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秋虽心里惦记父母,但这会子要她出府回家里,她也没那个胆量,便也说留下――燕双飞里所有人都留下。
张书染仍旧郁郁寡欢,晴秋几次张口,不知怎么劝她。
因为她心里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连州城这次再受劫难,应该是莫尔道大关出了岔子……
*
与此同时,戍北原,莫尔道大关。
孟青带领的护粮车队紧赶慢赶,赶在正月初十这天到达莫尔道大关,额手称庆,接风酒还没喝到酣,夜里军营就遭到了蛮兵的突袭!
莫尔道大关是大靖第一道天堑,依山傍水,易守难攻,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美誉,只是这回,他们碰上了草原上最为骁勇的狼崽子,塌它小王爷图特库鲁尔。
这位小王爷原是老王爷图特力恒的次子,一路夺嫡上来的,本就是个狼子野心的家伙,他拉拢了草原各部,集结五万大军,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大靖驰援莫尔道大关的粮草!
据说有十万石!
十万石,去年草原发白灾,库鲁尔搜敛家私,才向一个大靖粮商买了十万石粮草,这笔钱狠狠叫他肉疼一回,如今,又有这么多粮食近在眼前,如何不心动
而且,他属意的,可不光只有粮草。
……
“大靖的皇帝真应该约束一下他的士兵,战场上可不能这么饮酒,起码守城的士兵不行,就像我阿爸和叔叔们,不是醉死在马背上,就是女人的床榻上,能成什么大业”
图特库鲁尔拥有草原男子不多见的心细如发以及孤介自持脾性,若不看相貌,都还以为他是一位克己复礼的从大靖学成归来的书生。
这个伪书生真狼崽子如今埋伏在山坳,手搭千里望,看着守关的士兵喝得酩酊大醉,确认他们是醉了,而不是佯装的之后,火速下达了冲击的命令!
……
五万塌它铁骑犹如神兵天降,围着莫尔道大关发起突袭,强攻了足足有三个时辰,才得以破关而入!
而他们一入关,便直冲粮仓而去。
*
“粮仓是大关的保命符,也是我大靖第一道防线的保命符,粮仓坚决不能失守,弟兄们,给我杀!”
孟青在马上振奋嘶喊,带着手下藩军力战来犯的蛮寇。
这时候的穆道勋倒是没有了伍长相伴左右的优待,每个人都在上阵杀敌,况且他也不需要,跟着军队久了,他也竟练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度,这会子正指挥着役夫,往粮仓里紧急搬运粮草。
“快快快,抓紧搬抓紧卸!”
役夫们牵着驮马,一车一车往里拉卸粮草,离他们只有一箭之地的地方,就是打得分不清敌我的大靖藩军和塌它蛮兵!
……
乌拉乌拉的塌它话近在眼前了,役夫们早已腿肚子转筋,一方面是累得,一方面是叫战势吓得――明显,两相对峙,大靖已经渐落下风。
孟青抵抗得辛苦,终究还是叫塌它蛮兵撕开了对阵局面上的一个口子,从东南方向奇袭,砍翻阻碍的一撮藩军,直冲粮仓而来!
莫尔道大关的粮仓又叫都仓,是能够够供给一州之食的官中粮仓,只见它建得像一座城堡一样高,而它也的确是一座城堡,由石头垒成,只在仓顶开设八角窗,其余墙面光滑无孔,也叫人无懈可击。
唯一突破口就是仓门,那仓门是由铁桦木制成,门上又加以铁皮包裹,连火烧也不怕的,更是刀枪不入,直叫库鲁尔犯了难。
也罢了,草原人直来直去,想什么兵法
“强攻,猛攻!势必拿下!”
他下令道。
……
一柄弯刀横空化下,眼瞅着就要落到穆道勋颈上,孟青从马上一跃而下,鹞子翻身,将穆三爷扑倒在地,背上却中了一刀!
