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秋抹了把脸上雨水,心里知道他们这些衙差是知府手底下主管搜救百姓的,可她眼下心里压根顾不得别人,要是能搭梯子上天,她都想戳瞎龙王爷两只眼,便笑道:“自然算数,去找罢!还是那句话,要快,要仔细,找到了也别抢功,快快把他救上来为紧要,我拼出身价,也会报答大家!”
“G,好嘞!您瞧着罢!”
他们答应一声,下水涉河,赶马走了。
……
晴秋涉水回到高岸边,雇了一艘小船,和船夫也说了那个承诺,两个人便带着撑杆绳索,往河中央驶去。半道上遇上蒋兴昌也驾船而来,两个人通了气,上下游都还没线索,不免心里一沉,晴秋不敢丧气,高声让蒋兴昌回到岸上主持大局。
蒋兴昌知道她发动许多官民找穆敏鸿,想说这样会牵连许多无辜之人涉险,又想着穆敏鸿本就是自己义兄,为了赈济修堤而来,出事时先把自己托上了岸,忙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巴掌,撑着蒿杆,也驶入河中。
……
小船也不知道在河道上飘了多久,雨渐渐停了,水势也平缓许多,晴秋在每一处河水涡回之处都盘亘许久,不敢放过一丝可疑痕迹。
忽然,只听前方呼喊声大了起来,她支棱着耳朵细听,可P山话她却听不真,还是那船夫惊呼道:“好像是救着了!”
晴秋心头鼓跳,噗通一声就跳下水,船夫明白她意思,这是等不及了,也连忙下水,和她一起推着小船离了这片水域,才复又上船往声音处疾驰而去。
阿弥陀佛,老天有眼,菩萨保佑!若果真救得了鸿哥儿,我沈晴秋必当每年今日烧香供奉……不,我年年救一百人姓名还此大恩!
第92章 解相思(三)
“救着了……”
“都让让, 都让让!拿甑来!”
“甑来了来了!”
“……”
岸边纷纷扰扰的声音由远至近,晴秋只觉得从没听到过如此天籁,船一点头,便迫不及待上了岸, 跌跌撞撞跑向人头攒聚的那头――
到处都是乱哄哄的人, 可晴秋的眼睛只一错不错地盯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人, 他被众人合力抬到一口大甑上, 翻身头朝下垂着, 看不见头脸, 可那颀长的身量,不是他是谁又瞧他浑身湿哒哒的看不出穿戴, 荷包等早就不知丢到哪里, 可那条汗巾子,正是自己做的――是鸿哥儿罢, 定是他了!
晴秋连忙跑了过去,几个施救的汉子却嫌围着的人太多, 一臂扫开,呵道:“都散开,别围着!”
有人点了火镰, 柴绒放到甑里, 没一会儿甑内便燃起烟火来,又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柴薪, 往那人鼻窍上熏着。
晴秋呆呆地看着,恍然明白, 这是水边乡民救溺水之人的法子。
这甑是陶泥做的, 没一会便暖呼呼烧热起来,众人又上来翻腾那人的身体, 恐怕大甑太热烧坏了他,又拿带有余温的泥灰裹住他的四肢,脚心,手心。
这么颠来倒去,不大一会儿,只听“呜哇――”的一声,他口鼻内吐出好些水来。
“好着了好着了!”大伙儿高声叫道。
晴秋的心提到嗓子眼,赶紧上前,却扎着手不敢动,可看这一眼,她心就落了一半――是鸿哥儿了,是这个冤家!
施救的那个青年见了她,露出个笑模样,道:“姑娘别心焦,穆大爷机灵得很,抱着一根浮木飘到下头树窠里,我们人找过去时,还能说话呢,就是救上来时吃了水。”
估计也是那会子力竭了,晴秋忙摆了摆手,道:“别说那些,救上来就是你们的功劳,你数数人,有一个算一个,等会子都去穆家找我――眼下我能看看他
她叫了声鸿哥儿,却没听到应答,心里惶急得不行。
那人又叫来两个兄弟,小心翼翼将穆敏鸿翻了过来,晴秋也忙上前,垫着他脑袋,见他双眸紧紧闭着,脸上冻得发青,摸了摸他脖颈,脉搏微微跳动着。
晴秋眼眶一红,心里直念佛,阿弥陀佛,老天开眼,菩萨保佑!
