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飞腾地一起站起来,“真的,那我派兵――”
穆敏鸿手搭着吕飞的臂膀,和蔼的笑笑:“是老虎滩碉堡的兵送来的粮食。”
“你!”吕飞气得胡子颤了颤,又缓下声来,嗔道:“你还不信任你吕叔,叫那起子毛贼来作甚”
穆敏鸿摆摆手,心里不耐烦跟他掰扯这些,便将接下来的计划也告诉他,只道:“回头你就发布告示,命令连州城所有粮商禁止囤粮,说官府要收他们的粮,多多益善,至于价格,就定一百二十文一斗。”
“一百二十文这比现在的价格还高呢!”
“你就这么定,我要连州城的粮食越多越好。”
吕飞越发听不懂他的话了,他转着圈打量着穆敏鸿,只觉得他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就是一个……
“其实对付刘家,没你想的那么难,说实话,若不是叔叔还想当这个官儿,你想要他家毁人亡,我带兵抄他家就是了!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可以写信给京师户部上书方大人,他跟你爹是好友,你借用他的关系,告刘家延误连州军机钱粮,然后我在这头替你快刀斩乱麻,把他家抄了――怎样,咱俩都遂了心愿罢”
穆敏鸿摇头冷笑,心道,若是不知道我家粮窖在哪儿,否则也是带兵抄我的家了。
“我是要让他家毁人亡,可不是通过抄家。抄家有什么意思,哭哭啼啼,闹闹哄哄,一点儿都不体面,我是要让他在自己最得意的时候,看着整座大厦哗啦啦倾倒,那种无力,无助,无奈,才对得起我失恃失怙的痛楚……”
吕飞看着穆敏鸿,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
*
大石头村,沈家。
在家的日子里眨眼就过了十天,晴秋昨夜里和娘亲闲话到三更,起来晚了,一睁眼,老爷儿已经晃到脸上。
这两年她少有赖床的习惯,没想到才在家里待几天,就不愿意起炕了。
伸个懒腰坐起来,却听见外头小石头奶声奶气地问着:“姑姑啥时候走啊”
“走什么走,往哪儿走这也是你姑姑的家!”搭话的是嫂子。
小孩子都眼生,乐呵两天,到底就该排斥生人了,晴秋也是打小这么过来的,因此对小石头的话并不上心,还在心里道:小石头啊小石头,姑姑在这炕上玩羊拐骨的时候,还没你呢!
不过一想,她在家里也没过过几年玩羊拐骨的快活日子,又蔫耷了。
……
外头小石头嚷嚷着走了,晴秋也叠好了被,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隔着窗户,只听嫂子嘟囔道:“什么时辰还不起,不是很会伺候人。回家了倒成了小姐,要吃要喝,有本事上外头也要去!”
晴秋脾气上来,听见这没头没脑的话,自然要问清楚,她娘在灶间听见动静,赶上来拉着她:“别跟她置气!”
“我问问她什么意思谁会伺候人”晴秋扭脸,眼睛不觉酸了,诉道:“谁又是天生是伺候人的!”
“你嫂子小门小户人家,话不会说,你别往心上去。”
这话也不知道又戳了晴秋哪处痛楚,又道:“我也不是大户人家出身啊,我就是这家里的!”
她娘连连点头,“你就是这家里,打断骨头连着筋,没人有二话!”
晴秋这才好了些。
“不过你这丫头现在这模样,拿出去说,娘还真不敢说你是我女儿,”沈大娘摩挲晴秋,笑道:“这脸蛋,这面皮儿,还有你说的话,唉呦,有时候我都觉得像是听戏文!”
晴秋挠了挠脸,“有
“有,我这么说你又不高兴了,我瞧着你,比那财主家的闺女还有模样呢!”