孟青嘶的一声咬了咬牙。
穆三爷忙拉着他躲在草垛堆里,关切地问:“怎么样”
“无碍,有铠甲。”孟青往地上擦了擦手,若无其事地说道。
穆三爷看着这孩子脸上沁出的白汗,也没拆穿他的谎言,兵荒马乱的,他也顾不得这些。从角落里捡起一把大刀,看样式还是蛮人的,上手就有约四五斤沉,他试着挥了挥,提步迈向战场。
孟青看着他坚毅步伐,不由一拧身站了起来,也提步跟了上去!
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只是敌我悬殊太大,面对塌它人猛攻,大关兵士们一退再退,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
粮仓大门前,尸骨累累,血流成河。
图特库鲁尔望着眼前守仓的中年男人,摆了摆手,示意手下停战――敌我实在悬殊太大,对方只残存几个人而已,就是瓮中的鳖,秋后的蚂蚱,完全等同于玩物了。
显然,库鲁尔的手下也看出了他的想头,纷纷收了手,亦大笑了起来。
取这粮仓就如同探囊取物,很快这满仓满谷的粮食,都要姓图特了!
“你看起来不像是军人。”库鲁尔突然用大靖话说着,他的大靖话带着一点微微异样的口音,有点像舌头捋不直的人。
可在场上没有人敢发出嘲笑的声音,哪怕是大靖人也没有。
穆道勋知道他这是在同自己说话,遂轻轻颔首,就如同对待一个伙计那样,“的确,我不是军人。”
“那你何必这样奉公职守,”库鲁尔就像是卖弄学问一般,和眼前这个守仓人说着娴熟的成语。
穆道勋笑了笑,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没必要。
这一回……似乎是不能保全了。
他怅然想着,很快又激动万分起来――他是为了莫尔道大关粮仓死的,死得其所!
“这样的眼神,我在很多大靖人身上看到过。”库鲁尔轻轻地说了一句,“是从容赴死的眼神,你们大靖人总是这样……”
“教人又爱又恨――给我杀!”他最后这三个字是塌它话,塌它士兵就等他的命令,当即一跃而上――
穆道勋看了一眼孟青,孟青早已晕死在仓门口,他已悄悄为他盖上一层火浣布,他又急急后退了数丈之远,有意将更多塌它蛮兵引入粮仓!
“不好,中计了!”库鲁尔很快反应过来,可惜他已经踏入粮仓,正要回撤之际,只听得一声大靖话:
“伍长,点火!”
“不!!”
库鲁尔心中大叫道,但是只见那大靖中年男子冲他温润地笑了一笑――就是这个笑容,是他在大靖许多人中见识过的,令人沉醉的笑容。
……
泼了桐油的粮草很快着了起来。
第67章 芳魂逝(上)
连州司理院监狱是一座用夯土筑成的圆形土堡, 老百姓给它起了个诨名――馒头圈子,据闻是太|祖时期落成,专门为仿照上古时代圜土而建,其实压根就是连州城地处戍北荒原, 没钱造那等铁皮石头的, 便就地取材垒个土的罢了。
穆家二爷眼下就已经在这个馒头圈子里圈了有半拉月光景, 初时还有热汤热饭供他沃足洗脸混个半饱肚子, 后来别说汤水, 就是饭食也又冷又少得可怜。
变天了, 他摸着早已饿得无知无觉的肚皮,如是想着。
……
“嫌犯穆道勤出监, 都部署大人要提审你!”
