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在休息区,任鸿一边吃,一边翻看上午的片子,“诺诺,你自己最喜欢哪张?”
宋零诺说:“都还好。”
她小口小口地喝橙汁,还剩半杯时,她用塑料杯贴住脸颊,试图给自己降温。她的脑袋已经开始发懵,她希望任鸿不要再问任何需要思考才能回答的问题。
任鸿选出三张,“我喜欢这几张。你觉得呢?”
宋零诺觉得又能有什么用,她对选片并没有话语权和决策权。她点点头,“都还好。”
任鸿指着屏幕,“这张,你的目光。”
宋零诺看着屏幕。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她的目光是对她自己情绪的无畏。两个多月过去,就算知道他不爱她,她也无法漠视内心深处对他残存的感情。明知真相的面貌,却仍旧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是莫大的愚蠢,更是莫大的勇气。宋零诺今日的无畏,是对宋零诺过往所有无畏的讽刺与怜悯。
短暂午休后,拍摄工作继续进行。木文指挥助理辅助宋零诺更换衣物和配饰。明年的早春系列很清凉,下午第一组是无领无袖的上衣搭配裤装。助理帮宋零诺佩戴三层项链时,木文看见她微微皱眉。高烧灼热的皮肤被冰冷沉重的金属压着有多难受,他可以想象。年轻女孩在早上否认发烧,木文没有再次揭穿她的必要。如此高度的敬业,多半是为钱。宋零诺的拼命在木文眼中,简直是摇钱树一般的存在。这种钱才,他如果不签下来,那他还是木文吗。宋零诺下午的状态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差。
拍到最后一组时,曾雾远程叫停。他在棚里的不耐烦和脾气一如既往:“你什么情况?越拍越不会拍?”
该来的总会来。下一句是不是又要骂她让所有人陪着她一起玩?
宋零诺垂下右臂,握紧手机,“抱歉。”她的声音有点哑,“给我五分钟,我调整一下。”
曾雾给了她五分钟。五分钟后,宋零诺重新试了几张,还不如五分钟之前的状态好。男人的声音从液晶屏下方的音箱里传出:“不能拍就别浪费所有人的时间。”他的四个助理为了配合两地时差,已经连续工作了十七个小时,没有人的时间不是生命。
在场的工作人员有之前来过的, 早已见多不怪;也有第一次被制片发来的,此刻面面相觑。
宋零诺转过头,看向另一侧贴满了pose reference图片的白板,开口:“请问最后这组我可以换pose吗?”
她的头很晕,实在是站不住了。
曾雾问:“换成什么?”
宋零诺说:“我要躺下。”
曾雾皱眉,“不可能。”
宋零诺说:“今天的创意主题是我的自拍。”
她加重强调,“我的。”
她的?方案、创意、置景、造型、现场拍摄指导,哪一个是她做的?耗费几十个工作人员的时间精力才能完成的成片,被她轻飘飘地用这两字概括?
曾雾的眉头皱得更深。宋零诺攥着手机,不等他开口,提前说:“我不滚出去。”
她转向任鸿,主动要求:“任老师,麻烦清个场。”
任鸿离开前,把相机的角度调成俯拍。等到棚里没别人了,宋零诺才躺下来。她半长的黑发散开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裙摆凌乱地卷在两腿之间。
她的声音有点哑:“我会拍好的。因为这是我的。”隔着九千两百公里,男人没再说话。
宋零诺没看大液晶屏,她睁大双眼看向摄影棚的天花板。白茫茫一片,像大西北农村冬天寂静的雪地。想象中的寒冷缓解了她身上的高热感,她拿起手机,按下快门键。屏幕上出现她的模样。宋零诺看见照片上的年轻女人莫名其妙在哭。
拍摄结束了。宋零诺还是躺在地板上。她抬手摸摸脑门,一片滚烫。她或许是被烧得糊涂了,她听见自己问:“你喜欢莫奈的画吗?”
这不是一个问题。宋零诺只是自说自话:“我买了一本欧洲印象派画家的作品集。我还去读了‘情动理论’相关的资料。但是我读不懂。”
她又说:“半年定存的利率是百分之一点三。我再也不会欠任何人的钱了。”
九千两百公里外,曾雾坐在工作台前。桌上是三杯喝光的咖啡,他让助理先去休息。年轻女人在说什么,他都听懂了。她躺在影棚的地板上,右手遮着眼睛,脑袋偏向另一边。她的倔强和自尊心,还是那么像年轻时的他。
曾雾开口:“你什么时候想来英国了,你告诉我。来读书,来工作,都可以。我会安排好一切,让你毫无负担。”
她理应清楚他对她的喜欢。但这是他能给她的所有。宋零诺蜷在地板上,一动不动。主观意识好像只过了几秒,有人摸了摸她的脸和额头,在她耳边叫她:“宋零诺。”
宋零诺睁眼,看清来人,“你不是把我删了吗?”
刘辛辰今天连跟片都不跟片,现在来干什么呢?棚里连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已经收工了吗?刘辛辰拿了件衣服盖在她身上,“把药吃了。”
她又怎么知道她发烧了呢?
