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秋找到上年今时做冬衣的档案,这一看,也不免咋舌。
府上各人做衣裳,身份不一样自然讲究不一样。就拿往年做冬衣来说,下人房的仆妇小厮们至多做两身供洗换的窄袖圆领长棉袍,再往上那些二等一等的丫鬟,不过各人多一件棉褙子,一顶毡帽而已。
主子们则不同了,光是做卧兔、暖耳、围脖、手套、兜罗袜等这种细巧玩意,就不知用了多少丝绵皮料,更不消说还有大件的皮袄、斗篷、氅衣,哪一件不是价若数十贯。
晴秋一条一条念出,遇上不识的字,便请教张红玉;张红玉则用纸笔在一页新纸上写画,不时拨个算盘珠儿,盘问两句。
当中还遇上张姨娘遣红昭绿袖过来支取东西,忙碌个不停。
晴秋只在一旁留心看着。
……
大约半个时辰,总算把主子们的各项冬衣用度都翻遍了,晴秋暗中吁了口气。
她这样小心翼翼,自然也引得张红玉侧目――她也是打小丫头做过来的,知道这样的人通常都是谨慎细致的,不觉缓了缓神色。
其实这些事搁她自己,一个时辰也就忙完了,不过既然要教人,自然少不得不厌其烦、事无巨细地讲解一番:
“咱们家绫罗绸缎是用不尽的,柜上有的是,这条循旧例;皮毛也够使,还多了两卷紫貂皮,这是禁用之物,等会儿问姨奶奶拿主意;上年丝绵拢共用了六百二十四两,但眼下库房里只有丝绵五百两,木棉花倒是存下不少,不知道姨奶奶允不允许两边一掂对,等会儿一齐儿问她。对了,前儿二太太跟我说下月宁姐儿生辰,整十五岁,是个大日子,要另裁两身花冠石榴裙预备着,上年安姐儿也做过,你查查用度,就循旧例罢。”
晴秋翻着账册,一笔一笔念出,红玉则一一记下。
“你再翻翻上年阖府一等、二等、下等的仆人做冬衣分别用木棉多少今年木棉花是尽够的,对了,晴秋,你刚看棉花有结茧的没若有,还要赶上个晴天拿出来摘摘――叫下人房的去做。”
晴秋应着道:“嗯,先刚只是数数儿,并没有细看,回头我就去看看。”
等全部厘清,张红玉又拿了一页新纸,重新誊写了清单,吹干墨迹,给晴秋看一遍如何做账。
又道:“今年邺州绢价比别州每端少一百钱,三爷贩来三千端,拿到柜上卖,剩了几卷子留给官中,除了给老太太、太太们做衣裳,还有富余的便给你们小丫头也做几件围脖耳暖,戴着好看。”[注①]
晴秋身上还没穿过绢做的衣裳呢,听了自是欢喜,满脑子想问问下人房的小丫头也有没有
咬了咬唇,到底刹住了口。
……
她们这厢盘算完,便回到燕双飞。
管家曲嬷嬷也在,也正拿着账本和张书染说话,晴秋听了两耳朵,说的是秋收后卖粮的事。
曲嬷嬷见张红玉进来,忙欠身从矮凳上坐起,口里招呼了一声。
红玉也向曲嬷嬷轻轻颔首,将新写的冬衣清单拿给张姨娘。
张姨娘拿着那页草账纸上下扫了一遍,因笑道:“前儿嬷嬷还管我支钱做过冬衣裳,我说不着忙,老爷回来的时候一定有带的,果不其然,你瞧瞧,库房里大半都有,只是丝绵还需外头买,您老先问问柜上有没有”
说着,把那单子递给曲嬷嬷。
曲嬷嬷满面堆笑接过,应承着回头就打发人去问,拿着那页纸细看。
红玉又递给晴秋一个眼神,晴秋忙上前,把抱着的红绫布包捧给张姨娘。
张书染见里面卷着两张紫貂皮,纳罕:“这等犯禁的物什,怎么夹在这里你们也忒不小心,回头交还给老爷,这准是他预备要发卖到京师的。”
红玉颔首,算是领命。
一旁曲嬷嬷见了,忙起身,陪笑道:“回姨奶奶,并不是,老爷说了,他从榷场买了这两卷紫貂皮子,让交给姨娘处置,或给老太太做一身皮袄子,或给各房太太们做几件毛头巾毛袜子,都可使得。”
