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适指了指东配殿的方向,极力地打着手势。
两个东瀛人弄不懂这个中原人想表达什么,但看他一脸焦急的模样,应当是有急事,二人对视一眼,最终放了行。
烛火摇曳,龙王殿里幽暗一片,满殿神佛悲悯地注视着这个世间。
沈葭躺在蒲团上,身上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她绝望地哭骂:“上官熠!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怀钰不会放过你的!”
上官熠嘿嘿笑道:“他在开封,可救不了你,等他赶回京城,你的尸体都臭了。小贱人!上回没把你弄到手,可真叫侯爷朝思暮想!爷今晚就要尝尝,这小煞星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销魂滋味,你识相的话,就乖乖的,不然有你苦头吃的!”
他正要掀起沈葭的裙摆,忽然感觉脖颈一阵刺痛,像被马蜂蛰了一口。
“别动,侯爷,在下的手可不稳。”
上官熠摸到了那根尖锐的金钗,也听出了陈适的声音,他既惊又怒:“陈允南!你想做什么?!”
“回侯爷,在下不想做什么,只是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去,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而已。”
陈适示意沈葭转过身,一边彬彬有礼道:“劳驾侯爷帮个忙,替她把绳子解了。”
上官熠冷哼一声,丝毫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陈适叹道:“看来侯爷要见见血才肯听话。”
手下微一用力,钗尖便刺破皮肤,鲜血迸了出来,上官熠从小娇生惯养,从没吃过这种苦头,登时疼得杀猪价叫喊起来。
外面的武士闻声闯进来,见到这一幕,人人都吃了一惊,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陈适属于自己人。
陈适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中原话了,一手扣着上官熠咽喉,一手拿金钗抵着他的脖子,冷冷地凝视着这群东瀛武士。
“都别过来!退后!谁要是敢上前一步,你们的主子就死定了!”
上官熠刚刚吃过他的亏,知道这疯子说到做到,他怕死怕得要命,当即大喊道:“别过来!听他的!退后退后!”
这些武士都是他花重金聘来的日本浪人,虽然每一个都武艺高强,却都没有把握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杀死陈适还不伤害到他,他们虽听不懂汉人的话,却看得懂手势,武士们手持倭刀,警惕地后退。
陈适的精神高度紧张,以至于拿着金钗的手已经发起了抖,可他的声线却异常平稳:“如何?侯爷,这下肯听话了罢?侯爷不用怀疑我下不了手,实不相瞒,您的李先生方才就死于这根钗下。”
什么?李墉居然也被他杀死了!
上官熠强装镇静,一边替沈葭解着手腕上的麻绳,一边道:“陈允南,你想要什么?钱财?官位?还是名利?本侯爷都可以给你,甚至今日的事,我也可以既往不咎,你杀死了李墉?不要紧,你的才学远高出李墉之上,你来做本侯座下的第一幕僚,如何?”
陈适一直没接话,等沈葭的双手被解开后,他才如释重负地微笑:“谢侯爷赏识,只是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担不了侯爷如此厚爱,外面夜阑人静,风雨潇潇,在下眼神不好使,劳驾侯爷送我们一程了,走!”
他推着上官熠的肩膀往外走去,沈葭急忙跟上,她的脑子乱得一塌糊涂,陈适不是和上官熠一伙儿的吗?怎么两人撕破脸了?
不过此刻除了跟着他走,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雨下得愈发大了,仿佛天河泛滥,从头顶狂泻而下,除了噼啪的雨声,天地间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是北京城近三十年来都没有过的泼天豪雨,他们刚走出廊檐,就被浇成了落汤鸡,沈葭的眼睛都被雨水砸得睁不开,东瀛武士们手拿倭刀,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始终保持着七八步的距离,雪亮的刀刃在雨夜里闪着不祥的光泽。
陈适几乎是半拖着上官熠出了龙王庙,在雨中大喝道:“让他们止步!”
“什么?”雨声太大,上官熠听不清。
“让他们止步!关门!”
他手中的金钗刺进去了几分,吓得上官熠连声大叫:“回去!都回去!把门关上!”
他也不懂东瀛话,唯一能当翻译的李墉又死了,他只能猛打手势,武士们彼此面面相觑,最后步伐一致地后退,将庙门关上。
陈适转向沈葭:“上马!”
沈葭不敢犹豫,将系在树上的缰绳解了,抓着马鞍爬上马,她浑身没有力气,手又湿滑,咬牙爬了好几次才爬上去。
陈适见她已经坐稳,金钗用力一划,上官熠只觉一阵钻心剧痛,他哀声惨叫,捂着脖子摔倒在地。
陈适迅速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驾!”
骏马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庙门打开,武士们一窝蜂地涌出来,扶起地上的上官熠,他原本以为自己死定了,一摸脖子才知道,原来陈适并未对他下死手,只是划破层油皮。
上官熠咬牙切齿道:“给我追!杀了他们!”
