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将手机拿到眼前时,宋零诺愣住。和曾雾的微信语音通话一直没有断。时长已是286分钟。
他也睡着了吗?忘记挂断了?
宋零诺试着轻轻叫他一声:“曾雾。”
男人在那头应道:“嗯。”
他并没睡。四个多小时,他一直没挂断语音。
宋零诺所有的委屈、难过和脾气顷刻消失。他应该爱她吧,不然怎么能做到这样的陪伴呢?
但他为什么会爱她呢?
这个问题,宋零诺一直没有深想过。虽然他曾经讲过的那段过往能够让她正视他,但潜意识深处的自卑烙印让她逃避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甚至都没有问过自己,在吸引、欲望和喜欢之外,她爱他吗?如果爱,她爱的又是什么呢?
凌晨五点,天光初现,躺在床上的宋零诺听见自己问:“曾雾。你为什么会爱我?”
勇气可嘉。
宋零诺甚至不敢听答案。
过了好半天,男人都没再说话。她看一眼屏幕,原来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第60章 . 这个答案
天亮没多久,石雨准时出现。她带来了需要曾雾在走前签署的合同文件。曾雾一份接一份地看,再一份接一份地签。临行倒计时五天,他手上事情不少,石雨不浪费时间,和他快速过了一遍代理作品的清单。
讲到这个,石雨再一次问:“那幅照片你是留在我这儿还是要带走?”上次是“先放着”,这次呢?
曾雾说:“你安排运到伦敦。”
小事一桩,石雨在清单上做出标注,顺嘴又问:“你那位‘co-creator’呢?”离开了这一位,下一位什么时候出现?之前犯病要送钱给对方,现在钱也不再送了吗?看来这段小插曲,终于能够告一段落了。
窗外天色越来越明亮,但没太阳。曾雾将最后一份合同递给石雨,“我当她是女朋友。”
这话让石雨笑了。什么叫“当她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还有人逼他吗?年轻模特要一个名分,他就给了?这是在哄小孩吗?这年头的小孩都这么好骗?他走之后,隔着大洋,这个名分还能维持多久?
认识五年,合作五年,石雨只觉好笑:“你爱她吗?”
这问题他可以不回答,他也的确没回答。石雨纯粹是图一乐,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点开手机上的计算器,算来算去,最后报给他一个预估数字。谈到钱,曾雾一向不说笑。
石雨最服的就是这男人对钱的执着。他年前回国为个展做准备,个展因疫情延期,他为了不浪费往返隔离时间,期间没回英国,一直待在国内等个展结束。整整八个半月,他把能接的工作全部接了,把该赚的钱也全部赚完,现在正好盆满钵满地回英国。这次一走,入境隔离一日不解除,他一日不会再回来。
傍晚前,任鸿来了。他来帮忙打包收拾,顺便把曾雾这回带不走的器材收归己有。任鸿趴在工作间的地板上,仔细研究地上不显眼的颜料痕迹,“你最近又开始画画了?”但画和工具都被藏到哪儿了?
曾雾没回答。
任鸿不计较,反正郝翠雪什么都清楚。他说:“你走了之后,诺诺估计没几天就会把你忘了。”
宋零诺是一个多么坚强、上进、现实的小孩,任鸿从第一次看她拍摄的时候就知道。不论宋零诺有多“渣”,任鸿都挺喜欢她的。
周六中午,郝翠雪起得比平常早一点。她下楼转一圈,在院子里找到曾雾,“那孩子呢?”
曾雾正蹲着干上回没干完的活,“她不来。”
昨天凌晨宋零诺问了他一句话,然后通话断了,他没再打回去。她没回复要不要来,他也没再追问。
郝翠雪说:“我让你来我这儿,不是让你来干活的。”
曾雾还是蹲着,手上活不停。
郝翠雪说:“你回英国的行李都收拾完了?”
曾雾点头。
郝翠雪说:“我这儿有几幅画,你一起带走。”说着,她转身推门走进室内。曾雾只得起身,跟着她走进去。
在工作区域,曾雾看见郝翠雪口中的“几幅画”。它们挂在墙上,较十几年前刚画出来时更为黯淡,这些色彩的变化就如同他这些年来的变化。
看清时,曾雾的表情就变了。他没想过郝翠雪还一直保留着他当年读书时的作品。
郝翠雪说:“你今天走的时候就带走吧。”
曾雾摇头,“您这样有必要吗?”他的脸色同语气一样僵硬。
郝翠雪反问:“你和那孩子在一起有意思吗?”她知道曾雾最近又开始画画,但他不肯让她知道。
曾雾不回答。
昨天凌晨的四个多小时,他听着宋零诺隐约的啜泣声和在睡梦里的呼吸声,又一次完成了一幅画。和这些年来他所尝试的每一次的结果都一样,他画得非常糟糕。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人生不是童话也不是电影,不会有所谓的理想结局。
沉默后,曾雾说:“您都和她说过些什么?”从艺术中心到这间工作室,宋零诺每一次的变化都很明显。
这话他问过一次。郝翠雪这回给他一个痛快:“我让她看清自己对你的情绪。我让她靠近你,也让她痛骂你。”
对艺术家而言,每一种情绪都有它的创作价值。欢欣、兴奋、激动、愤怒、失望、灰心、嫉妒……全部都会幻化成创作和灵感的肥沃土壤。
“您把她当成催生我创作欲的工具?您以为她和我闹两次,我就不走了吗?”曾雾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郝翠雪却听得明白。他的自卑与自尊,被郝翠雪以这样的方式揭起,这对他而言是怜悯。
她说:“我当她是工具。你又当她是什么?”
