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换了身适宜外出的衣裳, 又披了件斗篷, 佩玖出房门往府外走去。
边走她边暗暗忖着, 樱雪不会骗她, 但樱雪也是偷听而来, 难保不会错听漏听, 断章取意。这种可能性虽低, 却也并非毫无可能。
故而佩玖不打算因一面之词,就断定大哥是那样的人。
她要和姜翰采去看戏。倘若大哥真是那么厌恶她,想要败坏她的名声, 那么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大哥又岂会放过?
出了府门,门外听着一辆小马车, 姜翰采就站在马车旁恭候。见佩玖出来, 立马上前迎了两步,拱手作了一揖:“佩玖小姐。”
哼, 佩玖心下冷嗤, 脸上倒也还算和气, “姜公子无需多礼, 再说这礼, 今日业已行过一回了。”
“呵呵, 小姐请。”姜翰采温润的笑着,伸出胳膊供佩玖扶。可佩玖没有扶他,只两手拎起裙摆, 兀自踏上步梯, 上了马车。
舆厢内两排厢椅对着,佩玖特意寻了左边那侧的中间位置坐下,又将斗篷撩开铺展在身侧,一下便将整条厢椅占了大半。
跟着佩玖上车的姜翰采,原本还想与她坐在同侧亲近亲近,见状也只得坐到了佩玖的对面。之后略觉失望的吩咐马夫:“好了,走吧。”
伴着鞭子挥落,马儿发出一声长嘶,拉着马车在平坦的大路上行驶起来。
约莫过了一炷香,马车便在戏园子对过儿停了下来。姜翰采伸手想去搀扶佩玖下车,佩玖却将手放在斗篷前襟的狐毛镶边儿上,裹了裹,绕开姜翰采下了车。
姜翰采轻抬眼帘,望着佩玖的后身儿暗示笑了笑。他不气馁,他自然知晓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不是那么好到手的。虽说只是个将军的一个继女,可镇国将军府的名号在这儿,便是继室带来的小姐,也高贵过一般的高门贵女。
姜翰采跟在佩玖身后下了车,然后紧走两步在前面带路。毕竟戏园子这种地方他熟,而佩玖未必常来。
戏园子分为上下两层,戏台搭的高,一层二层都方便观看。不同的是二层有独立的雅间,看戏时不必受往来的闲人搅扰。
园子里打杂的小厮过来招呼,见是姜翰采,便直接将他们引去了阁楼预订好的雅间。
佩玖与姜翰采朝着戏台的方向并排而坐,中间隔一小方几,上面放着茶水和六碟子小吃,多是水果糕点之类。
二人落坐没多会儿戏便开台,今日唱的是杂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江洲戏子们的功底的确了得,唱、念、做、打皆属上乘,将那崔莺莺与张生的爱情故事表演的鲜明生动,引人入胜。
借着给佩玖添茶的机会,姜翰采又蹭话道:“不知小姐觉得今日的唱段儿如何?”
“不错。”佩玖随口敷衍道。西厢记她上辈子便看滥了,如今便是台上几位唱的再好,于她而言也不过是老调重弹,没什么新意。
姜翰采浅笑着低头将茶壶放好,又厚着脸皮说道:“那不知小姐,可也向往这戏中的缠绵情谊?”
“不。”佩玖看着戏台,面无表情的答道。
姜翰采正想再问为何,恰巧听到台上的张生此时唱道:“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
听到此处,姜翰采忽来感想,叹了一声说道:“不日前与小姐匆匆一面后,在下竟也有了张生之感慨。恹恹瘦损,早是伤神……如此痴情深种,相思入骨,若不能得小姐垂爱,小生又能再消几度黄昏?”
闻言,佩玖果真转过头来对着姜翰采,眸中带着不可思议的笑:“姜公子自比张生,那不知公子对张生此人,又了解多少?”