晴秋腼腆笑笑,“那也是我们姨奶奶教导得好,您没见过她,她可是一个周全体面的人呢。”
穆家的事,这几天女儿也零星和自己说了些,沈大娘知道那位姨奶奶追随自己的丈夫亡故了,真真的叫人可歌可泣,便道:“只恨没缘见识。”
晴秋不想说这些了,她拍拍衣裳,“我去做饭!”
“饭娘早做好了,就等你吃了。”
“那我果真是要吃要喝的人了……”
“怕什么,你是我孩儿,好容易回来了,我伺候你两天又怎样呢况且我起的也早,不过也就只能是做个早饭了,再多的活计也做不下,所以你要多担待你嫂嫂,她并不容易。”
晴秋点点头,其实她也看得出来,如今家里人口多,弟弟井岩还是念书,并不种地干活,大哥倒是比早些年可靠些,可早出晚归也不知忙些什么,听说是做掮客,家中繁重活计还是靠爹爹,剩下的几乎都是嫂嫂在忙碌。
“那我去喂马,明天我就早起,和娘一块做早饭。”
“G!”
……
一进马厩,就碰见沈天赐,她对他有着天生的警惕心,立刻去看红缨,红缨正在槽边抢毛驴的吃食,她心道果然,便立刻去抱了一大捆干草,放到红缨的槽里。
“它不吃。”沈天赐张了张口。
晴秋注视着红缨,果然这小家伙并不吃自己槽里的草料,反而去吃毛驴的,惹得那毛驴一直拿脑袋撞它,但体格子摆在这,拿红缨没办法。
她从不知道红缨也有小孩儿脾气的时候。
“说也是稀奇,你这匹马竟也有一副隔路子脾性,非要抢着吃才下嘴,毛驴不在家的时候,一根草也不吃,这么大体格子,平日里喂的是什么山珍海味”
晴秋摇头笑了笑,心说红缨还对人两样呢,她每天三五不时来喂的时候,它都很给面子吃草料的。
“对了,哥,我记着咱们家还有匹骡子来着,没了”
“卖了。”
“喔――它你可不许卖!”
晴秋指着红缨,对沈天赐郑重道:“这匹马,你要是敢打卖它的主意,我绝不会放过你!”
“唷,我倒想听听,你要如何不放过我”
“我报官!”
“亲亲相隐,你报不成,说不得还会被打一顿。”沈天赐冷笑。
晴秋脸气得通红,想起小时候他鼓动着爹娘卖自己的时候,咬着唇,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往常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你做什么来喂马从小你就欺负我,看我有什么好的,你都要夺去!就算夺不走,你也不要我好过!”
“啧!我什么时候这样了”
“你忘了你脑子叫驴踢了小时候吃咸z子(咸鸭蛋),明明一人一个,你自己不怕J着,一口气把自个儿的全吃掉了,回头要来吃我的,我不给,你就往我碗里撒沙子!我记得清清楚楚!”
沈天赐脸上霎时红了,张口结舌,无法抵赖,因为他年轻的时候的确这么混蛋。
凤霞正好出来,听见他们兄妹吵嚷起来,也听见沈天赐从前的壮举,呆了一呆。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沈天赐挠挠头,“你还记着”
“我怎么不记着!”
