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清轻抚她的背脊:“嗯。”
“不要受伤。”
“嗯。”
“……裴先生。”棠梨的声音忽然沾染了些哭腔。
裴时清手臂一紧, 低头轻声问怀中人:“怎么了。”
他察觉到她背脊轻颤。
在他收紧手臂, 将她往自己怀中扣得更紧的时刻, 他听到她问:“裴先生, 你为自己准备了退路吧?”
那双被冰雪覆盖的眼,在此刻划过一丝暗色。
棠梨没能及时听到回答,抓着他的手,仰起头来,一双眼通红不已:“如若不能事成,你还有其他退路吗?”
他的棠儿……向来如此聪明。
眸中积压的清寒之意一点点化开,最后他眼角微弯,俯身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嗯,我不会死。”
他替她整理好披风:“我还要来迎娶我的棠儿。”
棠梨定定看着他,终是红着眼一笑:“好,开春的时候,你要来娶我。”
风雪大了些,棠梨打着车帘,目送裴时清翻身上马。
他肩上大氅烈烈作舞,忽地勒马回头,于茫茫风雪中看向她。
棠梨冲他一笑,裴时清深深看她一眼,冷喝一声,策马离去。
棠梨愣愣跌坐回马车之上,有人给她塞来一个汤婆子,棠梨木讷地接住。
掌心热意源源不断传来,却有冰凉的水渍落到手背之上。
十一听到哽咽声,错愕看过来,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十一慌了神,公子千叮咛万嘱咐,他不在的时候,自己一定要好好照顾棠姑娘,公子才走,棠姑娘便哭成了这般模样……
他小心翼翼递过去一条帕子:“棠姑娘,别,别哭……又不是见不着公子了。”
棠梨却不接帕子,只是哑着声音问:“十一,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上京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一愣了下,抿唇不语。
棠姑娘……实在是太敏锐了些。
棠梨见他不说话,又说:“上京局势本就是瞬息万变的时候,他又离开了那么久……如今要匆匆赶去找徐怀忠,必然是出了什么事。”
“十一,你说吧。”
棠梨抓着汤婆子,睁着一双朦胧泪眼看他:“他都已经决定要让我去上京,便说明不打算瞒我了。”
十一沉默片刻,不得不认同她的话。
他了解公子,或许此前是为了不惹姑娘伤心,才迟迟不说。
一片静默中,十一终于缓缓开了口:“歃血阁放出消息说……公子于滕州举兵谋反。”
棠梨手中的汤婆子滚到地上,发出沉闷一声响。
十一不敢再说。
棠梨沉默片刻,若无其事弯腰捡起汤婆子:“歃血阁应当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吧。”
“十一,他会没事的。”棠梨似乎在宽慰他,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他一定会没事的。”她重复道。
可是握着汤婆子的手,却在轻轻颤抖。
前一世此时她已在流放路上,只听说皇帝病逝,裴时清扶持四皇子继位,转眼便成了新朝首辅。
她从未听说裴时清起兵谋反的事,这一世……这一世变数为何会如此之大?
车帘被风雪掀起,窗外雪野茫茫。
棠梨忽然意识到,她这个本该死去之人如今都好端端坐在这,朝堂局势又为何不能发生变化?
棠梨的指尖霎时间变得一片冰凉。
十一见她面色难看,开口道:“……棠姑娘莫要过多挂怀,歃血阁不仅是天下第一大杀手组织,其阁主徐怀忠更是大有来头。”
“他便是那位勇武大将军。”
棠梨猛地抬眼:“勇武大将军……不是已经去世许多年了吗?”
况且当年勇武大将军身陷北狄铁骑军中,断了一条胳膊才逃出来,徐怀忠的手……
她的确没仔细观察过徐怀忠的双手。
十一道:“徐怀忠当年……乃是假死。”
开国公谢逸与徐怀忠可谓是先帝的左膀右臂,当年随他一同征伐天下,也有过一段豪情万丈的岁月。
但后来先帝登基,再深厚的关系也敌不过一句“飞鸟尽良弓藏”。
开国公谢氏与勇武大将军在民间呼声甚高,功高盖主,先帝又怎能容忍。
徐怀忠是个极为敏锐的人,当年身陷囹圄,好不容易从铁骑军中逃脱,便生了疑心,早早给自己备下后路,假死逃脱。
而谢逸却相信了他们所谓的兄弟情深,直到屠刀落下,谢氏满门被灭。
“徐怀忠假死之后,绸缪多年,最后组建了歃血阁,不止培养杀手,更在暗中操练军队。”
“他被斩断的那只手,也由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接上了一条义肢,平日里不轻易动作,便瞧不出来。”
棠梨问:“裴先生一直以来都知道他的谋划么?”
