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情形,展怀文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不曾想这一刹那便回忆起来,那些王孙公子都拿眼睇着他笑,唯有那坐在上首的公子身侧一位纤纤女子,越众而出,执壶温酒,递与他来,不仅慰藉他腹中饥肠,也解了他的诸多难堪――却原来正是眼前女子!
展怀文这才郑重打量眼前这位穆三爷的妾室,就是她……怎会是她
张姨娘从晴秋手上端过那瓮黄酒,斟了一盏,递与展怀文,自己也斟了一盏,一饮而尽,笑道:“尊酒相逢,再祝大人青云直上!”
也是了,正是当年这碗酒惹得那位坐上公子对他另眼相看,从此踏上仕途,直上青云。
展怀文接过那盏酒,也一饮而尽,倒说出了一句从进门伊始头一句诚恳的话,“酒是好酒,就是不知人是否还是旧人――姑姑,展某有一句实话,若想保住您这煌煌家业,老虎滩粮窖的符契您须得交出来。”
“什么符契福气,民妇和大人说过多少遭,委实不晓得这是何物!”
“您若这么和我打花花哨,也没甚旧情可讲了,日后――”
“大人,”张姨娘忽儿张口,打断了他,问道:“敢问大人上任连州马步兵行营都部署,可是为统帅藩军,与蛮寇誓死一战”
“死战”展怀文不禁嗤笑,反问道:“这寒冬腊月,连州城又接连遭灾,就是我一心想屠敌报国,可还有兵力呢纵是我不惧一死,岂不怜这满城妇孺老弱”
张书染垂了垂眼睛。
说着说着,展怀文也有些悻悻的,他纳罕自己怎会在这女子跟前失了体统威仪,说这许多虽说她曾伴驾君侧,但紫微宫里侍奉的宫人没有一万也有三千,又有多稀罕呢,一个奴婢罢了。
便扬袖喝道:“既然你们穆家人都如此不识相,也别怪本官不念旧情――凡是与本案有关的物什,该敛的都敛走!”
这一声令下,几乎无异于抄家,家中摆饰,金银器具,绫罗细软,无不被收敛一空,有那忠仆唉呦唉呦求着兵丁放手,更多的是躲在墙根底下瑟瑟发抖。
……
如蝗虫过境一般,展怀文一伙人终于走了。
容姐儿抢先回到屋子,她妆奁匣子里有爹爹和哥哥给她买的做的各色玩意,半晌抱着一个脱了扣的匣子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出来,而张姨娘罕见的也神色惘惘的,晴秋不敢打扰,她心里有很可怕的想头,穆家这番遭难,定是遇见什么难事了,里头这样,外头是究竟如何呢
正也胡乱想着,却听张姨娘吩咐:“你们都先回去收拾自己的细软,这屋里也就这样了,究竟也不知道还有几遭……容儿你就在这暖房里歇着,银蟾,雪清风瘦,你们要跟在姑娘身边一刻不离身!”
几个小丫鬟们都纷纷道:“是!”
张姨娘又点着晴秋:“你同我过来。”
她们一路出来,走到围廊底下,也不知道哪个没爹娘养的,搜查就搜查,把这珍珠母贝磨的明瓦窗户给打碎一个洞,如今戍北的冷风就顺着这洞口呼呼往里蹿,晴秋心疼张姨娘,忙跟她掉头换了站位。
如此心细,倒叫张姨娘久违的感到心上一暖,可是她如今也乱得很,正需要冷风醒醒脑子。
“姨奶奶……”晴秋见张姨娘只吹风,半晌不说话,忙不迭道:“您别心焦,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论那个大人找什么,咱们究竟是没有,难道还能横生出来不成总归查来查去也会把咱们放过的。”
“晴秋,不说这个,”这种囫囵话,张书染如今听不下去,她怅然道:“一定是变天了,可恨这几年我都拘在内宅里,哪里找个会钻营的人替我办事呢”她左思右想道:“你去二门上,叫个小厮,让去柜上把荀老叫来,我得问问他!”