和面对石雨时不同,曾雾这回没有回答说“女朋友”。
郝翠雪问:“你爱她吗?”
和面对石雨时不同,曾雾这回开口:“我在爱她。”
“在爱”,并不是“爱”。
郝翠雪说:“她和当年的你很像,都是小地方出来的,都有一样的自卑和自尊,身上都背着家庭的负累,都需要向现实低头和妥协,为了赚钱都可以吃尽苦头、做不愿做的事情。你被她吸引,源于极致的相似。你镜头里的她,是她,更是当年的你自己。她可以让你的作品焕发生机,她是你的共创者。你喜欢她不只是喜欢她,心疼她也不只是心疼她,更是为你自己而深深遗憾。你‘在爱’她,因为你每爱她一分,就是补偿当年的你自己一分,是不是?”
艺术创作者的一切感情,全都嵌套着极其强烈的自我。郝翠雪太明白了。
曾雾看向郝翠雪。
十八岁之后,他愧对过恩师,却从未欺骗过恩师。
他说:“是。”
“是。”
男人的回答很清楚。
门外,宋零诺两肩轻轻发抖。
任鸿立在她身后,见状立刻抬手捂住她的两只耳朵,压低声音:“不听了不听了。咱们不听了。”早知道会是这样,他绝不会直接带宋零诺来这儿。虽然曾雾这话说得没什么毛病,但对小孩来说确实难以承受。
宋零诺僵了几秒,她这回居然一点都没有想要哭。人生毕竟不是童话和电影。她终于结结实实地摔进了稻田中,不再需要仰天做梦。
和奶奶年龄一样的郝翠雪,从来都不是宋零诺的奶奶。宋零诺终于明白当初郝翠雪为什么想要认识她,为什么对她循循善诱,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鼓励她。她一直愚蠢地以为是因为郝翠雪喜欢她。
就像她愚蠢地以为曾雾爱她。
宋零诺缓慢地转过身。
任鸿仔细打量她,手稍稍松开些,“真坚强。也没哭,真棒。”
这句话让宋零诺一瞬间回到了当初的三号棚外。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原点――除了她自己。
任鸿带宋零诺去厨房区域。他翻箱倒柜地找出所有小吃和零食堆在中岛上,“诺诺你看看喜欢吃什么?”
宋零诺低下头,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谢谢你,任老师。我没事的。”
任鸿说:“没事就好。”
这事在任鸿眼中真不算什么事,谁一辈子还不谈百八十次恋爱?宋零诺还小着呢,这才哪儿到哪儿。再说了,爱和不爱都是流动的,就算今天曾雾是真的爱宋零诺,谁又能保证明天怎么样呢?
为了转移宋零诺的难过,任鸿眨眨眼:“诺诺,其实我不喜欢女人。你渣不渣我,都无所谓的。”
宋零诺微愣,随即明白过来。原来如此。她试着对任鸿笑,但无论怎样努力都笑不出来。她放弃了,“任老师,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可以吗?”
任鸿拆开一包地瓜干,拿一根喂她,含笑的眼神十分清澈,“那必须的。不管你和雾子还好不好,咱俩的交情是不变的啊。”
地瓜干的甜很干涩。宋零诺想到老家贫瘠的土地。她低眼,打开手机银行,查看余额:两万四千六十一块八角。多亏了有刘辛辰逼她运营小红书和B站账号,不然她也存不下这些钱。
那几张郝翠雪挂在墙上的画,曾雾不碰。他说:“您要是没其他话,我去忙了。”
郝翠雪没其他话了。他的人生,归根结底是他自己的。郝翠雪拦不了他,逼不了他。郝翠雪固然有期望,但人生毕竟不是好莱坞电影,有些丢了的,如果他已经确认再也找不回,那么就丢了吧。
曾雾走出去。
手机在裤兜里振动。
他掏出来。
宋零诺:“[转账]请收款”
宋零诺:“我在郝老师的工作室门外。你方便出来吗?”