十一点头:“当年正是因为此事,公子才与徐怀忠闹掰的。”
棠梨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棠梨大抵猜到徐怀忠为何会打着裴时清的名头起兵谋反。
谢家满门蒙冤,的确是个好由头。
但徐怀忠偏偏在这节骨眼上造反,让棠梨不得不多想。
她的面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难道说……徐怀忠将她绑来此处,不是要以软肋要挟裴先生,让他乖乖听自己的话。
而是以她为饵,设局请君入瓮?
十一见她面色越来越不对劲,忙开口问:“棠姑娘?”
棠梨狠狠咬住下唇,直到有淡淡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
既然裴时清上一世没有起兵谋反,而是扶持了四皇子上位,便说明他并不想坐上那个位置的。
而这一世的种种变数,很可能就是因为她从中参与。
棠梨闭眼,任由唇上疼痛转为麻木。
事情已然发生,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她现在要想的是该如何弥补。
徐怀忠能利用她掣肘裴先生一次,就还能利用她第二次。
在裴先生成事之前……她不能去上京,也不能跟他有所联系。
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踪迹。
“十一。”她的语气忽然一片冷肃,让十一不由得正了脸色。
“我们不去上京了。”
十一讶异挑眉:“可是棠姑娘,公子已经在上京为你打点好了一切。”
“正是因为他帮我打点好了一切,才更容易被人觉察。”
棠梨意有所指:“歃血阁手眼通天,能将我掳走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也不想误你们公子的事吧?”
十一陷入沉默,片刻之后,他点头道:“好。”
“只是棠姑娘,你想好了去哪里吗?”
棠梨笑了下:“我们不去上京,去渠县。”
渠县?那不是就在离上京不远的地方吗?
十一看着眼前成竹在胸的棠梨,霎时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渠县之于上京,就是一个灯下黑的好地方,还能及时探听上京的消息。
“十一,我们改道,从锦州绕往渠县。”
无论是按原路线还是新路线,他们都得先出燕门关。
风雪愈来愈大,一行人在燕门关整顿暂歇。
十一的意思是不如就在燕门关修整两日,等雪停了再走。
棠梨却坚持赶路。
“天气会越来越冷,此时再不走,怕后面大雪封了路。”
十一明白她说得有道理,只能说:“这样也好,只是恐怕要辛苦姑娘了。”
棠梨摇头笑道:“我坐在马车里,风吹不到雪淋不到,辛苦的人该是那些护卫。”
十一抱拳:“公子有命,本应如此。”
棠梨笑了笑,又叫小二多切了些牛肉,再上几壶热酒。
羊肉汤滚烫,一碗下肚,湿寒之意被尽数扫空。
棠梨捧着碗失了神,也不知道这样的雪天,裴先生有没有吃好、睡好?与徐怀忠汇合了没?
还有爹爹、姑姑、阿苍他们是不是也这样围炉而坐,用些热食?
裴先生告诉自己,那日自己被歃血阁掳走,十一昏迷不醒,阿苍却提前苏醒了,一路追着她而来。
只是中途找错了地方,被他的人救下。
原本棠家人和阿苍都要来此地与棠梨汇合,但因为棠梨中途计划有变,要去上京,裴时清索性让他们折道换了个地方。
如此便好。
如今她要孤身犯险,她的家人们最好是呆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正分神想着,屋外忽然传来杂乱的马蹄之声。
十一率先警觉起来,他握住手中长剑,将棠梨护在身后。
门扉被人推开,风雪猛然倒灌而入。
冰凉雪花落到棠梨睫毛之上,她轻眨了下眼,看清了门口立着的人。
她倏然起身。
第91章 北狄
◎北狄殿下◎
风雪袭人, 屋内点着的灯也被吹得晃晃悠悠。
昏黄灯光落在门口那人身上,映得他身上甲胄泛着森寒的光。
他忽然迈着大步急急走了进来,然后一把抱住了棠梨。
少年身上的甲胄一片冰寒, 激得棠梨轻轻打了个颤。
少年这才意识到,有些狼狈地放开她,鎏金面具下的眼露出一丝自责。
棠梨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怎么穿成这样!”
“棠姑娘。”十一开口唤棠梨,声音有些紧绷。
十一方才见来人是阿苍, 所以并没有阻拦他,然而此刻注意到门外候着的车马将士, 霎时间意识到不对劲。
棠梨看向十一, 十一给她使了个眼色。
棠梨扭头看了门外一眼,这才发觉一队军容整肃的将士正无声立在风雪之中。
为首的骏马打着响鼻,被一个小兵牵着, 显然是在等候它的主人。
他们的装束……绝不是大庆将士, 而是北狄。
棠梨瞳孔一缩, 随即不敢置信看向阿苍:“阿苍?”