晴秋答应一声,想了想道:“姨奶奶,荀老为人刚正,若论钻营,奴婢倒是晓得一个人,说不定也行。”
“谁”
“赵子琪!他这两年跟鸿哥儿走得近,是个极擅蝇营狗苟,挨风缉缝的人,鸿哥儿常说他豁牙儿啃西瓜――道道多!”[注④]
“正是这样人才好,我有事要托他办,可怎么寻他呢”
“奴婢知道,”晴秋笑说了一句,张姨娘连连点头,“你去钱匣子里――也不知道这一通搜刮,还剩多少,罢了,去钱窖里拿钱,务必把他找来!”
晴秋点了点头,钱窖的钥匙她自个儿腰上也栓了一把,便开启拿了两串钱,又拿了两贯会子钱,才往二门上去。
……
晴秋托二门上小厮拿着钱往余庆商行街对个老孟羊肉锅子铺寻赵子琪,回来时见燕双飞已经被收拾得恢复如初,两个小丫头躲在墙根底下叽叽嚓嚓,一个说眼瞅着穆家就要倒了架了,也不知得罪了谁;另个说要回家去,只是怕路上有兵匪,还有北蛮子……
若是从前,晴秋必定出面呵斥,只是眼下,她也只当没听见似的,略加重些脚步,嗖了嗖嗓子,提步路过。
……
回到东厢,打眼一瞧,二太太梅氏来了,正在暖房里坐着和张姨娘说话,容姐儿在明间里拾掇妆奁匣子,晴秋便也出来,和她们一块拾掇。
蕊书蕊簟走来,轻轻扯过她,苦着脸嗔怨道:“钱匣子里的钱一分不剩,全被敛走了――这是什么都部署大人来一趟比那北蛮子还可怕,简直就是抢劫。
晴秋也蹙眉喟叹,却没说什么,回身帮容姐儿拾掇细软。
那屋里,梅氏正与张姨娘长吁短叹,“姨奶奶,这是个什么事儿,怎么忽巴拉的来了个都部署大人咱们霍帅司呢这连州城以后难道就指望这个小鸡仔了”
所谓“小鸡仔”必定说的是新上任的马步兵行营都部署展怀文,张姨娘一想到他那副瘦削佝偻的模样,难免会心一笑。
“好嘞,姨奶奶有了笑模样,就是有章程了!”梅氏拍着大腿笑道。
张书染摇了摇头,隔着门帘问晴秋:“人找着了
“已打发小厮去寻了,还请姨奶奶稍等片刻。”
……
约莫半个时辰,就听外头小丫头来报,说姨奶奶有个姓赵的侄儿要来投靠,晴秋忙说让他进绰楔门听候,又想这赵子琪明明是先大老爷的故旧,从前还和鸿哥儿论叔公的,如何当起姨奶奶的侄儿了。
晴秋回禀张姨娘:“赵子琪已经来了,就等在绰楔门外。”
张书染尚未开口,梅氏忙道:“眼下是什么紧要时候,还避讳那些个,就把他叫进明间来,我要见他!”
