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很直接:“没有。”
许宗元说:“那你何必承诺她你做不到的事情?”
季夏说:“多三个月,就能多赚三个月P集团的钱。我不和钱过不去。”三倍溢价的客户,三个月就相当于寻常客户的三个季度。
商人图利,真是一分钱都舍不得丢,许宗元心里摇头,“但问题总是要被解决的。”短短三个月,够季夏解决什么大问题?
季夏说:“谁说问题总要解决。你见过哪家公司是解决了所有问题的?”问题多寡象征着企业的生命力,问题叠着问题,三个月叠着三个月,就能一路活下去。
许宗元无法反驳。
季夏转移话题,再度提起新业务,“Kru进入中国市场的计划,你和Cynthia又讨论过了吗?”
许宗元点头,“在做方案了。”他负责品牌线上渠道和数字营销,黎桃负责线下选址和策划grand launch event,目标就一个字:“快”。好在季夏的朋友Sophie是法国某高等商学院的教授,本人在中国生活过,对品牌进入新市场的渠道布局、目标客群、产品上市规划、品牌传播与营销规划都很熟悉,沟通起来很顺畅。品牌创始人Ruben是Sophie的学生,负责产品研发与品牌故事的输出,更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按黎桃的说法,她服务过那么多法国品牌,像Kru这种从第一天合作就讲人话的客户,十分罕见。除了预算太少这个缺点之外,没别的问题。
讲完这些,许宗元没别的事了,转身走前,季夏叫住他,“我最后问你一次:你从零诺时尚离职后,有没有再和他们的人接触过?有没有看过他们的任何内部资料?”
“没有。”许宗元仍然和四天前一样坦荡且问心无愧,“你决定要告诉Neal这件事吗?”
季夏“嗯”了一声。
许宗元不解,“为什么?”怎么现在季夏就不怕递刀子给孙璐了?还是她的道德感突然变高了?
季夏说:“我已经有了Lulu的信任。”
许宗元又长见识了。当被客户怀疑的时候,季夏为了保住客户,宁可变相地帮助陈其睿的竞争对手侵犯零诺时尚的商业秘密,也不告诉陈其睿这件事;在确认得到客户的信任后,季夏却迅速地选择辜负这份信任,决定将这件事对陈其睿和盘托出。
许宗元已经无法评价季夏的是非准绳与职业道德。
青黑夜空中那颗巨大而肮脏的球体,于这一刻又膨胀了一圈。
黎桃在许宗元之后来找季夏。办公桌上还有没吃完的半冷早餐,季夏没浪费,一边继续吃,一边问黎桃,“Matt解除隔离之后的日程安排,你能搞到手吗?”
黎桃说:“能。你是想知道他接下来会去拜访哪些品牌吗?”
下属解意,季夏的疲惫感就能降低不少,“不方便的话,不要勉强。”
“不要紧。”黎桃问,“你亲自和Matt联系过了吗?”这个男人于公于私,都与季夏有不小的恩怨。
季夏没讲话。
黎桃于是不再多问。
午饭前,季夏从微信联系人里找出Matt Russell,打开对话框。两人最近一次的聊天记录停留在2017年12月24日。当时她祝他和家人们节日快乐,他回应她的祝福,又发来几张伦敦的圣诞街景照片给她看。
季夏打字发送:上海集中隔离酒店的餐食你还吃得惯吗?
对面没让她等多久,只过了大约几十秒就做出回复。
Matt:我一直在等待你的问候,Alicia。我知道你无法忍耐,你还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季夏:想聊聊吗。
Matt:为什么不?
视频接通,屏幕中出现男人久违的面孔与隔离酒店的窗帘。窗外天气阴沉,男人脸上的笑容却和煦温暖。
八年没来过中国,Matt还记得那么一两句上海话。他和季夏打过招呼,略作感叹,Alicia,你一点都没变。
季夏微笑,是吗?
Matt说,你的两只眼睛里满满都是和从前一样的野心以及对我的强烈不满,你的笑容无法掩盖它们。
季夏说,我没有想要掩盖。
Matt同样微笑,那很好,我们可以和对方说实话。
季夏同意,那么你先说。
Matt的语气很有涵养,你应该已经收到了我为你准备的见面礼,不必客气,这是叛徒才能得到的至高待遇。
季夏讽笑,叛徒?
Matt说,你二十五岁那年,我雇佣了你。你三十三岁那年,我带你去pitch了当年奢侈品行业最重要的一个项目,按照你们中国人的说法,我应该是你和Neal Chen的“媒人”,但你欺骗了所有人长达十二年。你三十九岁那年,用手腕把我逼走,占据了我的位子,清洗了我的团队,假惺惺地为我办了一场盛大的欢送会,装模作样地感谢我的付出。你四十五岁那年,为了自己的欲望和野心而与IDIA彻底撕破脸,引诱IDIA的核心员工、客户和项目跟你一起出走。你不是叛徒,又是什么?
季夏说,IDIA没了我,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吗?需要靠翻旧账来满足你们可怜的自尊心?