狱子隔着牢房门冲里喊着, 穆二爷听见这个官衔名字,心里便打了个突, 面上却仍旧如常,嘴里嚷着:“恁个沉的阿物儿, 你过来,扶爷爷起来。”
那狱子便狗颠儿似的过来,扶起穆二爷一身枷拷――悉知他们做狱吏这个行当的, 并没有月钱拿, 全靠搜刮囚犯过活,而监中最阔绰的便是这位穆家二爷, 这狱子平日里没少从他和穆家人手上得些好处,因而很是殷勤。
穆道勤趁着起身时, 在那狱子耳畔轻声嘟囔问:“都部署, 这是谁”
狱子也趁着给他牵引枷拷的功夫,悄声道:“爷甭怕, 是朝廷新派来的一个大官儿,能指挥藩军兵马的,和霍帅司一个样,咱们连州城可算有救了,他老人家英明,说不定今遭就放了二爷您呢!”
看着狱子一脸庆幸,穆道勤怔了片刻,拖着沉重的枷拷,挪出牢房。
……
“穆道勤,你可有个护粮官兄弟,叫穆道勋”
想过万般说辞,没想到这脸生的都部署大人开口第一句便是问他三弟,穆道勤浑浊的眼睛登时黑黝黝的,只是他眼珠转了转,终究没有动静。
凭谁一瞧,这新上任的连州马步军行营都部署大人都不是戍北原生人,远远打量,身量不足五尺,消瘦精干,面白无须,吊着一双倒三角眼,活像一只熬不过冬的瞎老鼠。
只见这位老鼠大人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来到穆道勤跟前,半掩着面,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话。
天
他话一落,穆道勤猛地抬头,一个踉跄站直身子,抓扑着眼前人嘶哑地道:“你胡说!”
委顿在牢房半个月的腌H气味让这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面色十分难看,连连后退两步,他瞧着愤怒的穆道勤,没有说话,只是以手做扇,当空扇了扇,满室唯有枷拷逶迤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哗啦啦声音。
“我兄弟他怎样大人,您将话说清楚!”
“那你要告诉我,那十万石粮草所在何处。”
穆二爷忙道:“大人,您说的是卖给塌它的粮草∏肽明察,小人绝对没有做这个事,别说小人,就是小人全家,也是一片拳拳忠心,绝无通敌卖国之举!”
他说完,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枷拷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甚么十万石粮草,小人全家的粮草都筹往莫尔道大关去了,那张甚么狗屁卖给塌它粮草的文契,真不是小人画指的呀!小人实不知情,还请大人明鉴!”
看着伏地乞求的穆道勤,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不由笑了笑,道:“堂堂穆家二爷,竟也是个膝头子绵软的怂汉,不过,你不要把本官当猴儿来耍,你知道我问你的是什么。”
都部署大人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穆道勤。
穆道勤茫然地抬起头:“小人实在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都部署大人冷冷哼了一声,耐着这囚犯身上腌H恶臭气味,又朝他走近了半步,轻声儿缓缓道出三个字:“老虎滩。”
穆道勤越发茫然地抬起头:“老虎滩那里小人的确包了一片荒地,只是今年收成不好,拢共也才收了两千石粟米出头,一半拿来填还都仓,一半在瑞昌大街熬粥,赈济灾民啦!”[注①]
都部署大人见他仍然装糊涂,便没了好声气,直言道:“满连州城的人都道你们穆家两兄弟乐善好施,哼,本官为官二十载,什么样的豪商大贾没见过,却还没见过再世陶朱公――你们穆家人打的什么主意,别以为本官瞧不出来你们假借仁商之名,欺行霸市,左右商会,在连州城,买什么,卖什么,哪家商户不以你穆家马首是瞻正所谓‘有贱丈夫焉,必求龙(同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说的就是你们这些害国损民的蛀虫!”[注②]
穆道勤匍匐在地上,听着这字字刺心的话,一腔愤懑涌上心头,无法纾解,只得攥紧了拳头。
那都部署大人却尤嫌不够似的,掩着唇笑道:“我却忘了,实则穆家人里乐善好施的是另一位,穆二爷远近闻名的是混不吝嚼不烂,也不知道读过书没,本官这一番谆谆之语,只怕是说给瞎子听了。”
婶可忍,叔叔也不可忍了,穆道勤嗤一声笑了,张开暗哑的嗓子朗声道:“大人掉的书袋小人听不懂,小人只听人说过‘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宁为贩宝翁。’想我穆家在连州经营数十载,岁晏输税,以奉粢盛,如今竟落到这般田地,受这样口舌,究竟为何!”[注③]
都部署大人听完穆道勤这番大论,轻蔑地笑了笑,他看了看趴在地上狗一样的男人,吩咐左右道:“他不说实情,给我打!”又弯下腰,轻轻撂下一句话,“穆二爷要是还不说,本官也只好往您家里找寻了……”
“狗官,你!……啊!”