晴秋答应一声忙去了,一边打发银蟾服侍容姐儿回卧房,一边提步出来。
……
“见过太太姨奶奶,有什么事吩咐,侄儿必定效犬马之劳!”赵子琪一进来,便眼也不抬打了个揖,呵呵地笑着说。
梅氏瞧张姨娘,张姨娘道:“如今府上的境况,你也瞧见了,可怜我们娘儿几个只能圄于内宅,究竟外头什么样,竟是睁眼的瞎子,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柜上虽说有几个伙计掌柜,但都是衙门上的熟脸,都探听不着甚么可靠消息,你虽然不在府上挂名,但鸿哥儿几次同我说起你,说你广结善缘,八面玲珑,最是消息灵通的一个人,便托你打听打听,如今外头是谁当家藩军里又是怎样的情况”
梅氏从旁插话道:“还有我家二爷,到底是死是活!你能探听出来不”
赵子琪道:“太太姨奶奶瞧得上我赵子琪,就是我赵子琪的福分!竟不必这样外道,虽说我不是穆家的人,但鸿哥儿一向待我不薄,我赵子琪行走江湖最是感恩图报的,既然太太和姨奶奶发下话,我必当万死不辞的,只是二爷――我回头再加把劲儿罢,实则二爷进去,我在外头也托人查探过,先时还好,就是这两天,打那个新来的都部署大人上任,就再也没消息传出来了――”
梅氏听了,当即脑中一懵,就要叫嚷起来,张书染忙抚了抚她手心,悄声道:“我也派人去查过,也是如此,二太太暂且先别忧心太过,且听他说。”
只听那赵子琪又道:“那个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姓展的,我倒是查访了他几天,街头巷尾说什么的都有,说最多的是说他是当朝太尉姬禄臣的干儿子,那姬禄臣在朝中手眼通天,把持朝政,陷害忠良,凡是忤逆他的都被他打为贰臣,却因写得一手好没骨画深得陛下喜欢,别说他的亲儿子,就是干儿子,您们也瞧见了,能领一州马步兵都部署,真真儿的是权势滔天!”
梅氏一听,这冤家竟然来路这么大,慌得委顿在坐上,张姨娘却道:“姬太尉这个人,我倒是见过,不过那个时候他满腔抱负,还是个血热的书生――对了,赵子琪,你能探听到展怀文的政见
“这……只怕只有他的幕僚才知晓。”赵子琪挠挠头,他竟不知姨奶奶要托付给他的是这件事。
张书染思忖片刻,又道:“那就劳烦你,探查一下他每日会客,见的是谁若是认不清,只把对方车马轿子的品秩记下,还有藩军的人有谁跟他见面塌它的人他见过几个全都记牢,回来禀给我听。”
“这些倒不难,侄儿记下了!”
张书染听他又自称侄儿,笑了笑,睇了晴秋一眼,晴秋便送赵子琪出来,又从袖中拿出两粒金瓜子,笑道:“这两日不管是铜钱还是会子钱,都贱得很,这两粒金子您拿去花用。”
赵子琪一顺手便掖进衣襟里,拍着胸脯,亦同晴秋笑了笑,出门而去。
她回来时,正见着梅氏淌眼抹泪,对张姨娘说道:“妹子,我知道你有法子,我家二爷的命,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张姨娘看着梅氏,她头上的钗环早已不在,不知是当了还是被掳了去,心酸得不行,忙道:“一家子何故说这些,您就交给我罢!”
梅氏连连点头,起身回去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悄声说道:“那院里要分家呢,你知道
那院,自然指的是大房,张姨娘摇了摇头,最近事太过,她哪里顾得上这些家长里短,不免喟叹一声,问二太太道:“您怎么看”
“分就分罢,他们是大房,清哥儿又是长孙,大小还有个官儿当着,况且也没有和咱们似的,老爷们在外头生死不明――呸呸呸,瞧我这破嘴,真该打!”二太太苦笑着说着,张姨娘忙按了按她的手。
二太太继续喟叹道:“叫他们分罢,早该分了……”
张书染听了,好半晌怅然不语。
*
傍晚时分,屋子里各司其职,晴秋见小丫头们都在忙碌,便向张姨娘道:“姨奶奶,先头人多口杂奴婢没说,眼下这钱――”
“我知道,是不是钱贱了。”张姨娘正在伏案写信,头也不抬地接茬道。
“可不是,”晴秋轻声道:“先刚我拿一串铜钱给那小厮跑腿,那小厮说如今一串钱在外头连个炉饼都买不着,更遑论会子钱,简直就是废纸!这可怎么着是好”又嘀咕:“幸好您料事如神,早早的叫我把钱窖的钱多兑出去些,换成金条瓜子,这年月,也就金疙瘩还是硬通货!”