第91章 洪水
夜黑得不见五指, 骏马载着二人在暴雨中奔驰,后面跟着数十骑,杂沓的马蹄声被雨声遮掩,几乎听不见, 沈葭在这样的雨夜里完全是瞎子, 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朝着哪个方向逃跑。
陈适“吁”地一声,勒停坐骑, 他们被一条大河阻住了去路。
“这是哪儿?”沈葭茫然地问。
“芦沟桥。”
“桥呢?”
“被淹了。”
“……”
有没有搞错?!
沈葭简直要疯, 早不淹晚不淹,偏偏在他们逃命的时候被淹了?!
身后传来上官熠得意的呼喊:“陈允南!你已经无处可逃!”
“怎么办?”
沈葭焦急得不行, 该不会今夜真和他命丧一处罢?
陈适沉声不语,一挽缰绳, 将马头调换方向, 顺着河堤疾驰而去。
上官熠冷哼一声:“冥顽不灵!”
他从马鞍上挂着的箭囊中抽出一枚羽箭,摘下牛皮硬弓, 目测了一下距离,随即放开缰绳,拈弓搭弦,一箭射出!
因为延和帝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过的皇帝,所以他很崇尚武气, 在他的要求下,大晋凡是伯爵以上的世家子弟都要去三大营训练骑射与摔跤技能,所以上官熠的天资虽比不上怀钰, 马背上的功夫却是不差,他的箭术学自军中, 挽弓姿势合乎标准,这一箭射出, 原本应该直取陈适心脏,却因雨水的阻碍偏了些许,箭矢掉入无定河中。
上官熠再次拉弦,又是嗖嗖几支羽箭射去,竟然一箭不中。
这激起了他心中的忿恨,想那陈允南微末小官一个,若不是自己抬举,他连站在他面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今晚既杀他幕僚,还胆大包天挟持他,若不杀之,实在不足以泄愤!
箭囊中还剩最后三枚羽箭,上官熠一并取出,搭在弦上,他死死盯着前方陈适的背影,眼中杀意毕现,箭镞瞄准,口中猛喝一声:“着!”
但听弓弦一响,三枚连珠箭疾射而去,刺破雨珠,其中一箭正中陈适后心!
沈葭只觉得自己的后背被人朝前一顶,陈适的头软软地靠在她的肩上,握着缰绳的双手也松开了,无力地垂落下去。
她急忙挽住马缰,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心慌起来:“喂,你怎么了……”
陈适没有回应,她正要偏头去看,耳朵却捕捉到什么动静:“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几名东瀛武士也听见了,那声音像是天神踏着战靴在来回走动,又像是战鼓擂响,整个大地都在震动,预示着死亡与不详。
胯.下坐骑不安地走动,喷着响鼻,有些竟然罔顾主人的指令想要逃跑,一名武士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扭头望去,霎时瞪大眼眸,指着远处,惊恐地叽里哇啦叫了起来。
上官熠回头望去,登时瞳孔紧缩。
“洪水——是洪水来了!快跑!”
他当先勒着马匹后退,其余武士也纷纷逃命,可他们根本赶不上洪水来临的速度,河浪滔滔,声势浩大,浑浊的黄水咆哮着席卷过来,带着摧毁天地间一切事物的可怕力量,刹那间便将人和坐骑统统卷入水里!
无定河泛滥了。
沈葭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冲进了水里,她眼睁睁看着马匹在打着旋儿的急流中被冲去下游,她挣扎着想游上岸,可她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只能随波逐流。
一道炸雷声响,电光一阵接着一阵,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借着这光,她终于看清了陈适,他脸朝下漂浮在水面上,一支长箭深深地钉在他的肩胛骨下方,几近没羽……
-
河南,开封。
怀钰刚结束一天的巡视河堤任务,今日又溃了几处堰口,他领着河务衙门的兵丁和民工四处抢险,搬运沙包沿堤加固。
开封府上到巡抚衙门,下到知府知县,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太子,以金枝玉叶之尊,竟然和穷老百姓一起挽着裤腿扛沙包,堵堰口,有他以身作则,大小官员都不敢躲在棚下偷懒,个个身先士卒,栉风沐雨,一天下来,人都累得半死。
连续多日的连轴转,怀钰也扛不住了,小腿严重浮肿,又因淋了雨,患起伤风来,昨儿高烧了大半夜,唬得一众官员心惊肉跳,纷纷劝他好好休息,谁知第二日他听说决口了,又咬牙撑着身子爬起来,观潮都担心他随时会晕过去,好在这一天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雨还在下,打得伞面噼啪作响,河堤上,一盏盏气死风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众人披着油衣,戴着斗笠,各个都穿着草鞋,高挽裤脚,行走在黄泥地里。
仆人们抬着轿等候在雨中,众官员还不能上轿,要等怀钰先上马。
狮子骢甩着马尾,耐心地等在原地,怀钰抓着马鞍,正要翻身上去,忽然一个雷打下来,他的心脏仿佛被雷劈了一样,霎时钻心剧痛,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将近九尺长的身躯,就那么重重摔在烂泥里,激起丈高的水花。
“殿下!”
“太子爷!”
“太子殿下!”