Matt的笑容看上去异常真诚,我听说在你走后,业内流传一句话――“没有Alicia Ji的IDIA China,不是众人认知里的IDIA China”。
季夏说,你回上海,目的是为了修正众人的认知。
Matt摇头,你错了――我是为了带你回家。Alicia,我不介意你曾经是个叛徒,我始终欣赏你的野心。你在外面吃的苦还不够吗?还不想回来吗?在那种苦楚的环境里,你会被现实逐渐摧毁,你会失去曾经最闪亮的人格魅力。回家吧,Alicia。
家?
季夏笑了,作为家人,你应该告诉我你是怎么抢走P集团的。
Matt回答,你还记得当年你对我解释“眼睛里容不下沙子”时我对你说的话吗?我很欣慰你现在学会了一些事情,但你始终不明白一个道理:你就算能将双手埋入沙子中,你也做不到脏得彻底。因为你还是那个你。
季夏目光灼热地盯着屏幕。
紧接着她抬起手指,结束这通语音。
晚上九点不到,季夏早早回家。陈其睿的鞋在玄关处,季夏从楼下走到楼上,最后停在浴室外。男人正在冲澡。
季夏转身,走去书房等他。
不到十分钟,陈其睿出现在书房门口。他的目光扫到她,没什么多余反应。四天前的那场欢爱,没有改变任何事情。至于前一夜她为什么没回家,陈其睿没开口问,季夏也没主动解释。
季夏将两份文件摆在书桌上,“你有空吗?”
陈其睿颔首。
季夏示意他看桌上的文件。
陈其睿走近,拿起其中一份,目光稍垂。十几秒后,他拿起另一份,逐张翻阅,然后扔在桌上。 他抬眼盯住季夏。
季夏说:“我给你看这些,不是因为我爱你,而是因为你是零诺时尚的全球总裁。你明白这两者的区别吗?”
第1章 75. 偏爱
陈其睿的目光毫无波澜,“你要什么?”
在商言商,季夏没有免费出卖客户不正当行为的慈善心态,“我要价值对等的回报。”
陈其睿说:“你讲。”
季夏说:“等我需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这种不清不楚的买卖,没有事先明码标价,届时谁来定义价值对等?陈其睿不可能允诺:“我从不赊账。”
季夏说:“这句话你讲晚了。”动手拿文件之前只字不问,看完一份还继续看另一份,他当她的便宜好占吗?她说:“Neal,我和你做生意,没有一次亏过你。”
这不单是事实,更是她的承诺。这话如果换一个人来讲,说服力会大打折扣,但季夏在生意场上言出必践,陈其睿最为清楚。
陈其睿问:“你手上还有什么?”
季夏说:“看你还需要什么。”
男人不语。季夏则将两份文件收进书桌抽屉里。如果今天换一个城府手腕都不如他的人,她根本不要做这笔生意。
事情谈妥,季夏站起来。她向外走,没两步,左手手腕就被男人攥住。季夏没再动。紧接着,他另一只手直接去握她的脖子,停了两秒,手指上移,不轻不重地捏她的耳垂。
季夏闻到了男人身上的沐浴露味道。
她大概知道是哪三个字撬动了他的开关。
做完后,季夏在床上翻了个身,拧开客卧床头的小灯,看向电子钟。十一点不到,她于是躺回去。枕头上还是陈其睿的味道,季夏转头看向他。陈其睿伸手,拨了拨季夏的发,指腹贴上她微潮的发根。
季夏闭上眼睛。
一个情感需求长年低下的人,也会因那区区三个字情动吗。她略作回忆,过去这些年,她很少直白地讲这些他根本不需要听的话。
陈其睿问:“你晚饭吃过了吗。”
季夏说:“吃过了。”
陈其睿又问:“吃的什么。”
季夏说:“方嘉帮忙买了两个小菜。”在公司加班的时候随便吃几口,什么东西都一样。
陈其睿的指腹还是贴在她的发根处,不疾不徐地揉按。季夏不得不承认此刻的氛围过于柔软惬意,她再度翻了个身,枕上他的右臂。男人三十七岁时,头上只有零星几根白发,十四年过去,他和她一样被时间刻下显眼的痕迹。两人沉默须臾,有些话他不问,她其实本不必答,“我昨晚去酒店见Lulu Sun,聊得太晚,就在那边开了间房。”
陈其睿“嗯”了一声。过了会儿,他问:“你为什么给我看那两份文件。”做生意归做生意,但对季夏而言,这并非一笔非做不可的生意。
季夏重复了一遍之前讲过的话:“因为你是零诺时尚的全球总裁。”
陈其睿低眼看她。
季夏说:“‘零诺时尚旗下五个品牌,今年的预估全球总收入堪堪超过两亿欧元。其中百分之七十都由MQ单品牌贡献,而MQ的收入大头又由欧洲和北美市场贡献。’――这种话,我听了非常不痛快。”
两亿欧元对比四百四十亿欧元,这之间的差距要靠什么才能缩小?从依赖收购欧美奢牌扩张生意到让中国自主品牌成功占有海外市场份额,这条迢迢之路到底要走多久才能迎来曙光?面对一切的不公与不正当,人和人能做出什么不同的选择?今天季夏这么做,为的不是他陈其睿,为的更不只是一个零诺时尚。
季夏又说:“Matt Russell回上海了。”
