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许先淮,胡烈留下彭甬聪,显然还有话要说。没了投资人在场,彭甬聪起身在胡烈办公室里随意溜达,参观他办公桌上摆着的婴儿玩具,问:“这又是谁送的啊?显得有点不聪明。”
胡烈说:“就你聪明。”
彭甬聪抬手捏两下后脖颈,“老板您有事说事,我还要早点回家睡觉。”
胡烈直说:“许先淮问我,该给你的,给到位了吗?你要是我,你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彭甬聪站在胡烈桌前,“这事还能有上限吗?给多少才叫给到位啊?”公司D轮融完,他手上股份占比1.65%,创始团队和核心高管里除了董浩和郑川,没人拿的比他多。就连之前胡烈和季夏谈长期战略合作,最后也只给了对方0.75%。
胡烈说:“问你自己。你想要多少?”
彭甬聪说:“哦。现在就够了。”
正大光明谈利益的时候说够了,胡烈不能相信,“老董当年折腾的那一出你也看到了。我不希望再经历类似的事情。”
彭甬聪说:“那我说了?”
“说。”胡烈等着听他要多少。
彭甬聪说:“我要一些自己的时间和生活。”
这答案胡烈没想到。彭甬聪现在不多要股权,他清楚将来公司上市后他会损失多少实际利益吗?但胡烈也清楚,有时候利益大小和利益体量并不直接相关,而和对方对这个利益需求的迫切性和重要性相关,就像快饿死的时候的一口粥,或是空气稀薄的时候的一袋氧气。彭甬聪现在要的,是他的粥和氧气。
胡烈说:“具体点。”
彭甬聪说:“我要每周一天固定的单休,周六或周日。工作日一三五晚上八点之后别再叫我回公司,有急事我可以远程支持解决。”
他要不说这些,胡烈还不觉得什么,可他现在这么一说,胡烈才意识到彭甬聪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胡烈答应得痛快,“好。”
彭甬聪说:“那我回家睡觉了。”
胡烈没意见。等彭甬聪背身走到门口了,胡烈才后知后觉感到不对劲,他叫住彭甬聪,问:“我今晚把你叫回来是耽误你什么事儿了吗?”
彭甬聪否认:“没。”
坐进车里,彭甬聪再次揭下那张便利贴。一共十一个字,他翻来覆去地看。看完,他扯下一截从办公室带下来的透明胶带,把这张便利贴固定在左侧空调出风口上方。
彭甬聪向右看一眼空着的副驾。
他试着想象施谨伸手按上方向盘时的模样。
几十秒过去,彭甬聪发动车子,驶离公司车库。
施谨在公司待到很晚。老板并没事找她,是她给自己找了一堆事情做。宋零诺做的“总裁来了”直播方案一共三十多页,施谨压缩内容,调整结构,逐页批注,好让宋零诺知道应该怎样站在老板的角度做要去pitch老板的方案。“无畏WUWEI”旗舰店数字零售项目进入第九稿,宋零诺加入了她和禹力团队脑暴出来的新点子,施谨一一读过,依据她对跨部门协同落实的可行性判断给出批注建议。
整层六楼最后就剩施谨一个人,她才将工作收尾。供应商采购系统里有一张宋零诺提的单,是FIERCETech在做的某项目的一期付款。
施谨确认明细和金额,点击批准。
她想起多年前有一次和季夏聊天,季夏说,做实业很难,没做过实业的人根本不会懂,而做实业产业的配套行业和企业更难,因为只有客户成功,这些企业才会成功。
无论再过多久,这个道理不会变。
下到大楼地库,施谨走去长租车位。在车子正前方,她站定两秒,确认自己没眼花。
车前盖上放着一杯奶茶。
施谨伸手去握奶茶,杯壁半热,应该是新买来的。她环顾四方,周围没人,也没有她今晚才坐过的那辆车。她掏出手机,里面没有未读消息,也没有未接电话。彭甬聪怎么知道这辆是她的车?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坐进驾驶位,施谨将吸管插进杯盖。
如同今晚从彭甬聪车上离开时一样,施谨再一次想起男人曾经当着她的面接过的那两通语气温柔的电话。
――“哦。不是女朋友。”
她还记得他当时这样回答。
半夜时分,季夏先后收到许宗元和黎桃的邮件和消息。
卡着四十八小时的期限,许宗元交出一份修改后的A品牌旗舰店数字零售方案。改后的方案质量究竟怎么样,季夏甚至不需要点开看。孙璐在乎的不是方案高低,集团又不是她的,不论生意好坏她都有办法在内部应付过去,她在乎的是季夏到底有没有辜负两人的“友谊”。
黎桃的消息说,从Terry嘴里套不出实情。季夏想知道孙璐到底在发什么疯,黎桃这边给不出答案。
季夏关灯睡觉。
周四晚饭,季夏和孙璐约在上次见面的餐厅。三天过去,季夏扔还给孙璐一份改后的方案,“之前两份方案的相似性是行业正常现象,这次改过的方案全面优于零诺的那份,你还有什么问题?”