看着妹子气红了眼,沈天赐干笑半晌,沈大娘也从屋里出来,先刚还说自己女儿堪比财主闺女有体面,转眼便打了嘴,和兄长吵嚷起来,可她心里却熨帖,她那个柴窝窝里长大的女儿这回是真的回来了。
晴秋嚷完,也觉得害臊没意思,指了指红缨,沈天赐忙举起双手,笑道:“我不动它,你也真的是……今天哥就买咸z子回来给你吃。”
晴秋瞪了他一眼,小石头一听有好吃的,忙赶上来攀扯着父亲。
凤霞也走了过来。
“嫂子。”晴秋见着凤霞,脸上一红,才刚跟哥哥吵了嘴。
凤霞摩挲她早起没梳的头发,笑道:“悖没事,就是牙齿和舌头还有磕碰的时候呢,何况一家子。”
晴秋这两日深有体会。
……
晚间的时候,沈天赐回家来,果真带回来一包咸z子,还有半包狮子糖、一斤二色腰子等吃食,把小石头乐得露出豁牙。
一家子痛快吃了饭,晴秋趁沈天赐离席,赶上前去,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钱来。
沈天赐乜着眼瞧了瞧她,冷嗤一声:“你在那富贵人家里就学了这招收买人心啊”
他没好声气,晴秋也没好脸色,脖子一梗,道:“我是去伺候人的,又不是学为人处世的,并不懂什么收买人心。”
这幅口齿,倒是练就出来了,沈天赐看着妹子,意味不明地喟叹一句:“怪道你是穆家出来的呢。”
“穆家怎么了”她不由蹙眉看向沈天赐。
“你姓沈,你不姓穆,穆家怎么样,如今已经跟你没甚瓜葛了,打听什么!”
“我省得,”晴秋犟道:“我就是问问,那家人对我不赖,很厚道,我也是有旧情,才关心关心。”
“所以你从穆家出来,家都不回,就跑到刘家当差,也是出于关心”
晴秋瞪大了双眼,呆愣愣的,这件事除了鸿哥儿赵子琪,连张娘子都一知半解,他沈天赐怎么知道
“我是掮客,你以为呢”沈天赐似乎有读心之术,看着晴秋呆滞的脸,没好生气地道。
“掮客的消息这么灵通”
“是连州城里人牙子都传遍了,说刘府走失了一个侍女,叫秋容,我心说这不是我妹子的名儿。便像她打听穿衣样貌,那天见你,可不就是那样况且你回来褡裢都没带一个,要么是被撵出来的,要么是逃出来的――撵出来如何有人相送,还骑这么一匹宝马”
晴秋绕着沈天赐,转了两转,口里啧啧有声,哂道:“真是屈才了,你要是读了书,哪还能沦落到街市上当掮客,早去衙门判案了!”
沈天赐瞪了她一眼,“我又没井岩那个好命――所以,那匹马的主人是谁”
“我们家大少爷啊。”
沈天赐蹙眉。
“穆府三房大少爷,说名字你也不认识。”
“你就甘愿为他涉险”
这话说得,听起来就别扭,晴秋道:“我也不是为他,况且他是我主子呀。”
沈天赐瞪着眼瞧着自家妹子,恨铁不成钢:“你可真是块好奴才料子!”
“我……”晴秋张口结舌,半晌才道:“那我给人家当了十年奴才,一时转圜不过来。况且,我是觉得他们家的人都有情有义,对我也很好,教导我,养育我,我实在不想看着他们被人背弃,被人陷害,在落拓的时候树倒猢狲散。”
“唷,听听这话,说辞一套一套的,念过书啦!”沈天赐嗤嗤笑着。
晴秋也笑了:“姨奶奶,就是他们家女主子,教过我读书,我上一任师傅,也教过我识字。”
沈天赐点点头,却正色道:“你好好转圜罢,从此你就跟他们没瓜葛了,你姓沈,也不是奴婢了,就别打听穆家的事了。”
“可是我心揪着――”
“还要我说的如何明白,那穆家人手面大得很,那是什么门楣,若不是当初……你跟他们能搭上线眼下你那位少主子将连州粮市搅得风生水起,也不知道后头要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呢!”
啊
晴秋惊诧不已!