她并不打算展开讲,但陈其睿已经皱起眉,“你仍然不考虑个人健康和公司发展的可持续性,坚持要继续激进地扩张公司新业务吗。”
季夏说:“是。”
陈其睿的态度一如之前。他任她下床走出房间,没有开口挽留。
洗完澡,季夏回到主卧,关上门。陈其睿没再来找她,他的反应在季夏的意料之中。季夏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手腕搭在窗沿,看着指间的香烟缓慢地燃烧。她深深地呼吸,让裹着烟味的冷空气进入肺部。
黎桃发来近期项目的收入和利润汇总,季夏就着寒冷的烟气一页页地看完。下半年国内复工复产,市场回暖,黎桃签的新项目尽可能地压缩了客户的账期。公司的现金流状况稍好一些,季夏就砸钱去养新的业务线和团队。徐晓丹做出适当提醒,但季夏在内部的决策无人能撼动。公司创立刚满两年,已经经历了几番大起大落,季夏对徐晓丹说,过去再难的事情都能过去,将来更难的事情一样也可以过去。
对外人,季夏不求理解,只需被信任。
而对爱人,季夏和陈其睿之间就算再坦诚再亲密,又能怎样。季夏索要的理解和无条件支持,陈其睿说过做不到,就无论如何都不会退让一步。她爱或是不爱,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他都绝不可能理解并无条件地支持她的种种“自寻绝路”。
烟灰被卷进夜风里。
季夏的指尖冻得发红。
“谁说问题总要解决。”
季夏想到自己的这句话,不禁自嘲。
管理公司,她能彻底消除问题洁癖的心态。管理亲密关系,她能同样接受有些本质性的问题,一辈子都无法解决吗?就让问题叠着问题,三个月叠着三个月,把日子过下去吗?
活到四十七岁,季夏早就应该清楚,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满足她的一切诉求,就算那个男人是陈其睿,也不可能。
这不是季夏和陈其睿的矛盾。
这是季夏和她自己的矛盾。
两根烟烧完,季夏还是没有睡意。她关上窗,打开手机,一条条朋友圈刷下来。刷完朋友圈,她点开小红书。
SONGLN这个账号仍然保持一日一更的高频率,内容从行业干货到职场贴士到日常分享,人设立得很稳,粉丝数逐日递增,至今已有十二万多。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避嫌”,自从得知季夏和陈其睿的关系后,宋零诺就没再主动约季夏见面。
季夏尊重小女孩的这份谨慎。
周日半夜,宋零诺在家加班。下周她会无比忙碌,除了所有的常规日常工作之外,她还要去和大老板pitch电商直播的项目,还要按照施谨的要求继续完善“无畏WUWEI”旗舰店数字零售项目的第十稿方案,还要拍摄“无畏WUWEI”新一季的商业大片,还要作为“适应性时尚”项目的总体协调员做阶段性的项目总结,还要为小红书、B站和YouTube三个平台分别输出中英文的图文/视频内容,还要帮叶叶一起看特殊障碍人士招聘求职小程序的初版原型设计。
凌晨一点的时候,宋零诺小小走神,打开浏览器搜索“过劳死的前兆有哪些”以及“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会过劳死吗”。
刘辛辰也还没睡,她刚约会完回家,正在刷宋零诺小红书的评论区,靠看一些让人高血压的留言来醒酒,为第二天早起上班做准备。一边看,她一边在微信上帮宋零诺提神醒脑。
刘辛辰:“你的妹粉数量已经远远超过妈粉了。”
宋零诺:“……”
刘辛辰:“不过如果我是你粉丝,我肯定要当妈粉,一天天地养成多有意思啊。”
SONGLN账号吸引的妈粉质量还挺高的,有个经常出现的id叫‘小红薯1129391’,每次留言都简短有力又有深度,总能高赞霸屏,一看就是某个职场大拿富婆姐姐的小号,让刘辛辰印象尤为深刻。
宋零诺:“……”
这两串省略号毫无温度,刘辛辰:“你嫌我烦是吗?”
宋零诺:“你有空的话我给你打个电话吧。”
这么晚了,要打电话倾诉什么少女心事?刘辛辰一边不情愿,一边主动发起语音通话邀请。
宋零诺的声音有点鼻音,“喂?”
刘辛辰问:“你又哭了?谁又惹你了?”
宋零诺只是感冒而已,累了免疫力有所下降,多正常的事情。每次刘辛辰都要脑补一些奇奇怪怪的情况,她实在无奈,“我没有。我想问问你,你要孵化公司内部达人的指标,明年还有吗?”
大半夜地聊KPI,这也太宋零诺了。刘辛辰问:“你熬夜加班还在替我操心?你有办法帮我达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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