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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红玉那封信所言非虚,连州马步军行营都部署展怀文果然怀的是狼子野心,他在与塌它王库鲁尔和谈之际,一直屡屡相让,非但没有寸土不让的骨气,那副狗颠儿似的作派更是叫人不齿,也让连州本地官员以及藩军将官们洞察,大家消息互通,都道展怀文是国贼蠹虫,是比阮平潮还要可恨的人物!
自然便有不满的仁人义士站出来揭竿而起,底层将官士兵也纷纷动荡开来,没过两日,连州城里就爆发了大小十余次战役,“杀掉展怀文,撵走北蛮子”是所有连州有义之士的共识!
塌它骑兵也不是吃干饭的,自然是对全城民兵以及藩军展开了更激烈的伏杀,一时间连州城内硝烟四起,战火纷纷。
而此时,百姓们也明白过来,匍匐的老虎已经露出牙齿,这回是不能善终了,便纷纷携着包袱细软出逃,或逃到乡下避难,或往外州投靠亲戚,很快满城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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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府。
大房的人已经走干净了,原本大太太是死活不肯走的,她直言在连州生活了五十多年,过了二十多年富贵生活,已经活得够了,若是蛮贼进来,也叫他们瞧瞧她一个老婆子的厉害!
怎奈清哥儿如何肯依,以死相逼才劝走她老人家;二房澍哥儿反倒袖子一撸,往街上充民兵去了,二太太耐不得,只好收拾包袱回了娘家,战乱时节,越是贫寒人家,反倒是越安全些。
及至燕双飞,张姨娘也早早把家下仆人卖身契烧了,让想回家或投亲戚的下人们尽早出逃,大伙儿痛哭一场,终究是拿了钱,都出了那道绰楔门。
三太太却从清净山上下来,连带下山的还有一众武道士,道士们是为救国,三太太却是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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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姨娘见了崔氏,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却道:“怎么回来了家里不安全。”
“既不安全,你怎么不走”三太太崔氏反问。
张姨娘摇了摇头,她要等人。
崔氏也晓得,长叹道:“也罢了,我本就是离人,哪里不能安身,我就在这里和你作伴。”
张姨娘抹了抹脸上泪痕,笑说道:“太太不用和我揍伴,我已经安排好了,我当您的家这么些年,您宽容大量不计较,就让我再做回您的主罢――”
她叫来容姐儿,推到崔氏身边:“外头就有一辆马车,车上有您的行李,容姐儿身上也有钱,我托个稳当人送你们去青州驿,然后从青州取道平州,往京师去,张红玉也已从京师出发,你们中途驿站遇上,就上京师过活!”
这主意大的,崔氏懵了片刻,才道:“你早有打算!”
“可不是,我也算着太太那份呢,否则如何肯让容姐儿一个人走。太太,您就当看在姐儿的份上,把她顺顺遂遂送往京师可好”
崔氏左右为难,若说为容姐儿,自是无话,可是留下张书染一个人,她又犹疑不决。
张书染笑道:“太太别瞧我了,其实早两年我就打发红玉在京师买了个宅子,到了那头您就当家,等我接上老爷和鸿哥儿,咱们再另说去哪儿过活――反正,这仗再怎么打,是打不到京师皇城根脚下的!”
崔氏掩面拭了拭泪,半晌才转过来,决绝道:“这家我给你守着,我当了半辈子清闲太太,总该起点子功用了,你带着容姐儿上京。”
张书染连连摇头,眼中带泪,仍旧笑道:“太太,别说这样的话,人家都道我是说一不二,娇纵任性的管家姨奶奶,就让我再做一回歹人罢!”