……
*
穆府。
顶盔掼甲的官差几乎将整座府邸清扫一空,看着眼前阵势,饶是经过世事的大太太也不由得委顿在地上,嚎啕大哭――天要亡我穆家!
然而,相较于大房和二房遭遇到的搜搜捡捡,三房处境却艰难得多,若不是冬天里的戍北原到处冰天雪地,燕双飞的地皮都要被这新来的都部署大人铲掉一层。
“擅造潭府,”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拱着手朝张姨娘晃了两晃,不减倨傲地说道:“风闻姑姑是陛下潜邸旧人,论理该奉上拜帖,是某唐突,还望见谅!”
张书染盈盈一拜,道:“都部署大人言重,既然大人因公而来,便没有‘唐突见谅’之说,民妇一家向来奉公守法,也希望大人明鉴。”
“好,那某就不客气了――都给我查仔细喽,别漏了一星半点!”
他说话密不透风,使除当差随扈的一杆外人等皆不知道他这话里“别漏了”三个字指代的是什么,穆家下人唯有看着这帮差爷进进出出,推倒了漆金泥银的桌椅,打翻了琉璃盏玉瓶,恶浊的脚印随意践踏着绫罗丝绸,全都抱窝的鹌鹑一样,战战兢兢,不怒不敢言。
穆家的账目早已在先时就被阮平潮的人缴走了,如今这些人满室搜刮,也不过找到些许记名簿子,连带着诗词话本、孔孟著作、士商类要等一摞摞书籍全摆在这位新上任的都部署大人面前,只见这位并不翻拣,只是挥挥手道:“全都带走!”
侍立在张姨娘身侧的晴秋忍不住上前半步,就要张口,被张姨娘眼疾手快O住了。
她给了晴秋一个眼神――晴秋咬住嘴唇,满腹愤恨上了脸,不得不低下头去。
……
却听张姨娘轻声吩咐道:“寻一瓮黄酒来。”
此情此景,要黄酒作甚晴秋虽心下疑惑,却还是立即去了。
走到内院,所见之处几乎都被搜刮一空,不由得更添一堵,疾步往酒窖走去,搬出一瓮黄酒,疾步跑了回来。
她回来时,却见张姨娘正和那位煞星似的大官寒暄,只听那位大人挑眉笑道:“原来是旧相识,失敬失敬。”
“若不是瞧见大人顾盼自雄,锋芒尽漏,仿若哪里见过似的,民妇也想不起来旧事,这一恍惚,也有二十八年了。”
“姑姑这话太过奉承,想当年在闵州凌花渡悦仙楼上,公子王孙吃酒,某不过一介穷书生,篾片相公的人物儿,供人取笑罢了,怎奈腹中饥肠辘辘,若没姑娘那碗酒,只怕那天就饿死在闵州了,也没有某的今日!”
话说当年展怀文本是一落拓书生,屡试不第,蹉跎了家业和岁月,终日便只混迹在一帮王孙公子身边做帮闲讨生活,供人取笑玩乐。
那日宴席上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原本上不得高台盘的他因为会弹词,才得以受邀赴宴,便纵使出千般花样逗得座中人展颜,加上腹中饥肠辘辘,看着席上珍馐美馔,难免馋涎欲滴,更惹得人捧腹大笑,便就坡下驴作一曲《念奴娇》讨碗黄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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