“眼下他离不开这甑,这甑也离不了火,可到底外头还是冷。”青年道。
晴秋颔首,蒋兴昌这会子急匆匆赶来,哭天抢地一通,闹得晴秋头痛得很,这会子正想找鸿哥儿小厮,也不知他人去了哪里,发愁之际,只听咴咴的马啸,原来是红缨找了来,它背上正是容姐儿!
容姐儿翻身下马,与晴秋对视一眼,当即去看哥哥,不由落下泪来,又与晴秋道:“姐姐,咱们这会子回家《殴芗掖着车来了!”
“正好,那就赶紧回家!”
杜筠和家丁将敏鸿抬抱到车上,车里有皮袄子和灌满热水的汤婆子,家丁们剥下敏鸿湿哒哒的衣衫,给他穿裹整齐,又把汤婆子往他肚皮、手心、脚心各放一个,整饬完毕,下了车,晴秋并容姐儿才上车。
……
“太太呢”
“太太在家里,听着信儿就心焦得不行,不住念经……晴秋姐姐,你也把衣裳换了罢,怪冷的。”
她这样一说,晴秋才乍然觉得冷来,尤其抱着一副热炭似的身体,不由打了个哆嗦。
也亏得这车里唯一一个爷们不睁眼,晴秋这才背过身去,解了外衫,接过容姐儿递过来的裘袄换上,又换了鞋袜棉裤,才算回过神来。
“从家里带了水囊来,姐姐喝一口。”容姐儿真是贴心小棉袄,又递过来一个水囊。
“先给他喂一点。”晴秋忙道,倒出一杯热汤,拿勺子喂到敏鸿嘴边,却不见他张嘴,晴秋心里咯噔一下,却听容姐儿道:“扒开嘴,狠灌下去。”
晴秋心道如今也别无他法,便果真扒开鸿哥儿嘴巴,吹两一勺热汤送了进去,可惜全溢了出来。
这……
她拿手抹了抹鸿哥儿唇角,又抚了抚他额头,烫得能手一哆嗦,忙道:“回家就去请曲大夫来。”
“大夫我出门时就打发人去请了。”容姐儿道。
晴秋看着她,扯出个笑来,“好姑娘,长大了,经事了。”
容姐儿叹息一声,挨过来,将哥哥身上的汤婆子换了个地方捂着。
……
回了家,一众家丁小厮将穆敏鸿众星捧月一般抬了下来,挪到卧房,崔氏早吩咐家下人将他屋里炉子和炕烧得热乎乎,大夫来了,不叫那么多人围着,只要两个伺候的人留在屋里。
杜喜莲从外头赶了回来,他是他多年贴身长随,自然当仁不让,晴秋怅然望了望里头,叫来徐婶,道:“你是有年纪的,肚里有经验,跟进去瞧瞧,有什么出来同我说。”
“G。”徐婶答应一声,进去了。
崔氏瞧晴秋左右不安的模样,忙道:“你快坐下,他们炉子上吊着五积散,你也喝一碗,免得招风寒。”
小丫鬟果然端了一碗汤药来,晴秋捏着鼻子喝了,里屋没动静,她却实在静不下心,搁下碗,一掀帘子出来了。
正逢着外头围聚着一大批救过鸿哥儿命的P山县乡民,杜喜莲媳妇刘氏早得了晴秋吩咐,已经命人在院外架上草棚,支起大锅,煮了两锅热汤饭和一大锅五积散汤药,另备下足足一百多只红封。
晴秋开了自己箱笼,拿出体己,数了数金锭金锞子,放进红封里,招呼乡民们进来吃饭,笑道:“今儿多劳诸位帮我带回我们家大爷,小女子这厢有礼。还请进来吃一顿热汤饭祛驱寒气,粗茶淡饭别嫌弃才好。”
又走到先刚施救鸿哥儿的那位青年身畔,笑道:“大哥数过了人了没有”
那青年腼腆笑道:“救大爷上来的就我们四个兄弟,不过这一帮子人,都是下河帮过忙的,人头多,还是姑娘点好为宜。”
晴秋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哥点过就算数的。”
其实他们来这一路,早商量好了,也有几个压根没有下过河分明是凑数的额,可看主家乐淘淘并不在意的模样,也便囫囵着笑着报了个实数。
晴秋一听,打眼一扫便知对不上,世情人心,她不想在鸿哥儿这件事上太揪细,正要说话,却听徐婶在里屋扬声喊了一嗓子:“大爷醒了!”