鸿哥儿他……晴秋秀眉紧蹙,他是又犯了莽撞还是筹谋已久
瞧着妹子神情惘惘,沈天赐摇了摇头,只道:“别打听了,你老老实实在家里陪娘亲罢。”
第75章 孤鸿影(四)
刘骥春去了一趟连州商会, 果然拿到了仓司下发的严令禁止囤积粮草的告示,又托人探得内情,原来这一回连州府誓死要将塌它人打回莎梭河以北,可都仓却颗粒未有, 为了打赢这场仗, 便以每斗粟米一百二十文的价格广向民间缴募――刘骥春听了, 自然欣然挂了号, 自言家里粮库尚还有存粮一万石, 可以如价卖给连州仓司。[注①]
他急匆匆回到家里, 等他爹刘丰年回来时,忙不迭将此内情一一禀明, 刘丰年也托仓司里交情要好的公事打探, 所言俱是真的,便道:“家里这一万石是少了些, 何不去外州采买”[注②]
“可是这上头命令禁止囤积居奇……”刘骥春犹豫道。
“这不过是官面儿文章,以防上头问起来, 没个应对的,连州城眼下是缺粮食,但粮商们手中却真的没粮〔凰翟勖羌遥 就是咱们底下那些粮铺掌柜, 恐怕家里粮窖都堆得满仓满谷,官府不让囤粮, 这些大小粮商们如何肯开库放粮你若真听这话,别人吃肉, 你喝汤都赶不上热乎的!”
刘骥春豁然开朗, 笑道:“那孩儿便支一万贯本钱,打点一下谭公事, 换些粮食引子,再去外州买粮。”[注③]
刘丰年心里也盘算了起来,目下连州城粟米卖价是一百钱一斗,外州如邺州却仍是八十一斗的进价,这一万贯钱其中花两千买交引,余下再买一万石粟米,加上车马驿费,也尽够了,便应允了他。
……
连州仓司的告示一出,不止刘家,满城大大小小的粮商都风闻而动,托关系走人情,都纷纷买起交引,前往外州买粮,连带着外州粮价都每斗粟米涨了几钱。
*
“自家是个货郎儿,来到这村巷里,我摇动不郎鼓儿,看有是么人来……”[注④]
货郎担的歌声在宁静的乡下总是那么惹人欢喜,小孩子们呼啦一下都围了上去,晴秋也循声出了门,十字巷口,挑货郎身边已经簇拥了大群孩子和娇娘媳妇,有要买糖吃的,有要买梳篦针线的,也有不买东西,纯看那货郎周身挂着的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的。
晴秋因回来时包袱细软全都落在刘家,家常还穿她娘的旧袄,便狠花了一笔钱,在货郎担这里扯了两尺布,又买了一斤丝绵,一件毛头巾,两双毛袜子,给小石头也买了一只不郎鼓儿,花了几乎近千钱。
那货郎担知道遇上了富贵主顾,忙不迭要整个货郎担子都翻拣给晴秋看,晴秋却捂紧荷包,摆了摆手。忽然想到什么,说道:“先生这担里大约挑了满世界的花花玩意儿,只是并没有我最想要的。”
“小姐要什么,但说无妨,我们货郎担最不值钱的就是腿脚,总是我这里没有,我也替小姐寻来。”
“倒不用那么费事,我要的只是苜蓿干草罢了,你若能寻见,三五日便来上一遭,自然少不了你的赚头。”
“我还当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不过是苜蓿草,这却不难,马市和粮行到处都有卖的,只是价钱……”
“价钱怎样”晴秋回想起在穆府代管家那些年,马夫们支取的钱数,防着这挑货郎耍诈,不妨却听他道:“做不得准,今日或者一斤三文,明儿也许就五文,实在是没个准头,就怕小姐不愿意。”
晴秋稀奇:“怎会如此便是粮食,也没有像这样一天涨似一天的!”
“就是粮食涨价闹得,”挑货郎无奈道:“如今你们村坊里住着不知道,外头粮价已经涨破了天,一斗粟米都要一百二十文钱,连带着人吃马嚼各色物什都涨了价,只是可怜老百姓,为了饱肚,不知多少人家又要卖儿鬻女了呢!”
这话叫晴秋心里无端一紧,又想起什么,忙问道:“您老一惯买东贩西,走南闯北,可知这回粮食涨价有穆家――就是城西余庆商行穆家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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