张姨娘闻言,挑了挑眉毛,纤细莹白的手指头从柔顺的貂毛丛中捋顺而过,哂笑道:“听他胡吣,家常的狐狸皮难道还不够做衣服做袜子的紫貂是上用之物,官民禁服,何况我们商贾人家”
张姨娘面上依旧还是那副温柔行事,并不见多少愠色,声音也泠泠的不大,却掷地有声,叫人听出一股嘲讽冷意。
墙角边的晴秋不自觉地抖了个激灵,觑着眼看曲嬷嬷,见她脸上也有几分尴尬,戳在地上不言语。
只有张红玉,仍旧眼观鼻鼻观口地站着,不关己事。
末了,张姨娘冲晴秋摆了摆手,道:“也罢了,明儿托人拿给霍帅司,让他进献上去,既全了咱们家的孝心,也全了老爷的脸面。”
晴秋脑中一空,这是……吩咐她
托人,托谁
霍帅司那是谁
天爷,她感觉屋子里三个人六双眼睛都齐刷刷盯紧了自己,腿都要吓麻了――下意识的,晴秋抬头。
幸好,张红玉也正看过来,悄悄朝曲嬷嬷努了努嘴。
阿弥陀佛,晴秋心里念了声佛,忙把包袱捧给管家曲嬷嬷。
曲嬷嬷接过包袱,笑道:“一件紫貂衣裳,满大街又不是没见过的,姨奶奶也忒小心谨慎了些。常言道‘天高皇帝远’,咱们家常里穿穿,谁还能怎样”
张书染摇了摇头,很显然并不苟同,因说道:“你这话不通,府里这么多走南闯北的长随宾客,焉知没有那等眼红心窄、持人长短的小人若是告到官府,告咱们一个犯禁欺君之罪,届时如何自处况且也有话在这里:‘祸患常积于忽微’,尤其咱们这样与人争利的商户人家,谨小慎微些总是没错。”[注①]
姨娘这个态度,管家嬷嬷自然不再与之争辩,当下收好那卷布包,拿出先刚那页草账纸来,和她细细商议起做冬衣的筹备。
一旁随侍在侧的张红玉也觑空回答几句问话。
晴秋轻轻吁出一口气,晃晃耳朵,耳清目明,耳清目明,她心里念叨着张红玉交代她的这条规矩,强打起精神。
……
*
议过了事,瞧着水钟,正是晌午时分,主子们该用午饭的时候。
曲嬷嬷告退,红昭捧来张姨娘的食盒,姨娘打发了小丫头,留下红玉同桌吃饭。
晴秋还惦记着盘查棉花结茧的差使,便觑着空请示红玉,趁现在空闲,她要不要回库房
红玉还没张口,张姨娘倒是扭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叫晴秋心里咯噔一下,满脑子跳出八百个念头――什么意思
该不是恼了,姨娘唇边还嗪着笑,只轻轻睇了她一回,便接着回头兀自用饭。
话说张红玉,听了晴秋问话,也是心里一阵失笑。她这会子脱不开身,哪里肯将钥匙解下交给一个小丫头,便道:“不着忙,你们也快用午饭了,你先回下处,后晌申时过来听候。”
晴秋应了个是,又向张姨娘福了一福,才退走。
……
回到耳房,腊梅不在,想是给太太送饭去了。
屋里只有晴秋一人,她翻开自己的铺盖,斜着躺上去,又长长吁了口气,才算是真正得到一丝喘息。
虽是晌午时分,屋子里却晦暗不明,大半阳光都被前头月亮门挡住,唯有西窗下泄进来一缕,却正照在腊梅的铺盖上。
……
歪在炕上发了会儿呆,脑袋里走马灯似的回想起头晌的林林总总,仔细消化。
红玉算账的时候发现丝绵不够,原本是想问问姨奶奶能不能和木棉掂对掂对,但姨奶奶拿过账本一看,就问曲嬷嬷柜上有没没有上外头买去。
看来两人在处理这件事上的办法也是不一样的,张红玉更节省,姨奶奶的。就有些铺张。
不过丝绵是府上大小主子才能用的,张姨娘这样循例,恐怕不光是为了脸面,也是为了不担上一个“克扣”的名儿罢
还有那两卷紫貂皮,连她都觉得天高皇帝远的穿一穿没什么,从前在下人房时,她们和佃农一起秋收,还见过好几个大粮食商人也穿它呢!