说着,她从腕上褪下两只黄澄澄的金钏子,又把耳上两粒宝石耳坠摘下来,一齐掖进崔氏手心,轻声道:“你们路上仔细着,别露了财。”
崔氏怅然一叹,她知道张书染是十分不肯被说动的人,便收了这些物什,郑重地看着她,道:“书染,我到了京师就给你写信,你安定了也要给我写信,到时候咱们再一块过。”
“嗯!”张姨娘哽咽着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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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厢,张姨娘正和崔氏交代着一路上的话,这边,晴秋正和容姐儿密谋。
“行,那说好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到时候一定陪着姨娘来见我!”
马车悠悠行驶,张姨娘却见晴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大吃一惊:“你怎么下来了,快上车去!”
晴秋笑道,“奴婢和姐儿说好了,奴婢文不比太太能陪着姐儿看书,武不比那些武道士能护人周全,所以就留下来陪姨奶奶,纵然没大用,当个说话解闷的也好呢!”
车已走远了,为了个好兆头,总不能叫车停下,张姨娘看着晴秋,想起女儿是如何在车上同她嘁嘁喳喳密谋,心上一暖,破涕而笑,摇了摇头,没说话。
“反正你的卖身契我也烧了,你既不是我的丫头,我也管不了你了,你若是想在我这儿盘桓,就让你住几日罢。”张书染点着晴秋额头,笑道。
“G!”晴秋喜滋滋应着。
她们一起从二门往燕双飞走,满家里除了她们,都没人了,望着空空的宅邸,从前觉得很短的一段路,如今走来,也很长很长。
主仆两个谁也没说话,一前一后走着,走来走去,变成并肩……
晴秋摸摸张姨娘的手,那手上泪痕点点,可她不能出声,因为也会暴露哭腔。
“嘿,偏你们在这里手拉手!”
荒寂的院中,忽然传来一阵娇诧――
晴秋张姨娘回头,却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梳着丫鬟的发髻,正歪着脑袋打量她们。
张姨娘觉得她眼熟,还是晴秋笑着招手:“小枣儿,你怎么没走……”她挠了挠头,后半句咽了下去。
小枣儿本就是逃难过来的,没爹,妈又死了,如何回家,哪里有家
“我哪儿也不去,老太太提拔我收留我,我不论死生,都是她的人了。”小枣儿蹦跳着走来,向张书染道了个福,又问晴秋:“你们要回燕双飞
不然还回哪里去,那主仆两个自然点头。
“不安全,哪里都不安全,万一北蛮子杀进来,你们往哪儿躲大榕树底下 毙≡娑扯着晴秋,对张姨娘道:“姨奶奶,我知道一个地儿,保准安全。”
张姨娘晴秋面面相觑,不过眼下无事,心上又乱得很,不如就跟着小枣儿,看她卖什么关子。
却不想小枣儿把她们一直领向咸安堂,那是当初老太太的居所,只见她长驱直入,径直走向明间里的佛堂,然后在佛前拜了两拜,拿起烛台,往佛像后走去。
晴秋连忙跟上,却见小枣儿掀开佛龛后头一扇木板,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她朝晴秋摆手,晴秋忙跟过去,只见小枣儿从手中抽出一根麻绳,将烛台熟练地系好,顺到下头黑洞里,火苗跳跃中依稀能瞧见一道蜿蜒楼梯顺势而下。
那洞口极小无比,纵然是小枣也需要拧着身子下去,好赖她们二人都是侍女,身量都瘦削,晴秋也顺顺利利下去了。
是个地窖,总也就丈许宽,边上有简单的卧具,还有两大摞秋收菜,仔细一看是萝匐和白菜,晴秋纳罕地看着小枣,诧异道:“你不会一直住这里罢”
“哪能呢,走,上去说。”
小枣儿领着晴秋爬上来,晴秋和张姨娘说了下头情形,张姨娘很快明白过来,问小枣儿:“你怎么知道这个地儿”
“自然是老太太交代给我的。”小枣儿笑道,“她老人家说,这是福地,谁守着这个家,才配知晓呢!”