午后阳光将屋檐下的人影压得扁扁的。宋零诺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十几分钟后,地上多出另一道扁扁的影子。
她抬起头,看向男人。
他应该已经看到她转的两万块了,宋零诺解释:“我欠你的五万四千六百块钱,之前三个月一共还了一万三千六百五十块,加上今天的两万块,我还欠你两万零九百五十块。我现在赚得比以前多,应该再过三个月就都能还清了。”
曾雾稍稍皱眉,“什么意思?”
宋零诺自顾自地说:“我今天本来没想来,但是一想到你五天之后就要走了,我就还是来了。你不要误会,我不会再和你发脾气了。”
阳光下,她半长的头发像黑色的缎面,两只手揣在裙子的口袋里,双腿站得笔直,像是在抗拒被他的目光进行审视。
她问:“昨天凌晨我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当时听到了吗?”
如果没有,她现在可以再重复一遍。
曾雾说:“听到了。”
宋零诺觉得阳光刺得眼睛痛,她没办法继续抬头看着他。她放平视线,看向前方没被修整的草地,“那你能回答我吗?”
曾雾没有回答。
宋零诺不介意他的沉默,她本来也不需要他回答。她说:“你当初为什么要找一个不存在的理由,付给我这笔五万块?”
她一直没正面求证过,因为她一直自欺欺人。
她又继续问:
“你为什么要给我点贵的酒?
“你为什么要单厅展出那张照片?那天晚上,当你看向那张照片时,你在想什么?
“你为什么要免费送我六十八张照片?为什么在拍摄之后请我吃晚饭?为什么对别的合作的模特都不会像对我那么好?
“你为什么会让我分期购买你?为什么要来给我修水管?为什么要讲你过去的故事帮我消除自卑?
“你为什么要让我感到安全?为什么允许我为所欲为?
“你为什么希望创造条件让我出国读书?为什么既然决定要回英国了,还是会告诉我你当我是女朋友?
“你为什么在我发脾气之后,还愿意在电话那头陪我四个小时?”
因为他镜头里的是你,更是当年的他自己。因为他每爱你一分,就是补偿当年的他自己一分。
宋零诺,这个答案,你要听吗?
草地上的每一根尖草在宋零诺的视线中都变得越来越清晰,连草茎上的土沫都粒粒可见,她确定自己没有想要哭的冲动。
“如果我不像年轻时的你,我只是我,你还会做这些事吗?”
她听见自己问出最后这个问题。
她听见男人回答:“不会。”
宋零诺点点头。
这两个字,才是他。
他被她吸引,是真的。他喜欢她,或者说,他非常喜欢她,也是真的。可是他不爱她,他只是在爱她,为了补偿他自己。
宋零诺重新抬头看向他。阳光依然很刺眼,男人的目光就像两人刚认识时那般犀利。她感到了久违的压迫感。
她转过身,向他道别:“……老师再见。”
离开的每一步,宋零诺都感到脚底很踏实。薄透得让人误以为并不存在的泡泡终于破灭了,未经薄膜光线折射的世界颜色也恢复到正常的黯淡。
一直走到马路边,她才掏出手机,叫了一辆车。从这里打车回家很贵,但她想要对自己好一些,哪怕手机银行里的余额所剩不多。
车很快来了。
宋零诺坐上车,打开小红书,将头像重新换回最初的那张。手机侧拍,像素不高,但这才是她能够拥有的。
换完头像,她又打开设置,将手机锁屏壁纸也换回系统默认的图案。
然后她将手机按在膝盖上,转头看向窗外。郊区路边有油菜花田,阳光下黄澄澄的一片又一片,她想到了自己的稻田。秋天,本该是丰收的季节。
司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小姑娘,你要纸巾吗?”
宋零诺用手背抹了抹眼睑。
她什么时候哭了?
他不爱她,是什么大事吗?她不也一样吗?在吸引、欲望和喜欢之外,她爱他吗?如果爱,她爱的又是什么呢?
可是宋零诺的眼泪却止也止不住。
因为一直到确认了他不爱她的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爱他。没有什么理由和原因,她就是爱他。
第61章 . 工具人
2020年9月30日,英国首相发布新一轮声明,在疫情危机的“关键时刻”,政府在必须采取进一步限制时“绝不会犹豫”。
鲍里斯的声音从手机听筒中传出,“critical moment”的重音铿锵有力。手机放在床边,英文新闻视频依次播放。宋零诺坐在出租屋的地板上,一边练习听力,一边收拾行李箱。五天前,她给自己买了一张机票,她想在国庆假期回家看奶奶。
二十三年,宋零诺还没坐过飞机。
为了在省钱的同时乘坐公共交通去机场,宋零诺不能买最早一班,她买了早上的第二班飞机。她提前在网上查好疫情期间坐飞机的要求和攻略,又怕因为自己缺乏经验耽误出行,特地早早抵达。到了机场,她一步步地走完所有流程,过了安检,离登机还有四十分钟。
机场很大,各型各色的人来来往往。宋零诺拖着小小行李箱,在走向登机口的途中路过一间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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