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峥冉没话说。季夏这个脾气陈其睿能够包容,也是不容易。
季夏问:“零诺一直不上市,是为什么?”
刘峥冉说:“集团不缺现金。”
这话不是凡尔赛,是实话。季夏又问:“还有别的原因吗?”
刘峥冉说:“我不需要被人指手画脚。我更不喜欢向外披露或回答一切有关管理和财务的问题。”
季夏点头,“所以你应该懂我。”
刘峥冉说:“我懂,但是情况不一样。”季夏拒绝合伙人入股,拒绝外部投资,拒绝分散风险,图的无非是集权两字。但企业规模不同,Xvent怎么能比得了零诺的厚实家底。
季夏却说:“能有什么不一样?没有什么不一样。”权力二字,怎么写都是权力二字。
只冲这一点,刘峥冉就知道陈其睿绝不可能彻底理解季夏。陈其睿要能理解,他就不会选择零诺时尚进行“创业”。
刘峥冉离开后,季夏站在办公室窗边向外看。夜深了,园区外的马路边有出来摆摊的宵夜车。远处地铁站口亮着标识,站外搭起夜间施工的围挡。
她手里捏着烟盒,盖子翻开又合上,反复多次。
能够得到最亲近的好友理解,还不够吗?
就一定要爱人也理解吗?
真的存在拥有一切的人生吗?
季夏再次见孙璐,是双十一购物狂欢彻底结束后的次周一晚上。孙璐主动发起邀约,在餐厅碰面后也不客套寒暄,直接将两份打印出来的文件丢在餐桌上。
季夏说:“什么意思?”
一面问,她一面拿起堆叠的纸张。两份文件,一份她眼熟,是Xvent之前为A品牌做的旗舰店数字零售方案;另一份她第一次见,是“无畏WUWEI”还未开幕的旗舰店数字零售项目的过程稿。
孙璐说:“这话该我问你。”
季夏快速翻阅,这两份方案的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七八十,她不由皱起眉。
孙璐说:“你和Neal Chen睡一张床的结果就是做一套方案,卖给我一份,再送给他一份?”
季夏把两份文件扔进手袋,“‘零诺时尚的内部文件,你是怎么拿到的?拿到后还给我看?你脑子清楚吗?”
孙璐冷笑,“Alicia,三天时间,你给我一个合理解释,不然我叫集团法务按你们违反NDA处理。行业圈子不大,你想想清楚。”
季夏回到公司,黎桃见她去而复返,起身关心:“有什么事吗?”
季夏环顾一圈,问:“Eric人呢?”
许宗元早走了,黎桃说:“我来打电话给他吧。”
季夏拨电话的速度更快。那边响了三声之后被接起,季夏不等许宗元讲话,直接说:“你现在给我滚回公司来。”
半小时后,许宗元出现在季夏办公室。
季夏叫他看摊在桌上的两份文件,“你有什么解释吗?”
许宗元飞速扫阅,然后皱起眉,“我需要有什么解释吗?”
季夏表情很不耐烦,“我直说了,你和Vivian,谁抄谁?是她直接用了你当初留在零诺时尚的方案,还是你离职的时候带走了她的工作成果?”
第72章 . 不正当
这两个问题是在侮辱许宗元的智商。
许宗元眉头皱得更深:“现阶段零售行业的线下渠道数字化玩法能有多少?不同品牌之间的方案有重合现象很正常。”
“我被客户用接近百分之八十重合率的方案砸在脸上,你管这叫正常?”季夏盯着他,“换做你是客户,你听得进你自己的解释吗?”
听不听得进,许宗元都不屑再解释。他反问:“Lulu是怎么拿到零诺时尚内部文件的?她的行为涉嫌不正当竞争。这事你告诉Neal了吗?”
季夏无动于衷,“告诉Neal?这事要让他知道了,他头一个追究的就是你。”
许宗元问:“追究我什么?”
季夏说:“追究你涉嫌侵犯前公司商业秘密。”
不论方案是许宗元留给零诺的,还是他从零诺带走的,那都是零诺的商业技术,许宗元离职后绝不能再碰一根手指头。
“要追究也得讲事实和证据。”许宗元智商在线,不被轻易钓鱼,“我在零诺的时候每天要管多少事情,我没空给一家旗舰店亲手做方案。我走的时候连正常交接的时间都没有,我更没空带走施谨的工作成果。”
季夏问:“你确定你留在零诺的所有文件,都不涉及相关内容吗?”
许宗元说:“文件都在施谨手上,她能确定。”
季夏又问:“你和她曾经在工作中讨论过相关话题吗?她向你输出过她的相关想法吗?”