刘辛辰好像看得出她在想什么,“木文告诉我的。”
宋零诺还是那句话:“你不是把我删了吗?”
她都不是她的微信好友了,她都不是她的朋友了,不是吗。刘辛辰不回答,递上水和药片。主观意识又过了几秒,宋零诺睁开眼。她身上的热度退了不少,脑袋也清醒了不少。这里根本不是摄影棚的地板,她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躺着。宋零诺勉力撑起上半身,转头又看见刘辛辰。
刘辛辰好像看得出她在想什么,“这是我家。这是我的床。”
宋零诺“哦”了一声。
刘辛辰说:“你再睡会儿?”
宋零诺重新躺下,用被子蒙住脸。客观现实过了几秒,刘辛辰用力拉开被子,递给她纸巾擦眼泪和鼻涕。几张纸巾不够,刘辛辰又递来几张。
宋零诺越哭越凶。刘辛辰伸手抱住她。宋零诺抓着刘辛辰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在发抖。她从来没有像这样放肆地伤心过,她甚至说出了心里话:“我难受。”她直到今天拍摄前还愚蠢地抱有幻想。
刘辛辰说:“你知道现实生活不是电视剧和电影吧。”如果是电视剧和电影,男人会后悔离开她,会醒悟他多么爱她,会非她不可,会为爱重拾画笔,回归艺术初心,创作出惊世之作,女人会,嗯,和男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现实生活不是电视剧和电影。宋零诺止住了眼泪。刘辛辰没问宋零诺是否还爱对方,也没再讲任何大道理开解她,“木文今天和你说什么了?”
宋零诺嗓音沙哑,“他问我为什么不签MCN,还问我有没有想过做全职博主。”
刘辛辰问:“还有吗?”
宋零诺说:“他加了我的微信。”话题转回工作,确实让她好受了一些。这一晚宋零诺没回家。
她穿着刘辛辰的睡衣,睡在刘辛辰的床上。刘辛辰穿着自己的睡衣,睡在宋零诺身边。睡衣很轻软,床很宽大,宋零诺没穿过这样的睡衣,也没睡过这样的床。
关灯后很久,刘辛辰开口:“宋零诺你知道吗,我的优越,从来不需要靠别人对比来体现。”
宋零诺“哦”了一声。她不争气地又抬手抹了抹眼睛。破晓前,宋零诺渴醒了。她身体的热度重新升高,心脏窒闷,眼角潮湿。人生总是向前的,人总是向前的。宋零诺只能继续向前。
黑暗中,宋零诺想到Petro说过,伦敦的冬天下午三点不到,天就黑了。黑暗中,宋零诺也想到季夏曾经讲过的话。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成为她的归宿、她的终点。只有她自己,才会成为她的归宿、她的终点。高烧中的宋零诺终于迟滞地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季夏讲给她的道理。这句话是帮助她撑过一切伤心与痛苦的高效安慰剂。
第1章 78. 谁打你了?
周一上班,刘辛辰头一件事就是去找姜阑投诉:“宋零诺的账号是我辛辛苦苦孵化出来的,他木文凭什么说抢就抢?起号阶段有多难他不清楚吗,他好意思坐享其成吗,他脸皮怎么这么厚啊?有这种道理吗阑姐?”
这次拍摄姜阑找了木文来做造型,结果衍生出这么个破事,刘辛辰一万个不满。就算木文是老板的朋友,她也必须投诉,否则她咽不下这口气。
姜阑听她讲完,“所以?”
所以?
刘辛辰说:“他不能签宋零诺。我不同意。”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底气。她一没权力约束木文,二没权力约束宋零诺。她只能寄希望于老板替她出头。
姜阑问:“你认为我替你解决掉一个木文,今后就不会再有别人去找宋零诺了吗?每遇到一个问题你都要这样解决吗?”
刘辛辰被戳到痛处。
姜阑继续问:“如果有一天宋零诺决定离开零诺时尚,你认为她的账号和你还有任何关系吗?她还会帮助零诺时尚的品牌传播吗?”
刘辛辰压根没思考过这种可能性,“您有什么建议?”
姜阑说:“你去和宋零诺谈,给她两个选择:一,公司直接出资买下她的号,她今后只有账号的使用权,没有所有权,考虑到该账号目前的粉丝数和内容质量,公司愿意出二十万元人民币,而她需要至少继续运营三十六个月该账号的内容,期间所得一切商务收益公司与她五五分成;二,她继续拥有该账号的一切权利,享有百分百的商务收益,但在接下来的三十六个月内,如果她主动离开零诺时尚,或是与任何外部经纪及代理机构签约,那么她需要偿付公司用来推广她和账号的一切费用。谈妥后,找法务拟协议,白纸黑字地签下来。”
刘辛辰愣住。
二十万元人民币乍一听不少,但按照宋零诺账号目前的曝光和粉丝增速,未来潜力价值极高,这个开价堪称低廉。至于品牌中心为推广宋零诺而做的国内及海外的种种公关传播,更是宋零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偿付得起的费用。
好半天,刘辛辰才提出看法:“阑姐,我觉得这样对宋零诺很不公平。”宋零诺为了运营账号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时间,全公司不会有人比刘辛辰更清楚。更何况,宋零诺那么信任她,她要怎么去和宋零诺谈这些苛刻的条件和要求?这对两人的友谊无疑是个挑战。
姜阑说:“你今天来找我,目的是谈公平吗?你要给宋零诺找‘公平’,为什么不同意她签木文?”