这一摔可把众人吓坏了,有的赶紧去扶,有的高声叫大夫,慌慌张张围上去,生怕他出个好歹。
观潮是离他最近的,跪在他身边焦急地问:“殿下!您怎么了?能起来吗?”
怀钰张了张嘴,茫然地看着从天而降的万千雨丝,喃喃道:“她出事了……”
“什么?”
雨声太大,观潮没听清,俯身凑过去听。
怀钰一把掀开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利落地翻身上马。
“走!回北京!”
快马加鞭,不眠不休,每到一个驿站就换一匹马,六日六夜没命地跑,他终于在第七日的清晨冲进北京城,坐骑前蹄跪地,累倒在扶风王府门口,口角溢出白沫,这已经是他一路上跑死的不知第几匹马。
夏总管听到报信,匆匆忙忙迎出来,正好在仪门处撞上他。
“殿下……”
怀钰将马鞭抛给他,开门见山地问:“太子妃呢?”
他六日未曾梳洗,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眼睛熬得血红,像要吃人的野兽。
夏总管吓得扑通跪倒在地,磕着头道:“殿下!娘娘……娘娘她被拐跑啦!”
直觉果然应验,怀钰一时头晕目眩,站在原地晃了几晃,好不容易稳住,沉着脸问:“谁拐的?”
“据……据说是、是陈大人。”
夏总管瑟瑟发抖,察觉到面前的人久未出声,他疑惑地抬头去看,竟然看见怀钰闭着双眼,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下来。
“殿下!殿下!”
夏总管急忙抱住他,见他脸颊透着病态的红晕,伸手一摸,才知道额头烫得吓人,他赶紧扭头吩咐人去请大夫,又嘱咐两个小厮将怀钰抬进房去。
怀钰做了无数纷乱的梦境,要么是沈葭掉下山崖,他没能拉住她,要么是他眼睁睁地看见她沉入湖底,他像被架在柴山上,身下燃着火海,烧得他五内俱焚,生不如死。
“珠珠——”
他猛地睁开了眼,浑身都是汗水。
床边围绕着一圈人,杜若和辛夷都在,谢老夫人也在,坐在床沿拿手帕擦泪。
他一个个地问:“太子妃呢?”
没有人敢回答他,他又问辛夷和杜若:“你们小姐呢?”
辛夷不忍地别过脸去,咬着下唇哭。
怀钰恼火起来:“你们都哭什么?我问你们太子妃呢?!”
众人吓得全部跪了下去,谢老夫人拉着他的手道:“孩子……”
泪水终于从眼眶中滚落,怀钰呆呆坐在床上,问:“外祖母,珠珠呢?我找不到她了,她说过要等我回来的。”
谢老夫人其实也病着,从沈葭失踪的那天起她就一病不起,今日听说怀钰回来了,人烧糊涂了,一直在说胡话,这才勉强支撑着病体过来探望他。
老太太听见怀钰这句话,真是心如刀绞,将他一把搂进怀里,痛哭起来:“好孩子……你好歹先将身子养好,珠儿是个福大命大的,等你好起来,再……再去找她……”
“不,不,”怀钰推开她,“我现在就去找她,现在就去……”
他也不穿鞋,赤足下了床,吓得众人手足无措,他还在病中,就这么跑出去可如何是好?
大家慌张地跟了上去。
怀钰头昏脑胀,看什么都带着重影,愣是凭借着一股毅力,顽强地走到了门口。
王府这时已被人团团围住。
刘锦头戴刚叉帽,穿一身小蟒朝天的补服,面容庄重严肃:“陛下有旨意。”
众人呼啦又跪了下去,连怀钰也不得不跪。
刘锦打开圣旨,声音虽不大,却刚好能令每一个人都听见:“太子承旨巡视河防,兼管赈灾,肩担重任,却无诏入京,扔下河南一应官员群龙无首,面面相觑,视数省百万生民于不顾,是无父无君无国之举,深负朕心!即日起,罚禁足家中,面壁思过,太子府中下人不得外出,若有出门一步者,杀无赦!钦此。”
刘锦宣完旨,这才恢复以往笑呵呵的弥勒佛模样,将怀钰从地上扶起来,客客气气道:“参见太子殿下,方才是宣旨,奴婢有不恭敬之处,还望爷恕罪则个。”
怀钰却用力推开他的手,因为高烧,鼻子里喷出的都是热气:“刘锦!少跟我嬉皮笑脸!我今日就是要出去,你敢拦我?!”
刘锦立即跪在地上:“奴婢万万不敢!只是圣意如此,奴婢也是奉旨办事,身不由己,求太子爷体谅奴婢的难处,您是圣上最看重的人,待圣上消气儿了,何愁没有出去的时候啊……”
怀钰冷哼一声,懒得同他饶舌,绕过他就往外走。
刘锦赶紧冲阶下的下属使眼色。
怀钰没走出几步,就被东厂的番子们拦住,他勃然大怒,斥骂一句“狗奴才”,就跟人动起手来。
他的身手太强悍,一招一式都是延和帝亲手所教,即使病着,这些人也都不是他的对手,反被他扔下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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