孙璐压根不碰季夏给的方案,反而掏出另一份文件,丢到季夏眼前,“你们改方案,零诺的人也在同步改方案。Alicia,你怎么有脸和我讲这些话?”
季夏拿起文件,方案封面右上角标注着日期和“Ver. 09”。零诺时尚昨天刚更新的内部文件,孙璐今天就能拿到手,这速度让季夏不由自主地皱眉。她草草翻阅,这份方案比上一稿多出不止一处亮点。阅罢,季夏按下文件,“你在演连续剧吗?下一集的预告是什么?”
孙璐说:“你问我?你下一步是要拿着这份方案回去继续改,然后回家继续告诉Neal Chen你在替我们改方案?”
再改,别说许宗元绝不肯干,季夏也绝不会陪着孙璐演这出不可能有大结局的连续剧。事情如果真闹大了,官司和舆论压身,没人会是赢家,但孙璐偏偏要发这场疯。以为解决一个旗舰店方案就能解决孙璐的怀疑、就能保住这个客户,是季夏把她的诉求想简单了。
季夏面无表情,“你想要什么?”上回是一个杨炼,这回是什么?
“Alicia,你未免太低看我了。”孙璐放下手中餐具,“看在我们‘伟大友谊’的份上,我不会让你在圈子里难堪,也不会耽误你继续做这个行业的生意。前提是,你清楚地知道现在该做什么。”
孙璐离开餐厅。季夏叫来服务生,给杯中添满温热的水。她一边喝水,一边吃光了孙璐碰都没碰的肉和菜。吃完后,她叫买单。等发票时,季夏透过临桌的落地窗看向户外。冬夜落雨,玻璃一面沾着雨渍,另一面映出她暗沉的面孔。
季夏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徐晓丹。公司小,财、法不分家,徐晓丹既管钱账又管法务。季夏让她查一查和P集团签的合同里,乙方发起解约的具体责任条款。
徐晓丹狐疑,季夏当初为了保住业务线和员工,连自己的房子都能说卖就卖,现在怎么可能会主动和客户解约,更何况是P集团这么大的单子。
讲完电话,季夏点开微信,清理未读消息。其中有一条来自黎桃:
“我刚刚听说一个重大消息――Matt回上海了,目前还在入境集中隔离中,据说IDIA总部要让他重新接管大中华区和北亚地区的整体业务,IDIA官方还没发人事变动的公告。Alicia,你听说这事了吗?”
晚饭后三小时,孙璐在酒店水疗中心的会客区再次见到季夏。后者冲她轻轻招手。
孙璐走过去,脸色不太好看,“谁告诉你我在这里?”这个问题没有意义,还能是谁?孙璐坐下,“我以为吃饭的时候我们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有句话我吃饭时忘记问了,”季夏递给孙璐一杯水,“假使Xvent主动提出解约,你们集团采购会找哪家agency来替代?”
孙璐不答。
季夏说:“那么我换个问法:Matt Russell――他搞定的是你,还是你们总部的人?”
第1章 74. 叛徒
什么都瞒不过季夏,这令孙璐反而舒缓了神色,“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真吃不消。”她终于喝了一口季夏递来的水,“你也曾经给欧洲企业打过二十年的工,做过中国区的GM,这种决策,向来是总部对总部,轮得到我讲话?”
季夏不意外。Matt Russell有什么样的本事,她知道。
话虽如此,孙璐不介意讲讲清楚:“我被总部的顶头老板直接要求更换agency,不计成本和代价。老板讲这种话,还能是什么意思。”
季夏本来以为这次是孙璐在发疯,原来是孙璐怕她会发疯――孙璐认为Xvent一旦被fire,杨炼的事情必定会被季夏翻出来大做文章,让孙璐吃不了兜着走――这才绞尽脑汁地让Xvent主动提出解约。
孙璐又喝了一口水,“你别怪我。Xvent主动和P集团解约,比被终止合作要体面得多,我是在帮你。”
季夏没什么笑意地笑。
孙璐看着她笑。季夏没有直接翻脸,已经足够表明她的态度。孙璐此前所担心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季夏比孙璐想象中的更加“珍视”两人的“友谊”,季夏更不会发疯。
季夏问:“那两份零诺时尚的内部资料,是真是假?”
既然季夏没翻脸,孙璐进一步摊牌,“你以为那些是我为了演戏而弄出来的道具?我不妨和你讲实话,自从零诺时尚从去年收购了MQ,我们总部就开始重点关注这家中国企业。过去几个月陆陆续续送到我眼皮底下的资料,远不止那两份,只是那两份和Xvent手上在做的事情明确相关。不过这次的事情不是巧合,而是必然。是你自己偏偏要收一个被Neal Chen扫地出门的人, 你能怪谁?”
孙璐从头到尾都清楚季夏没和陈其睿讲过有关客户的任何商业秘密,孙璐始终认为是许宗元动了零诺的商业技术。当然,为了达到孙璐的目的,事情的本质是什么不重要,事情看上去像什么才重要。对孙璐,季夏没必要多费口舌替自己的人洗白,“你就相信我真的不会回家和Neal讲你这些话?”