张红玉和姨奶奶在这方面倒是出乎意料的缜密、警觉。
……
而且,跟着张红玉和跟着刘嬷嬷是不一样的,哪怕只有一个头晌,晴秋也足够认清她二人的不同之处――刘嬷嬷生性寡言执拗,不喜别人奉承阿谀,小丫头们只要勤奋肯吃苦,总能讨得她的喜欢。
但张红玉,明显更喜欢伶俐聪明的,肯吃苦还不算,还要有眼色,要懂得听话听音。
不该问她要内库房钥匙的,还是当着姨奶奶的面……晴秋仰面躺在炕席上,遮住了眼睛。
不过,今天有两个字是从前不认识,但是在新账本里一直反复出现的,一个是“缗”,一个是“端”。[注②]
晴秋摒弃心中杂念,望着高高悬下的承尘,抬起手指,妄图在虚空中写下这两个自己记了一路的字――可惜,写不出画。
大约自己的脑袋在“识字”这方面的确不怎么灵光,也有可能是饿的,晴秋捂着咕噜咕噜叫的肚皮,如此想着。
下人们的午饭一般都是在午时末刻,正好是伺候主人用过饭以后,眼下还不到时候。
还是先拾掇拾掇房间罢。
一拿起扫帚和掸子,心里的底气这才算足了些,洒扫本就是她最熟的差使,这里扫扫,那里拾掇拾掇,心也随着越发干净的侍女窝铺而敞亮了许多。
……
门吱呀一声开了,腊梅从外头进来,停顿了片刻,说道:“喔,你在呢。”
晴秋正拿簸箕收走杂物,笑道:“我拾掇拾掇屋子。腊梅姐姐,等会儿咱们一块提食盒去”
腊梅没应晴秋的话,走到自己铺盖边上,悄悄从里头拽出一个荷包,见里头的零散钱一点没少,忙起身笑了笑:“不巧,我在太太那儿吃过了。”
“喔,那我自个儿去!”晴秋心宽,并不将这个拒绝放在心上。
“你找得到厨房吗”腊梅关切地问。
下人房和府上的厨房不一样,规矩也不一样。腊梅跨在门槛上,扬手往东指了指:“厨房在和喜堂东耳房,你不认识路就问人,头一回正该我带你过去的,可惜太太留我用饭。”
晴秋笑了笑,道:“没大碍,我知道厨房在哪儿,从前在下人房时,没少去打支应。”
“那就好,我给忘了,总把你当新入府的小丫头。”
晴秋又笑了笑,没说话。
第14章 新上值(下)
和喜堂离着燕双飞有些远,是在穆府的东南角,正屋是一间穿堂,连着后头的车库马厩,西耳房是茅房,东耳房是厨房。
这个厨房是府上正经做饭的大厨房,虽说是耳房,但也有三丈三的进深,满地铺着散水方砖,点着三五口大锅大灶,里面十来个帮厨老妈子,供着上到老太太,下到二等仆人们百来口人的吃食。
所以不论是规格还是规矩都是下人房那个小厨房不可比拟的,这里没有嚷嚷哄哄凑在一桌用饭的场面,从来都是按着时辰、按着份例,装拣菜品,分派食盒的。
从前,晴秋只有被指派做活时才得以进来一趟,如今也算正大光明迈进门来。
眼下是午时末刻,正该是府上仆人们用饭的时候,厨房里挤满了来提食盒的小丫鬟,多半都是二等,那些一等丫鬟的食盒自然有这些小丫头上赶子帮着提。
……
一进来,晴秋便嗅到了满屋子熟肉和烤饼的香气,她往大条案上一看,有这样几碗菜:炒兔、羊脚馔、海米煨萝卜,还有三大盆叠到冒尖的炙烤猪胰炉饼。
其中除了海米煨萝卜是一等丫鬟的例菜外,剩下大家份例都一样,饭跟下人房也一样,都是各人一碗豆饭。
不过,据晴秋的鼻子发话,这里的豆饭似乎放了更多粳米,闻着就有不一样的香甜。
小丫鬟们提食盒也不安生,这个说我不吃芫荽,那个说一连三天都吃羊脚子,多腻歪得很。
厨房上的老妈子也不是好相与的,张口就道那茯苓鸡清香得很,倒也有福气享受才是!