刘辛辰自知双标且理亏,早知如此,她还不如不来投诉木文,然而后悔为时已晚,她问:“如果宋零诺两个选择都拒绝呢?她就是不和公司签任何协议呢?”
姜阑说:“她要是不同意,品牌中心今后就不会再给她任何传播支持。”
刘辛辰不吭声。照宋零诺那个性格,会在乎这个吗?
姜阑能看出她在想什么,“她的账号,从零粉丝到一万粉丝,用了多少天?从一万粉丝到现在的十四万粉丝,用了多少天?”
品牌层级的传播力量,是个体的努力永远无法达到的。
姜阑又说:“在自媒体领域,没有人能够体验过这种曝光增粉的速度后,再回到过去的日子。”
这无关乎性格,这是人性。
老板的意思很明确,刘辛辰可以不计较这份公平,但刘辛辰非要计较另外一份公平:“那我想问一下,大老板的情况也是一样吗?他的个人账号一旦被成功孵化,您会让他和公司签同样的协议吗?”
姜阑说:“我会让Neal签比这个更为严苛的协议。”
年轻人对公平的执着有时从来不考虑平衡的必要性。
等刘辛辰离开,姜阑打电话给木文:“ 你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想要挖我的人?”
木文在那头笑,“宋零诺是你的人吗?她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人了?”
姜阑说:“这不重要。”
木文问:“那什么重要?”
姜阑说:“你再像这样挖我的人,我就直接买下你的公司。”
木文快要笑裂了,“阑阑你干嘛呢?吃错药了?跟我演霸总呢?”
姜阑说:“你觉得我在演戏吗?”
木文只能配合她演戏:“行行行,好好好,我怕了。你要怎么买?你老公现在对我们这个赛道很感兴趣?”壹应资本上半年投了一个做美妆直播起家的大主播创业的MCN机构,木文也听说了。但问题是,姜阑从不掺和她老公的生意,今天这到底是在闹哪出?
姜阑说:“和他没关系。”
木文纳闷:“那你这底气从何而来?”他的公司是她说买就能买得了的吗?
姜阑说:“零诺时尚需要直接收购一到两家MCN公司。”
这下木文不笑了,“你们想干嘛?”
姜阑说:“做产业上下游的布局,有问题吗?”
过去十八个月,刘峥冉专款专批,供零诺时尚布局上游供应端,以提升旗下品牌的核心业务产能与制造能力。陈其睿先后收购了位于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的两家数字印刷与纯手工处理皮革工厂以及一家位于法国南部的针织供应商。这不光是为了优化供应链、节流增值,更重要的是为将来进一步扩大海外市场做准备。
十八个月之后,零诺时尚的军备重心从上游端转向下游端。
疫情后中国本土市场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品牌的高速数字化进程在中国市场尤为突出,想要进一步优化数字营销及电子商务的成本、提高投入回报比,直接收购产业下游公司是最快的选择。
零诺母集团的财大气粗,木文清楚得不得了,他迟疑:“我可还没想卖公司啊阑阑。”MCN机构虽然多,但专精做时尚领域的头部玩家没几家,他现在完全有理由怀疑姜阑不是在演戏吓唬他,姜阑是认真的。
姜阑这时终于笑了,“等你想卖的时候,你告诉我。”
中午,姜阑约施谨吃饭。
走出公司,姜阑想当然地往面馆的方向走,施谨却说:“换一家吧。”两人就近找了家日料。
本着尊重对方与信息对称的原则,姜阑把要求宋零诺签署账号协议的事情告诉施谨,“宋零诺如果因为这件事对公司有情绪,我需要你帮忙安抚。”
之前和梅森聊宋零诺的事情,姜阑得不到有力支持。现在换了施谨,姜阑认为事情会好办得多。
施谨了解姜阑做事情的风格。十月那次,品牌中心直接用大量级的传播手段推广宋零诺和她的账号,并且在海外同步发稿建号,姜阑的目的十分明确:先用事实证明宋零诺能红的可操作性,让宋零诺不自知地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哪怕她当时的直属上级反对。
施谨说:“我需要知道宋零诺签署协议后,你们在接下来的三十六个月内会对她如何做进一步推广和包装的具体方案。在我没看到方案之前,你们不可以直接去和宋零诺谈。”
姜阑说:“可以。”
于公,施谨和姜阑一样,需要站在公司利益的角度做决策。于私,施谨也和姜阑一样,非常了解陈其睿在限制人才流动方面的手段和冷酷,她自问有义务帮助对此毫无经验的宋零诺。
吃好饭,走出日料店,姜阑问:“奶茶要喝吗?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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