醒了!
她心下一喜,更是甘愿当个散财童子,吩咐刘氏请家丁们都出来,朝那位大哥道:“您过来,教我认认人。”又朝诸位乡民道:“请大家次第站好,排队领钱!”
穆家家丁将草棚几乎围成一个铁桶,鼓噪的乡民们强压下几乎按捺不住的喜悦,一个一个排好了队,晴秋和刘氏一个写账簿,一个拿戥子称金子,当着乡民的面,把红封都发了下去。
又笑道:“别忘了吃碗热汤饭再回家,若有感身体不适的,喝一碗五积散祛驱寒气。”
“沈姑娘,您可太周到了!”乡民们领了钱,又吃了饭,喝了药,都纷纷笑着夸赞。
晴秋忙道:“哪里,今儿劳动乡亲们了,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等我们爷下了地,我让他亲自去P山探望大伙儿!”
大家便都起哄笑了起来。
……
招呼好了他们,晴秋才抽身回到前院,屋里没有下人,只有容姐儿和徐婶在。
见晴秋进来,容姐儿忙道:“大夫施了针,刚醒了一回,吃了一碗药又睡下了。”
晴秋点点头,张望着往他屋里看了一眼。容姐儿抿唇笑了笑,冲徐婶招手,二人悄默声出来了。
这回屋里没外人了,晴秋这才一撩帘子,蹿了进去!
*
穆敏鸿沉睡在梦里,梦里他一直在坠落,坠落,心里没有来一阵发空的痛楚,直到他倒进一片鹅毛大雪里。煞冷的雪粒子冻得他冰凉彻骨,可他隐隐约约知晓,这里是连州――连州啊,索性冷啊,痛啊,他全都忍了起来,安然地睡进雪窝里。
昏昏沉沉之际,一股子茉莉花的香味儿悄然钻进鼻尖,周遭大雪仿佛经了最烈的老爷儿暴晒,呼啦啦一股脑儿全化成污泥汤水,他浑身湿漉漉地站起来,一步三晃,又到进一片温暖怀抱。
茉莉花的香味越发浓郁,仿佛一只细腻柔润的手,抚摸着他周身。
这个味道很是熟悉,日日都闻过的――是她手上香膏的味道。
穆敏鸿蓦地睁开了眼睛。
第93章 解相思(四)
话说敏鸿蓦地睁开了眼睛, 恰此时,晴秋亦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瞧,四目相对,晴秋小扇子一样的睫毛飞快眨了眨, 恐怕是自己花了眼, 看错了。
可是没有。
晴秋心上一喜, 慌里慌张地道:“要什么渴了还是饿了”
敏鸿摇了摇头, 双掌撑着炕, 想要坐起来。
可他才遭了一场大难, 刚从鬼门关里转悠一圈,任你从前是个如何强壮的汉子, 如今也弱柳扶风一般, 涨红了脸也没动弹分毫。
晴秋见了,忙矮身过来, 双手穿过他两腋,几乎算是强把他O起来, 到底是搬弄一个爷们,这一下也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她离得这么近,咻咻的气息洒在脖颈耳畔, 敏鸿也有些不自在, 总算吭出了声,嗓音沙哑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晴秋……”
他两眼低垂着, 看着她的手,示意松开。
却不想腋下那两只手穿过他的背脊, 紧紧合拢在一起, 她伏在他的肩头,呜呜地哭:“你吓死我了, 你吓死我了你知道。
说着,以手握拳,狠拍了他两下――
这一拍,倒是将堵在嗓子眼的一口气终于拍顺了出来,敏鸿偏头掩面痛咳了一阵,才转过头看着怀里的晴秋,竟有些虚虚实实的瞧不真切的感觉。