大家便纷纷气馁,叽咕一会子便走了。
也有两样的,比如红昭绿袖,她们是姨奶奶跟前的行走――二人一进门,便有老妈子一呼啦殷切围上来,亲自捡菜拿饭不说,又问是否顺口,又问还想要吃什么,没有的另起炉灶炒个小炒也行。
红昭摆了摆手,绿袖多拿了个咸z子(咸鸭蛋, yuán),厨房上的自是没话,满面堆笑地把她二人送出门去。
其他小丫鬟见状,有过来凑趣也多拿的,亦有横眉冷眼,叽叽咕咕的。
……
轮到晴秋,她知道自己人小份底,自然不肯行差踏错一步。
分菜的王大娘是锁儿的娘,见了她先露出一个笑,说道:“恭喜姑娘升发。”
晴秋忙道:“不敢称姑娘,大娘还是照从前那么叫我的名儿罢。”
王大娘给她装好食盒,又悄悄拿了个咸z子往里一放,晴秋眼疾手快按住了,摇头示意不要。
“没碍的,拿着吃去。”
王妈推推晴秋,招呼下一个小丫头过来。
晴秋提着食盒往外走了两步,终究抵不过亏心,掀开食盒,把那颗鸭蛋拿了出来,当着厨房管事的面放回去。
她没理会管事的脸上作何表情,紧迈着步子离去。
……
回耳房这一路,香味儿也飘散了一路,晴秋提着沉甸甸的食盒,已经忘记了大半烦忧。吃了三年下人房的清汤寡水,不管别的丫鬟怎么看待这份饭食,她是觉得已经顶顶好了。
*
不知不觉,晴秋已经在燕双飞待了有半月有余。
她由着张红玉使唤的同时,也目睹着燕双飞众人或跟着老爷外出买卖交易,或跟着姨娘统管秋后收粮诸事。
戍北的冬天马上就要到了,整个穆府就像一窝草原上的瞎老鼠,正在疯狂地为越冬做储备。
……
寒露一过,忽儿又下了场雪。这回不比往日的雪粒子,雨夹雪,落在地上影儿也不见,这回是扎扎实实膝深的大雪,天也扎扎实实冷了下来。
老太太兴致上来,叫张姨娘整治两桌炙羊肉办围炉,主子们欢声笑语到半夜,只是苦了下人房的那些丫头小厮,吃着冷风扫雪到天明。
独张姨娘并不爱使唤下人房,所以燕双飞的雪是红昭绿袖领着丫鬟们自己打扫的――这其中晴秋很出了大力气,她一个人几乎扫了半个院子。
旁人都没说什么,连张红玉也没有一句赞赏的话,晴秋自己也不在意,她宁愿少说多做。
不过这一受冷,手上的冻疮又加重了,稍一活动便痒得生疼。
焕春送的那罐獾子油晴秋舍不得多使,便又添了二十钱,往厨房上买了二斤生姜,夜夜烧姜水,这么着一连数日又烫手又抹油,才稍稍好些。
……
抛去这些细碎的胆战心惊与如履薄冰,晴秋也有自己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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