。今天我邀请到了阿K(化名)来做这期节目的嘉宾。阿K是一位视障者,她会和我们分享她的求学和就业经历……”
宋零诺愣住。
她分别点开其它几期节目,每一期都是与特殊障碍人群真实生活分享相关的内容。播客主持人名叫叶叶,自身是一位轻度听障人士。
宋零诺回身打开家门,望向隔壁紧闭的屋门。叶叶就是这个深居简出从事自由职业的女孩吗?
手机里的女孩声音一字一句地响在静夜里,宋零诺按下暂停键,重新轻轻将门关合。
这个女孩像是一个精灵。
她怎么会知道宋零诺在做特殊障碍人群相关的项目呢?她又如何知道宋零诺会对特殊障碍人群第一视角的内容分享感兴趣呢?
宋零诺想起三周前,她和刘辛辰在录某一期工作Vlog的时候曾提过“适应性时尚”,但那期视频播放量不高,而且为了不涉及泄密公司未上市的产品及项目,她当时也只是从宽泛意义上对适应性时尚的概念做出介绍。
会有这么巧吗?
宋零诺终于知道自己凭什么能得到这份友善。她之所以连续被投喂手工小饼干,是因为她为特殊障碍人群做出的贡献――哪怕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第一次,宋零诺真切地体会到自己工作的价值远远大于她所获得的报酬本身。为这个项目所额外付出的时间和精力能为自己带来多少收益,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没在乎过。
躺在床上,宋零诺在黑暗里想象叶叶在偶然之间刷到那期视频时的样子。有人通过这种方式关注着她们的需求,她是开心?还是意外?还是感谢但不需要?
这周太累了,宋零诺忘记定周六的闹钟,直接一觉睡到大中午。睁眼时,她双耳中还插着耳机。昨夜,她听“敞亮”的节目一直听到睡着,在梦中,有一个精灵女孩频频冲她露出害羞却友善的笑容。
刷牙时宋零诺想,如果她去敲敲隔壁的门,会太唐突吗?
不过她没有时间实施这个想法。
她已经迟到了。
曾雾看了眼时间。宋零诺已经迟了二十分钟。
郝翠雪的工作室不在市区,找起来颇不方便。宋零诺没让他接,说自己会找来,结果找到这会儿还没找到。上回在他那里,她临走前试图用力甩开他的手,那股力量他至今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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