许宗元说:“太多工作细节了,我无法确认记忆的百分百准确性。”
听着这些坦率的、问心无愧的屁话,季夏没冲许宗元发火,她拧开保温杯,连续喝了好几口水。
许宗元问:“你要怎么处理这件事?”不论是面对P集团还是面对零诺时尚,Xvent都面临着被质疑侵犯对方商业秘密的诘责,这太扯淡了。
“怎么处理?”季夏放下杯子,“第一,保住客户;第二,维护客户的利益。”
许宗元不同意:“Lulu的手段不正当,这种客户你还要?这种客户的利益你也要维护?”
季夏说:“所以你想要怎么伸张正义?宁死不改方案?直接fire客户?被客户告违反NDA的时候反诉客户使用不正当手段获取竞争对手的商业秘密?”
许宗元曾被季夏嘲讽过别活在真空世界,他这回克制住了想要点头的冲动。事情如果真的闹到那么难堪,无需季夏多言,许宗元也知道在这个不大的垂直行业里,Xvent别想再做其它品牌的生意。上周他去参加活动,按照季夏的法子拿下那个意大利家族品牌的过程尚历历在目。这是个无法仅凭专业服务与职业态度就能无忧生存的圈子。
他看着桌上的纸张,“你确定要对照着改方案?这意味着Xvent会间接使用通过不正当手段获取的他人商业秘密。”
季夏说:“这事你连自己都洗不白,不必替我操心。”
许宗元表情复杂,“你真的不告诉Neal?”
季夏脸上又浮起不耐烦,“我回家告诉他这事,不就正好坐实了Lulu对我的怀疑?你叫我亲手递刀子给她?”
刀子不刀子的,许宗元不信季夏没办法解决。今天孙璐能拿到零诺时尚的这份资料,明天就能拿到零诺时尚更为重要的其它资料。陈其睿是季夏的爱人,季夏不光替他的竞争对手做生意,还变相地帮助他的竞争对手侵犯零诺时尚的商业秘密,这就是季夏的选择?
像是看得出许宗元在想什么,季夏说:“做我们这行,时刻都要搞清楚谁是付你钱的客户。”
许宗元还是那句话:“你可以不要这个客户,没人逼你。”
季夏再一次拧开保温杯。许宗元看着她一口接一口地喝水,依他对她脾气的了解,她下一句话必定是让他滚出去。
大半杯水喝完,季夏没叫他滚出去,她缓慢地合上杯盖,“聊聊你手上的新业务。最近的进展怎么样了?”
许宗元看表,现在快晚上十一点了,眼前棘手的危机还没解决,这会儿聊什么新业务?但他还是简明扼要地汇报了目前的情况。新业务四条线,数字化创意传播和数字效果广告采买的人都已经到岗,社媒种草和直播电商小团队还没搭起来。现阶段,司小敏帮忙梳理了目前的客户群中有潜在业务需求的品牌方,许宗元约了其中三家下个月去聊。从零到一做新业务,要抓住机会签下第一个客户是最困难的。至于季夏想要拓展非奢侈品类的其它消费行业,目前还太遥远。
季夏问:“Kru进中国市场的计划,你们现在什么情况?”
Kru是一家法国高端家居香氛品牌,季夏牵线搭桥介绍来的生意,据说创始人是她一个法国好友的学生。许宗元和黎桃跟对方开了几次会,因为是新品牌,预算不多,第一年预估的生意体量也很小,所以两人都没给这个品牌提优先级。
许宗元回答:“目前的进展很初步。”
季夏说:“X-Digital成立的初衷,是要配合现有的X-Event和X-PR,为品牌客户提供end-to-end的服务,助力品牌实现从战略转型、营销传播到线上销售的全闭环。你想打开新业务的突破口,就需要一个show case,没什么能比一个全新进入中国市场的小体量品牌更适合做show case。你和黎桃不应该低估Kru对公司战略性扩张新业务的重要性。”
Show case?这么小的品牌,作为test case还差不多。许宗元心中这么想着,嘴上却问,“不考虑这单的利润?”
季夏说:“掉的利润不是利润,是为新业务投入的资本,将来你会从别的客户身上找回来。”
许宗元说:“哦。”
季夏将话题转回眼前棘手的危机,“四十八个小时之内,你给我改出一份让Lulu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方案。”
逐走许宗元,季夏叫来黎桃,问:“你和那个Terry的关系现在怎么样了?”
黎桃说:“蛮好的。”
蛮好的是哪种蛮好的,季夏不多过问,那是黎桃拿捏客户的手段和她的自由。季夏说:“你去问问他,他老板在发什么疯。”为了区区一家旗舰店的方案就大动干戈,不像正常的孙璐。
黎桃还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事,“Lulu又怎么了?”
季夏说:“与你无关。”
黎桃明白这是季夏对她的保护,她点头,“我问好和你说。”
许宗元没在公司改方案,他带着资料回了家。冲完澡,开电脑,他将“无畏WUWEI”旗舰店的数字零售方案在桌上一张张铺开。
撇去一般常识、行业惯例与公开技术,这份方案在贴合品牌调性的基础上将创新性玩法做到了能做到的极致――而这还只是一份过程稿。
季夏说两份方案的重合率将近百分之八十,的确没错,剩下的那百分之二十,是许宗元缺的。许宗元缺的是什么,他自己很清楚。不是技术,更不是想法,而是对行业和品牌的热爱。
季夏要保住这个客户,意味着许宗元必须修改出一份远胜于竞争对手的方案。他一边逐页逐行地比对施谨的方案,一边觉得讽刺:他认为季夏可以不要这个客户,那他为什么还要继续这份工作?