见佩玖终愿与自己探讨,姜翰采喜出望外,眼中幻化神彩,趁机卖弄起学问:“张生此人,出身言情书网,自幼好学,才华横溢。在与佳人相遇后,更是一举中了金科状元,自此不仅抱得美人归,且仕途一帆风顺!”
“噢,”佩玖轻蔑了应了声,语带嘲笑之意,又道:“如此说来,姜公子还当真是希望成为张生那样的人?”
见机会来了,姜翰采便直言道:“张生在落魄失意之际,得了莺莺小姐的真情谊,故而一心向学,如愿考取功名。若姜某也有幸能得心仪之人垂爱,定也不负所望!”
佩玖拿团扇一遮脸,失笑道:“那佩玖便祝姜公子早日寻得此人。”
“在遇到佩玖小姐之后,姜某便有‘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多感人至深的诗啊!若非是对这位元稹大诗人的生平之事略有了解,我倒真是要被他感动了呢。”佩玖轻蔑的说着,显然话中有话。
果然姜翰采问道:“噢?小姐不妨说来听听。”
文人多是读死书,故而书本儿之外的事,往往还不如闲人知晓的多。姜翰采亦只知解诗背诗,却不知这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故而佩玖便娓娓道来。
“元稹自幼丧父,孤儿寡母,家境贫困。寓居蒲州之时,他恋慕上了崔家千金崔小迎,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引之诱之,口口声声不得她便命不久矣。崔小迎终委身于他,而他却始乱终弃,另择高门,娶了能助仕途一臂之力的韦府小姐。事后,又与友人道:崔小迎是个尤物,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令他整日沉沦房中,无心正事。故而这种女人是祸害,娶不得。”
“而这之后,元稹便将自己与崔小迎的故事写成了《莺莺传》,里面的张生原型,便是元稹自己。本是一本始乱终弃的悲剧,搬上戏台后却成了人人乐道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到这儿,佩玖挑了挑眉,玩味的看着姜翰采:“原来姜公子,竟是将这种人渣视为研习榜样?”
此言听罢,姜翰采忙挥着手摆摆!“不不不……小姐切勿误会,姜某并非此等人,姜某只是不知……”
“这也不知?姜公子这么多年的书,竟是读的如此浅薄?”佩玖依旧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不是不是,姜某每日勤学苦读……”几句对阵下来,姜翰采已是急了一头冷汗!想说无知,又怕佩玖对其未来前途没了信心,一时不知如何圆圜。
佩玖端起茶杯轻啜一小口,讲得多了她也累。算算时辰,出来也快有一个时辰了,该达的目的也都达到了。遂扲了扲披风起身,道一句:“不早了,戏也看的差不多了,回吧。”
说罢,人便顾自抬了脚,往楼下走去。
姜翰采不知还能说什么亦或挽留什么,只得跟着起了身付了银子,然后也急急追下楼去。
原是想送佩玖回将军府,等姜翰采出了戏园子后,却见佩玖已雇好了马车兀自进去了。他来不及再说句什么,就见那门帘儿落下,马夫一扬鞭子,马车缓缓驶走。
愣愣在站在原地,姜翰采茫然起来。穆家小姐到底是对他有意还是无意?若是无意,怎会轻易便答应了随他一同来看戏?可若是有意,又怎会半道舍他而去?
想来想去,姜翰采只得出一个结论:穆家小姐这是生气了。
想及此,姜翰采不由得捶胸顿足!悔恨自己先前的失言。
自官居四品的父亲亡故后,他与寡母已没了庇护,正如那《西厢记》里的张生一般,他如今只是个破落户!以姜家如今的境况,只配娶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可他又自觉满腹经纶,前途无限,故而不甘找个平庸的妻子!
放眼满京城的千金贵女,既要门第高,又要肯下嫁,算来算去,也只有穆将军的这个继女了。毕竟她的出身不比嫡小姐。
说起来,姜翰采那日去将军府送牌匾,便是冲着看一眼佩玖去的。这一面,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谋划。因为除了之前算计到的那些,还有个意外之喜。佩玖是真的美,美到让他意乱情迷,美到即便抛开镇国将军府继小姐的名头,他都想要得到她!