晴秋却道:“这里怎么住虽说是比外头暖和些,但到底不能生炉火,地方也窄小,三个人怎么盘桓”
况且,即便她能住,姨奶奶的身子骨能受得了地窖这般湿冷
小枣儿却道:“哪里让你一直住呢,这就是个藏身的地方,你想啊,这偌大府邸,咱们这三瓜俩枣的人,贼人真悄默声进来了,你察觉得到,还是你防得住咱们不若这阵子就住在老太太这儿,咱们俩轮班放哨,万一有个好歹,立刻躲进佛爷座下!”
道理是这个道理,晴秋颔首,扭脸看张姨娘。
张姨娘笑道:“那就再把佛堂布置一下,晴秋,你回去拿一点儿值钱的玩意,随意摆在这里。”
“对,还是姨奶奶想的周全!”小枣儿夸赞道:“这样他们一进来,若是要抢东西,也被那些阿物儿迷花了眼,再想不到这佛爷底下还有咱们呢!”
晴秋也连连颔首:“我再抱几床铺盖过来,再拿点干粮预备着。”
“就是这样!”
……
大约也是为自己找点事做分分心神似的,张姨娘也跟着晴秋小枣儿一道忙忙碌碌,拾掇东西。她们隆重将咸安堂布置一番,摆放了许多金银玉器,又放了几把沉重的雕花檀木桌椅,这样即便来者有气力,也断不会舍了檀木家具而取一个铁铸的佛像。
布置好后,张姨娘便起居坐卧在佛堂,她几乎没有时间发呆,一直在记账。晴秋知道,她已经托柜上还留着的伙计,把家里许多贵重物品都拿出去贱卖,将卖得的钱全捐给藩军,又托人买粮买药,持续放在药铺里售卖。
纵是乱世,也有为饱腹的人,为活命的人四处奔波行走,所以,她也不愁找不到做事的伙计。
晴秋和小枣儿果然轮番放哨,有时跑去二门边上,有时骑在墙头上,晴秋为了行动方便还,剪短了头发,将发髻一股脑掖进布巾里,再穿上小厮的衣裳,远看竟也很像那么回事。
这日,她在二门边上远远的就听见一个男人道:“这是我老东家,极有钱,阔得很,这会子家下人早走没了……不过他们家钱窖我知道在哪儿,几位大爷,小的带路!”
晴秋立刻抽身往咸安堂里奔去,一边跑,一边琢磨那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管车马的一个车夫……她漫无目的想着,神奇的是,竟一点儿都不害怕,反而有隐隐地兴奋。
“姨奶奶,”她轻声叫了一声,打了个眼神。
张姨娘立刻明白,包袱一收,将几本账簿搂进怀里,晴秋又去推醒睡在窗台底下的小枣儿,“快,贼来了!”
小枣儿一翻身便坐起来,三个人很快下到地窖里,关好那扇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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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枣儿锁上了木板,她踩在台阶上,侧耳听了听,没有动静,长舒了一口气。
张姨娘已经走下去,往那坐榻上一坐,浑然不知外头险境一般,晴秋小枣儿却没这个定力,俩人屏气凝神都猫在楼梯处。
……
大约过去有半个时辰,或者一盏茶功夫,便听见头顶上地板咯吱咯吱响着,晴秋手上一疼,原来是小枣儿攥紧了她。
紧接着便是嘻嘻哈哈的声音,还夹杂着塌它话,再接着便是重物被抬走的声音,晴秋小枣儿对视一眼,那套檀木桌椅!
可惜这套桌椅大约也只是在地上拖了几拖,它们太沉重了,显然几个塌它蛮贼赤手空拳搬不走它们,正当晴秋小枣儿放下心来时,忽然闻见一阵烟熏火燎的气味!
直娘贼,他们抢不走,也要放火烧掉,天杀的!