少年抿了下唇:“我慢慢跟你说。”
他看向外面的将士们:“原地等候。”
一人单手重重拍了下自己的左胸:“是, 殿下。”
这驿站条件并不算好,哪怕是最上等的房间, 桌椅板凳也透出陈旧来。
棠梨坐在掉了漆的八仙桌前,静静看着眼前少年。
少年一身气派的玄色甲胄, 发冠高束, 鎏金面具为他平添几分矜贵。
但他的肢体却透出一种僵硬,仿佛恨不把得身上的装束都扒下来扔到地上似的。
棠梨见他举止局促, 主动倒了一盏茶递给他:“我们阿苍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北狄的殿下了?”
少年笨拙地接过茶水, 往唇边一送, 棠梨惊呼:“小心烫!”
阿苍却已经被烫到, 他猛地将茶水放下, 疼得嘶了一声。
两人四目相对间,棠梨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方才还一副威严的模样,怎么现在这么毛手毛脚的。”
阿苍的脸一点点红起来,他暗自庆幸自己有面具遮掩。
气氛缓和不少,棠梨托着下巴笑盈盈看着他。
阿苍正了正脸色,终于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他找错地方之后,被部族的人绑了起来。
此事惊动了族长,族长竟要亲自来审问他。
然而那族长在看到他的第一眼,竟是彻底僵在了原地。
北狄政变之后,新帝继位。
传闻新帝当年曾与一女子育有一子,只是后来女子与他走失。
一年前,北狄皇室的人追查到这里,族长才知道,那与新帝育有一子的女子,正是出自他们的部落。
自己那个名唤娜仁的低贱婢女,居然为新帝诞下了一个儿子?
可惜娜仁已死,她的孩子也不知影踪。
此事就此慢慢淡去,直到族长看到阿苍的脸。
阿苍竟然与娜仁有七分相似!
娜仁身份虽然低贱,但当年在部族中也是知名的美人,为此可怜的娜仁在十九岁时曾被人□□,最后诞下一个孩子。
娜仁也因为此事离开了部族,不知所踪。
没想到后来她同新帝……居然又生了下了一个儿子。
族长在看到阿苍的那一瞬,便知道错不了。
这孩子长得肖似其母,但眉眼又有几分新帝的模样。
激动之下,他连忙派人向北狄皇室报信。
而阿苍也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被北狄皇室认了回来。
眼前少年身形有些紧绷,鎏金面具下的眼带着一丝紧张看着她。
棠梨忽地一笑:“你摇身一变成了北狄皇子,不是好事吗?”
阿苍嘴唇动了动,又抿着唇不说话。
棠梨叹了口气:“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斛律苍。”
少女弯着眼眸:“那我还是可以继续叫你阿苍啦?”
阿苍紧绷的手臂稍稍放松了些,他不看多看她,低头盯着地面:“嗯。”
在他心脏砰砰直跳之际,他听到她问:“既然你还是阿苍,不是北狄皇子,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阿苍抬起眼睛来看她。
棠梨漫不经心摆弄着桌上茶杯,只是阿苍一眼便看出了她的紧张。
阿苍点头:“我会如实回答。”
得了他这句话,棠梨不再迟疑,问他:“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找我。”
阿苍的表情随着她问出这句话微微一变。
他迅速别开眼睛,不敢看她。
“阿苍。”棠梨看向他,“是裴先生告诉你我会经过这里的,对不对。”
阿苍睫毛轻颤,嘴唇绷成一条线。
棠梨不再说话,只是微垂眼睫。
灯花无人去剪,烛火摇曳,棠梨坐在飘忽的光下,而阿苍则沐浴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
安静了片刻,阿苍的声音终于沉沉响起:“是,是他告诉我你会从燕门关经过。”
烛火哔啵一声,风雪灌入窗棂,将微弱的火苗吹得越发黯淡。
棠梨忽然一笑:“我知道了。”
她脸上忽然显出几分倦色,“阿苍,我想歇息了。”
阿苍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看到少女一脸倦色,到底是没能开口。
他沉默片刻,道:“天气冷,我吩咐人给你多端一个火盆来,今晚早点休息。”
棠梨轻轻点了下头,不再说话。
阿苍看她一眼,悄无声息退出了房门。
待到房门吱呀一声合上,阿苍忽然转身,看向灯影重重的屋内。
烛火将她的剪影投在窗纸之上,她似乎心事重重,坐在窗边一动不动,那剪影便也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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