可他好不容易寻来的独处机会,竟就这么失败了,还将人给气跑了……
姜翰采失魂儿的盯着那马车后身,直至马车没入长街尽头,连个黑点儿也看不到了。他落寞的往戏园子对过儿走去,先前马车所驻之地。
就这么魂不守舍的垂头走着,目视地面。蓦地,姜翰采听到几声杂乱的脚步声临近!他猛地抬头,还未看到人影,便被一个布袋迎头套下!
接着便是一阵雨点儿般密集的拳头落下……
“什么人?!光天化日……你们就……就不怕我去报官……“
起初姜翰采还意图反抗逃脱,可拳打脚踢下他根本无力招架,没几下便站立不住,跪在了地上!又几下后便连跪也跪不住了,整个人像一摊烂泥般滚在了地上!
这顿拳头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姜翰采已是被打的浑浑噩噩,快没了意识。他只记得,最后有个人冲着他的下身狠命踹了一脚!然后说了句:“撤吧。”之后那个人便走了。
姜翰采手脚已无力,费了好久才终于将那布袋拽离了脑袋。他蜷缩在地上,像骨头全打碎了似的,一身瘫软。
“哎?园子外头怎么有人倒在地上了?”姜翰采听到一个声音说着。之后昏昏沉沉间,他感觉到有几个人将他抬走,他只知道这些人不是先前打他的那些。
之后,便再无意识。
晚饭过了,佩玖才乘着马车停在了将军府大门外。付了银钱后,自行进府。
而此时的玉泽苑,恭六叩响书房的门,之后错身进去。朝着正伏案批改户部文书的穆景行禀道:
“公子,已照您吩咐,给了那人一点教训。”
第43章
放置下手中毛笔, 穆景行缓缓抬起头来, 一张俊极的脸此时却是冷肃的可怕:“玖儿可回府了?”
“回公子, 属下来禀时, 小姐堪堪进府。”
“嗯, 下去吧。”
恭六浅行一礼, 转身退出书房。穆景行也从楠木椅上起身, 绕过书案走至窗前,负手立定,透过半掩的窗桕向外望着。
他向东望去, 视线穿过那道月拱门,凝视着汀兰阁。
即便是佩玖听樱雪说了那些话,她可以冷淡他, 骂他, 甚至可以恨他。可她为何要作贱自己的闺誉,与叫不上门楣来的男子同进同出, 惹出闲话?
她这是在……存心气他?
念及此, 穆景行猛地阖上双眼, 阻隔了那久久留恋于汀兰阁的视线。
这丫头当是懂得怎么最能刺痛他。
蓦地睁开眼, 穆景行抬脚出了屋。她存心也好, 无心也罢, 只要她还一日是他穆景行的妹妹,他便有权利管教于她!
穆景行负气来到汀兰阁时,佩玖也刚刚进院子, 隔着十数步看见穆景行, 她立马想改道走。孰料穆景行这回却是毫不纵容,疾步上前一把箍住佩玖的腕子!
“将军府的颜面,在你眼中是为何物?!”他低声喝问,眸带厉色。
佩玖显然被穆景行这举动吓到了!小时穆景行虽常欺负她,却也只是摔个盘子砸个碗,不曾近身霸凌。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穆景行真正暴怒的模样。
“大哥……你……你弄痛我了……”边娇娇的嘟念着,佩玖边用另一只手去掰,企图掰开穆景行的手。
而穆景行的那只大手孔武有力,与之抗衡,佩玖却是荏弱的那方,最终竭尽气力也没能掰开一个指头。
许是被她挠的不耐烦了,穆景行干脆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捉住,两手分别箍着佩玖的双手,面对面的架在半空,让她再也反抗不得。
同时又恶狠狠的道:“回答我的话!”