跟着一位道德感低下的老板做事,时间一长,他自己的道德感也跟着变得低下了吗?
半小时后,许宗元离开书桌,走去打开窗户。十一月中旬夜里湿寒,风将房间里的暖意毫不留情地扑灭。
“不要”,应当是人生中最容易的事情。
冷意中,许宗元眺向Xvent公司所在的东南。季夏的野心、魅力、责任、疯话、脾气、手腕、抉择,在青黑的夜空中凝成了一颗巨大的、肮脏的球体。
许宗元不相信它会结为一颗饱满的果实,他更认为它只是一场虚幻的泡沫。
季夏没有选择“不要”,是因为她活在其中而不自知。
许宗元没有选择“不要”,是因为他想要亲眼见证这场泡沫的破灭。
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其它理由。
季夏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半。屋里很安静,客厅留着灯。季夏走去二楼,路过客房门前停下脚步。她抬手触上门把,几秒后,松开。
――“你真的不告诉Neal?”
隔着一道厚重门板,季夏无声地站了半晌。
季夏重新走下楼,推开阳台的门。
上回播的花种刚刚冒芽,指尖大点的翠色在夜里莹莹发亮。
季夏拉过一张木板凳,在花盆旁边坐下。她摸出戒了很久的烟,重新点起一根。
窗开着一道缝,冬夜的风将烟雾徐徐吹散。烟烧了大半截,季夏一口没吸。末了,她垂下手腕,将烟蒂丢进花土中。
再次上楼,季夏直接拧开客房的门把,走进去。门到床边大约六米,她不需要开灯也能找到男人的位置。
高支数的纯棉床单贴上季夏的小腿,她掀开被子钻进去,手伸入男人的上衣下摆,一边摸他,一边解开碍事的纽扣。
陈其睿半醒,声音在夜里格外沉:“嗯?”
他习惯性地抬臂一捞,摸到了季夏柔软的发,他的手掌向下移动,确认了她身上一件衣物都没穿。
季夏一字不发,抬手按住他的肩膀,低下头含住他的喉结。她的发梢沾着烟味,让陈其睿微微皱眉。但他的眉头还没多皱一秒,季夏就将整张被子踢下了床。
她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激烈地索要过他。
清晨六点,陈其睿去衣帽间换衣服。穿衬衫时,他在镜中看见肩膀左侧的两道清晰红印。
下楼前,陈其睿望向紧闭的主卧室门。昨晚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事过后,季夏在他胳膊上多枕了几分钟,然后下床冲洗,再然后就没回他的床上。
这不是一场示好的欢爱。
她的情绪,一半是对他的欠愧,一半是对她的自偿。
季夏没开口。
陈其睿便没问。
去公司的路上,陈其睿最后审阅了一遍刘书棋拟定的开设特殊障碍人士专岗及进一步优化公司内部软硬件无障碍化的公告,回复批准。
周三早晨到公司,宋零诺就觉得施谨有些不一样。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说不出来。明明都是和平常一样的淡妆和公司品牌的当季衣裙,可施谨看上去就是比平常要透亮。
施谨在一旁问:“你心情很好?”
宋零诺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小声哼歌。她不好意思地笑,承认:“嗯,有点开心。”
施谨说:“是因为公司人事发的公告吗?”
一提到这事,宋零诺就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问:“Vivian,我那份不成熟的方案对促成公司推行新政策真的起到了作用吗?”
能问出这句话,就证明宋零诺已经思考过了。施谨回答:“老板们做决策,不会只因为一个人或一个方案。决策背后的驱动因素有很多,老板做出这个决策的目的也不单一,你看到的是平衡了多方利益后的结果。”
不论真实的驱动原因是什么,这个结果都让宋零诺拥有了强烈的“值得感”。
施谨说:“不过,当初你表达观点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你当然对促成公司推行新政策起到了作用。”
宋零诺说:“真的吗?”
施谨笑,“嗯。永远不要低估努力和勇敢的力量。”
宋零诺看向电脑屏幕右下角,2020年11月18日。对她而言,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里程碑式的日期。
四个月前,她去参加“适应性时尚”项目的跨部门启动会议,当时她终于理解了什么是金钱以外的精神满足。
四个月后,她更进一步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工作中更为宽广与深远的价值。
下午五点,宋零诺跟着施谨走进六楼的大会议室。这是彭甬聪最后一次来开会,他带来了董浩。前面他们刚和梁杰的团队开完会,现在轮到施谨和宋零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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