小枣儿担忧地看着头顶木板,为了做成和地板别无二致的模样,这块板子也是铁桦木的。
晴秋却顾不上这个,她悄悄往下挪,直挪到张姨娘身边,张姨娘早因气喘而捂着嘴,她感觉到晴秋过来,轻轻摆了摆手。
晴秋眼泪刹那就簌簌掉下来,她也捂住了嘴。
不想,就在此时,头顶上方忽儿传来一阵踩踏声,还有一道熟悉的声音道:“罪过罪过,三爷,您饶了小的,小的也是没法儿。”说着,淅淅索索,然后晴秋和小枣儿对视一眼,烟火味儿竟然消失了,不过却传染一股便溺的臭味儿。
又在地窖里苦挨了半个时辰,眼瞅着不能再待,晴秋让小枣儿退下,自己拧身先解开木板钥匙,顶上一条缝向外看去。
地上东西摔的七零八落,但好在没有一个人的脚,她回头给小枣儿使了个眼神,发觉她在黑暗中看不见,便作罢,一拧劲儿,掀开木板出来!
……
等她们三人都出来,才发现原来地上果然有火苗痕迹,只是被人用脚踩灭又浇灭了――想来是那位车夫。
G,知道原委的晴秋心里百味杂陈,这个世道,把人变得不人不鬼。
……
就这么又苦挨了两天,中间还碰上连州藩军来府上巡逻,他们只是各处检查一番,便很利索地出去了。
张姨娘说,约莫着战况还算顺利,离重见天日不远了!
果然,这话落下的第二天,就听见街上鸣金敲鼓,藩军们传唱着胜利的消息,晴秋小枣儿耐不得,着急出来看,骑在墙头上,果然看见穿着连州藩军盔甲的士兵打街上走过,俩人手攥着手,都热泪盈眶!
只听街上的百姓也传颂着:
“这一仗打得可狠了,你们没瞧见,那个什么草原王折掉一只胳膊,叫咱们吕飞将军亲自斩下的!”
“那是,你也不看看吕飞将军从前是谁的部下,那可是咱们霍帅司的!”
“吕飞将军真厉害,眼下收复了连州城,咱们就看他一鼓作气,接下来把城外那些残兵败将全都消灭喽!”
“不是小老儿我泼冷水,要说灭了外头那帮北蛮子,难喽,他们抢占了老虎滩,听说搭上了葵乞人,两方要联手呢!”
“嘿,老虎滩那不是帅司的地盘。纵是让他们先抢去一回又怎样,咱们还能夺回来的,况且帅司在那儿可建了两座堡垒呢,不是没落到他们蛮人手上。
……
晴秋骑着墙头听着这些消息,心里很是雀跃,连忙回到咸安堂,告诉张姨娘。
“姨奶奶――”
张姨娘探出头来。
“胜利了,连州城终究是叫咱们藩军给收复了!”晴秋激动万分地说着,又自问自答道:“您可知道领军的谁是霍帅司的部下,吕飞将军!”
吕飞,张书染也是知道的,她同样激动地站起来,“果然连州城收回来了”她迫不及待就要往外走,晴秋下意识想拦住她,转念一想,外头都是藩军和百姓,有什么可怕的呢
……
张姨娘疾步往外走,却听见大门砰砰砰被敲响,晴秋一把将她拦下,抢先道:“奴婢先去开门。”
“好。”
晴秋开了大门,却被来人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是孟青。
“孟将军,快进来!”晴秋恭敬地把他让进来,等孟青从她身边走过,她才恍惚地回头。
他头上系着一根白色孝带,正迎风抖着。
她哆嗦了一下,慌忙探出身往来处望去,府外两边都站满了孟青的手下,大街上人群都涌上接头,熙熙攘攘,原来有这么多的老百姓藏在连州城犄角旮旯里。
可是,穆三爷怎么没跟着回来呢
她拧身,疾步往院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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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奶奶!
晴秋喊不出来,两腿绊着,踉踉跄跄跑向已经晕倒的张姨娘,她正躺在小枣儿怀里,胸脯急速喘息着。
“姨奶奶……”晴秋哭着道,她搂着她,不住抚她背脊,为她顺气,“快叫大夫来,叫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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