他缓缓抬起手,想要让这个“拥抱”做实。
晴秋察觉他的动作,肩膀一提,却从他怀里挣了出去。
敏鸿怅然放下手。
两下里对望,晴秋瞧着他那双深潭似的双眸,躲避似的垂了垂眼睛,抬手抚了抚他额头,不似先刚火烧一般烫手了,便起身往炉子里盛了一碗七宝粥,端来与他吃。
*
鸿哥儿肚子里尽是汤药,如今捧着一碗粥,硬是强吃了多半碗。晴秋盯着他一勺一勺吃粥,看他有强撑之意,不免夺过碗,道:“也罢了,就吃这些,这会子脾胃正弱着,再停住食就不好了。”
一会儿叫吃,一会儿不叫吃,这恰合沈嬷嬷平常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做派,敏鸿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却白白惹来一记嗔睨。
“你还笑,你可知道我都后怕死了!”
“我听容姐儿说,你下河捞我去了――”
“快别听她说,”晴秋轻快地说道:“哪里是我捞你,是人家P山县百十多个乡民,冒着被冲走的危险下河搜寻你,我站干岸呢。”
你不知道,我今天跟诸天神佛许愿,若你得救,便每年都救一百条性命还愿――天爷菩萨,我该怎么做才能如愿呢
敏鸿只管看着晴秋,压根就不信的样子。
晴秋很耐不住他这种看法儿,心里腹诽道,落了一回水别是中邪了罢,他本来就有些莽莽失失,若是再往身上招惹点什么东西,更降伏不住他了。
“你发了一层汗,我打发人进来给你擦身。”
敏鸿嘀咕了一句什么,晴秋没听清,拧过身看着他,见他脸上挂着几分促狭笑意。
“你说啥”
“好姐姐,你受累伺候我一回罢。”
晴秋闻言,腾地一下红了脸,从前正经当他侍女的时候,也没干过那样……的活计,她不禁抬眼,又仔细看了鸿哥儿一眼,咂摸着别是在河里换了个人出来罢――想想怪}人的。
“你发什么怔呢”敏鸿好半天没等来回应,挑眉呲哒了她一句。
急什么,晴秋又嗔白他一眼,果真起身,打了一盆热水,绞了条手巾,摔摔打打进了屋,来到他床畔。
她这么纵容,反倒是叫他自己吞了吞唾沫,便往被窝里又缩了几分。晴秋见状,不由嗤笑,拿起热手巾,抹起他脖子和脸来,又投了投手巾,给他擦了手心。
“…这就完事了”敏鸿只觉得不满足,又从被窝里蹿出来几分。
晴秋掖了掖他的被角,糊弄孩子似的道:“快别闹妖了,这么点热气都让你倒腾没了。”
说着,还往他棉被上拍了拍,果真像是哄孩子一般。
敏鸿心里没由来一阵丧气,便歪过头,原本是假意和她作对,没想到撑不到一刹那,晕乎乎犯起瞌睡,眨眼便进入黑甜乡。
他该是累极了……晴秋这时候才敢哀怨地,庆幸地,红着眼圈地看他,悄悄地又把他被子掖了掖,泪水不自觉滴下来。
说好往后不再淌眼抹泪的,晴秋一抹脸,往炉子里添了把柴,起身阖上门,出了来。
而屋里,迷瞪瞪睡去的敏鸿却又强挣着醒来,手背上仿佛被什么灼烫了似的,他抬起来看,一抹水痕,是她的眼泪……
大约果真是从地狱走了一遭,二十多岁人高马大的汉子,也突然怔怔的多愁善感起来,他蜷了蜷身体,将这只左手拢在怀里,身体虾子一样弓着背,又沉沉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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