张姨娘写完信,吹了吹纸,笑道:“就这些金疙瘩也在你这儿捂热乎不了多久,你先美着罢。”
晴秋想张口,后来想到今儿后晌二太太提起来分家的事,便明了,也无甚话说。
张姨娘写好信,装进封里,吩咐道:“把三爷那件大毛披风招来。”
上一回拿这披风是星夜出门,晴秋心里犯疑,拿出来,道:“您要出门
“我要去见荀老和伙计们,他们人太多,还是我出门见一见便宜,你在家好好看着姐儿。”
晴秋抿唇,正待开口,却见容姐儿一翻身从炕上坐起身来,道:“我不用那么多人看着,真格儿的有贼人进来,再多的丫鬟也不顶用,姨娘,好歹叫晴秋和你同去,也叫容儿心安。”
晴秋从旁也忙道:“就是说呢,奴婢和你同去,万一有甚么事,奴婢在前头好赖顶一顶。”说着,自顾自回屋拿旧棉袄。
张姨娘看着她们,失笑半晌,吩咐蕊书蕊簟,雪清风瘦并银蟾等:“你们格出两个看火,剩下轮班睡觉,也都别玩牌斗叶子了,我让嬷嬷在外头上夜。”
……
还和上回一样,主仆两个星夜出门,坐上杜管家的马车,很快便来到街市上。
只是这一回,同上回又是不一样心境,街市上静得出奇,晴秋的心也直突突地跳。
商行已经关门了,医馆里也只有零星几个伙计,打发了众人,张姨娘才向荀老问近况,又道:“怎么忽巴拉少了许多人,可是糟了难”
荀老摇头道:“倒没有,那几个都是连州本地人,都家去或投亲戚去了。”
“世道艰难,各奔出路而已,您老不必介怀。”
“我活到这么大岁数,已然看开。姨奶奶星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张书染也不同他客套,直言道:“我这里有一封写往京师的信,还希望您老寻个妥当人,送往平州驿去。”
“怎不在连州寻个急脚递咱们家也有相识的――”
“连州不安全。”张书染一字一顿道。
荀老这才明了,将信收了,道:“那老朽亲自前往一趟,还请姨奶奶放心。”
张书染宽慰笑道:“您老我再放心不过的,只是临走前您还得托伙计们再办一件事。”
“姨奶奶但说无妨。”
“把几个柜上值钱的货都点一点,再把留下的人命簿也记一册给我。”
“是要……”荀老担忧地看着张姨娘。
张书染点点头,说出那两个字:“分家。”
“三爷不在,如何能分家”荀老急道!
张书染却道:“可三爷也没料到连州城是如今这个境地,还不知道天亮了是蛮人还是咱们自己人先杀起来呢!您老别操心这个了,先预备着罢。”
荀老喟叹一声,他也晓得如今三爷不在,那家里不是眼前这位姨奶奶当家,想来是有人闹着要分,总也不能拦着,就好比他店里的伙计,各奔出路而已。
“那咱们商行和药铺呢”这是两个至关重要的店铺,荀老无不关心地问。
张姨娘道:“商行是个香饽饽,想必都想分走一杯羹,这就不论了,药铺我势必会留下,届时不论怎么刀山火海,都开张。”
“这就好,也让乱世人有个地方抓药看病。”荀老心上一舒,笑说道:“姨奶奶也是个善心人。”
张书染摇头失笑:“我不及你三爷――对了,还有几件事,我想打听打听,您老把伙计们叫进来。”
荀老便依言叫来伙计,张书染便问他们那日蛮贼杀进来大家都如何,又问这几日可有藩军出来与之对抗,再问为何街上如今看不到一个巡逻的影子。
便有伙计道:“那日说起来也凶险得很,街上凡开张的铺子,十停有八停都遭了抢,还有隔壁布庄两个伙计撞上刀头死了的呢,幸好咱们家里关门的及时,才不至于遭难,不过后半夜仍旧有人来拍门索财,荀老交代过,若不是索命,要钱也就给了。”
这小伙计看着张姨娘,张姨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现如今。可是怪事,自打那个新上任的什么兵马都管……反正那个大人一上任,我看街上蛮人少了很多,不过今儿头晌还有个派头很大的蛮人,和他并肩在街上走来着,那个人别人都叫他‘二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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