孙璐说:“Alicia,与其说我是相信你的职业度,不如说我更相信你不会为了男人而伤及自己的根本利益。如果男人对你来说很重要,你当初就不会把杨炼的微信推给我。”
季夏问:“你拿着零诺时尚的内部资料,都做了什么?”
孙璐嘴角稍动,“你男人名声在外,他有什么样的城府和手腕,你不清楚?他下面的人喂给我们的内部资料,你觉得我能轻易相信吗?讲实话,那些资料我平常看都不要看一眼,免得跳坑。”
这话很有脑子,季夏还是没什么笑意地笑,“你真就那么放心?”
孙璐说:“零诺时尚旗下五个品牌,今年的预估全球总收入堪堪超过两亿欧元。其中百分之七十都由MQ单品牌贡献,而MQ的收入大头又由欧洲和北美市场贡献。我坐在上海办公室里,看的是中国市场,该总部操的心,我费什么力气?”
今年疫情环境限制消费,导致时尚奢侈品企业的普遍业绩收入对比去年均有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不等的缩水。饶是如此,分别代表欧洲和北美地区的两家头部奢侈品巨头集团仍然能录得四百四十亿欧元和四十九亿美元的全球总收入。与其相比,总部坐标亚洲中国上海的零诺时尚的两亿欧元的确不值一提。
季夏又给孙璐递上一杯水。
孙璐接过。
季夏说:“晚饭后,我叫公司法务查了解约条款。”
孙璐说:“嗯。”能够和季夏这种人合作后好聚好散,避免撕破脸,是最好的结果。
季夏说:“但你们偏偏找了IDIA接手,那就别指望我会主动解约。如果你要fire Xvent,你只能叫你们法务提解约流程。在agency无违约及无过错的情况下,你们提解约必须要有三个月的notice period。”
孙璐轻轻皱眉,“Alicia,你不是个不体面的人。”
“和人撕破脸的事情我没少做过。当体面人有什么可痛快的?”季夏把道理掰开来讲,“IDIA的强项是传统的活动营销和整合公关,他们想碰中国市场的品牌数字化生意,不自量力。你手上的三个牌子给他们做,会很糟糕。你对上面要交结果,他们给不了你结果。”
同样是带领公司从传统的品牌活动与公关营销转型数字化战略咨询与数字营销,季夏批评比她公司规模大几十倍的老东家“不自量力”。真正不自量力的是谁?
孙璐不在乎,“生意要是不好,集团内部有各种分锅的办法,骂总部产品创新不够、本地买货策略保守、库存管理有问题,骂品牌力不够、本地故事讲得不好,骂公关传讯没热度、市场营销没带足够客流,骂零售管理和培训做不到位、线上渠道布局和门店选址不理想……等等,各种借口三天三夜讲不完,根本轮不到让总部指定的agency背锅。结果交不交得出来,我还是那句话,该总部操的心,我不白费力气。”P集团整体内部文化如此,孙璐相信季夏不陌生。
季夏还是那句话:“你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吃晚饭时她问过一次,当时孙璐不肯被低看。现在她再问一次,世界上没人会真的无欲无求。临近半夜,两人坐在酒店的水疗中心会客区讲了这么多话,还有什么能讲的,都该讲出来。品牌生意孙璐能不在乎,个人利益孙璐不可能不在乎。
孙璐看了一会儿季夏,问:“你当初从IDIA走得那么难看,和老东家撕破脸,是图什么痛快?”
两人过去的关系不足以聊这样的话题,但在今晚,季夏可以开口:“我要‘轮得到我讲话’。”
孙璐半晌无言。等季夏喝完又一杯水,她才讲:“我要没人干涉得了我想用哪家agency。”
动孙璐的agency,不啻于动孙璐的个人利益。
季夏说:“你给我三个月,我就给你你想要的。”
时间太晚,季夏直接在酒店开房,洗澡睡觉。次日周五,她早起到公司,关上办公室的门换衣服。九点整,方嘉替季夏买来早餐。九点十分,许宗元来敲门,问季夏昨晚和客户过方案的结果。
季夏说:“P集团会和Xvent解约,三个月的notice period。”
能够因此摆脱孙璐这种客户,许宗元理应感到合理且满意,但他内心深处居然一丁点类似的感觉都没有。他皱起眉,“凭什么?”
季夏反问:“这不正合你意?”
合不合意是一码事 ,服不服则是另一码事。许宗元虽合意但不服,“你搞不定Lulu?任凭她扣帽子给你?”他拉低了职业道德底线为这种客户连夜改方案,等来的就这结果?
季夏说:“我搞不定的人和事多了。我不是超人。”
许宗元说:“我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有她搞不定的,还是她不是超人?
季夏看他一眼,“你以为额外的三个月很容易?我问她要了三个月,条件是我要给她她想要的。”
“她要什么?”许宗元问。又是男人吗?
季夏说:“她要想用哪家agency就用哪家agency。”
许宗元反应过来。季夏没搞定,但并不是完全没搞定,Xvent还有一线机会。他问:“你有办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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