佩玖怔怔的望着穆景行,漂亮的杏眼中渐渐聚起了水气,委屈至极。心道,大哥这是连伪装也不需要了么?果然已按耐不住那颗早已厌烦她的心。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再装作什么都不知?
“大哥,佩玖做错了什么?”泪水滚落眼眶的同时,佩玖问出这话来。
穆景行未意识到佩玖此言的深意,只以为她还不知错在哪里,便直截了当的诘责出来:“自你四岁半进镇国将军府的那日起,便有人教导你淑女礼仪。非亲非故,不得与男子共乘一车,不得与男子独自出行,更不得未禀告父母便擅自进出戏园、酒肆等下九流之所!这些规矩你都忘了吗?!”
“佩玖没忘。”说这话时,佩玖神色已显淡定,全然不似先前那般惊惶。说罢,用力抿抿唇,带着一丝倔强。
见她这副誓死不肯服软儿认错的样子,穆景行越发来气,冷冷嗤笑:“没忘?”
佩玖神色从容的与穆景行四目相对,毫不怯懦,反倒渐渐显□□人锋芒:“佩玖不过是与人去听了出戏,大哥便觉得是玷污将军府的颜面。那大哥让人在外散播佩玖克夫的言论时呢?那时可曾顾及过将军府的颜面?”
穆景行眉心跳了跳,眼底神色复杂难道。她终于是说出来了……
冷静片刻,穆景行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没有做那些。”
脸上虽带着不置信,可此时佩玖的心底却是掀起了一丝暗喜。心底深处,她又何尝不曾希望大哥没有做过那些?
上一世,她天真的以为把爹找回来,家就重圆了。傻是傻些,可至少那时的她,对“家”还有些许憧憬。
这一世,她踏踏实实的将心放在穆家,将穆伯伯当作亲人,也将穆景行当做亲大哥。在得知又是空寄托一场时,最失落最无措的难道不是她?哪怕有一线的希望,她也想那只是个误会。
“大哥当真没有做过那些?”佩玖傻傻的问,却也不知如何来佐证。只不解:“可是……”可是樱雪明明听到了。偏偏她还不能将樱雪出卖。
无需佩玖言明,穆景行也知是穆樱雪说的。他不提,却也不避讳,只道一句:“你跟我来。”
说罢,松开佩玖的双手,抬脚往外走去。佩玖站在原地揉了揉手腕儿,眉头蹙着,似是有些不愿跟。
这时穆景行驻步回头,盯了她一眼。佩玖立时一吓,乖乖跟了上去。
直跟着穆景行来到府门外的拐角巷子里,走了十数步后,穆景行骤然停下,扭头说道:“你站在这儿别动。”
说罢,他继续往巷子深处走去。在离佩玖不近的一段儿距离后停下,然后转过身面对着她。
穆景行的嘴张了张,抑扬顿挫的向着佩玖说了几句。因着远,佩玖没能听清几个词儿,频频蹙眉。
过了一会儿,穆景行走回来,问她:“方才可有听到我所言?”
佩玖茫然的摇摇头,迟疑了下,又略微点点头,拿不准的答道:“听是听到了一些,但听不真切。”
“听到了什么?”穆景行神色严肃。
佩玖想了想,试着答道:“大哥方才好像是说,张三偷了李四家的芦花鸡,李四要报官……”
“我方才说的明明是:张三听赵六说,赵六家的芦花鸡被偷了。张三便告诉赵六,他昨晚去李四家时,看到李四的院子里多了一只芦花鸡。于是张三劝赵六去报官。”
说到这儿,穆景行满意的笑笑,接着道:“玖儿,你只是在别人高低不同的话音中,听到了几个词,便自行组合出一层意思,而完全扭曲了别人的本意。”
佩玖认真听着穆景行的言说,心底渐渐照进了光亮。这么说,真的如她之前所期待的,大哥的话只是被樱雪断章取意曲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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