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声中,众人听见了他的声音。
“皇叔!孩儿不孝,孩儿不忠!这太子我不做了,您另请高明罢!”
说罢,他将束发的金冠一把薅下,掷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
墨发飞扬,他在雨中拨转马头,沉着脸道:“走!”
白马如飒沓流星,飞奔而去,陆羡等人策马跟上,二十名骑兵就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尽头。
——《卷五•墙里秋千墙外笑》终
第93章 哑女
大雨终于住了, 怒涛滚滚的无定河平息下来,广袤的华北平原一夕之间被淹没,放眼望去,九衢平陆成江, 大地一片汪洋, 浑浊的黄水上漂着无数房屋、树枝、家禽、牲畜,还有浮尸。
沈葭抱着一根房梁, 在水里头漂了将近一日一夜, 泡在水里的下半身已经毫无知觉,力气也快流失光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陈适就在她对面,半趴在浮木上, 又被水流冲了下去。沈葭咬着牙, 将他拉了回来。
他依旧昏迷着,脸色如同死人一样苍白, 四肢冰冷得可怕,那支羽箭还插在他的背后,沈葭实在不敢拔,她不知第几次伸出手指去探他的呼吸,感受到时断时续的微弱气流, 才松了口气。
他若是死了,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们就这么在水面上漂着,一开始, 她还会跟陈适说话,后来发现他怎么叫都叫不醒, 就放弃了。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沈葭本已经麻木, 她实在听见了太多哭声,绝望的、愤怒的、伤心的,可这回她扭头望去,看见的却是个小女孩,坐在一口大缸里,哇哇大哭,她的爹娘不知在哪儿,兴许是死了。
沈葭想去救,可实在无能为力,她的体能已经到达极限,烈日晒得她头晕眼花。
她喃喃道:“我撑不下去了……”
说着,她慢慢放开了双手,任由河水将她吞没,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恢复意识,眼前多了双黑白分明的大眼。
大眼主人见她醒来,扑闪扑闪地眨了两下眼睛,瞬间不见了人影,过了片刻,视野里出现一张妇人的圆脸。
“姑娘,醒来了?”
沈葭想要出声,喉咙却似烈火灼烧过一样的剧痛。
“别急,你的嗓子渴坏了,我先喂你喝水,二丫,去倒碗茶过来。”
小女孩一扭头去了,很快便端着个瓷碗过来。
妇人将沈葭扶起来,喂她喝下半碗茶,水是干净的,煮沸过,味道清甜,里面放了金银花。
一整碗金银花茶灌下去,她的喉咙终于舒服了些,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到了只乌篷船上,落日熔金,倒映在河面上,水天一色,很难想象洪水过后,会有这么美的景致。
“是……你们……救了我?谢……谢谢。”
她艰难地发声。
“说的哪里话?”妇人笑着道,“都是家里遭了灾的,岂能见死不救?要怪就怪这贼老天,下这么大雨,光是家门口,那水都有及膝深了,都说天子脚下,有龙气镇着,不会淹,谁知一晚上,大水就淹了北京城,好在咱们当家的预备了船,不然这会儿去哪儿哭呢……”
妇人说起话来有点不着边际,想到什么说什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沈葭正听得一头雾水,又见小女孩在旁边打着手势。
“她是个哑巴。”
妇人见她的视线停留在女儿身上,解释了一句:“小时候高烧烧坏了嗓子,就说不了话了。”
“她……说什么?”
“她说是她先看见你的,这丫头眼尖,隔老远就看见你们趴在木头上,差一点就滑下去了……”
“!!!”
沈葭忽然想起陈适来,他人呢?!
她坐起身左右四顾,神态焦急,妇人笑道:“你别急,找你夫君是不是?他在船舱里,我带你进去。”
沈葭嗓子疼,一时也顾不上纠正,被妇人扶进船舱,陈适躺在床上,一名中年男人正在给他清理箭疮,应该就是那位“当家的”。
“你丈夫福大命大,这支箭再往下点,就要扎中他的心脏了。”
男人见她进来,说了一句。
“他不是……”沈葭想要解释。
“娘子。”
床上的陈适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皮,面孔毫无血色,幽幽地看着她:“你我大难不死,真的是太好了。”
“……”
沈葭知道他是疯病又犯了,一时间又气又急,后悔在水里的时候,怎么就没把他推下去淹死,正要骂他几句,中年男人开口了:“好了,都出去,我要帮他包扎伤口。”
妇人拉着沈葭的手:“走,我们去煮饭。”
做饭的地方就在船头,他们一家人逃难的准备还是相当充足的,有炉子有炊具,食材不仅有南瓜、茄子、白菜之类的新鲜菜蔬,还有一挂腊肉。
二丫虽是个小丫头,干起活来却很利落,挽着袖子将米淘洗了,燃起炉子,腊肉洗净切丁,和白米放在一起闷熟。
沈葭拣了几瓣大头蒜剥,一边听妇人自来熟地絮叨,原来他们是大兴县人,家里世代经营一家小医馆,她男人姓李,是个郎中,此行是要去天津投奔二丫的大姨。
沈葭好奇地问:“天津没被淹吗?”
北京都被淹了,地处下游的天津得淹成什么样?
李大娘一边剁着白菜帮子,一边不以为意道:“哪儿没被淹?都一样,龙王爷发怒,从去年到今年,雨水就没停过,要我说,还是怪朝廷那帮吃干饭的狗官,大水都没到腰了,也不想想办法,眼看着无定河决口,北京淹成那副熊样儿,圣上这回指定要摘几个大官的脑袋瓜泄恨。”
她话题跳脱,不一会儿又打听起了沈葭的来历,还问陈适为何会中箭,言语之间,还是将他们当成一对夫妇。
“他不是我丈夫。”
李大娘压根不信,以为她是害羞,笑着揶揄:“他不是你夫君,那你肚子里的小娃娃是谁的?”
沈葭剥蒜的手一顿,愣了半晌,问:“大娘,您说什么?”
李大娘哟地一声,越发觉得好笑:“天底下竟还有这般糊涂的娘亲,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
她只是随口打趣,却没想到沈葭的双手竟然颤抖起来,泪珠夺眶而出,一滴滴地滚落在船板上。
李大娘吓了一跳,急忙放下菜刀,蹲下身问:“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这大头蒜太辣了,熏着你了?”
沈葭哭着摇头,只是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真的怀孕了,如果怀钰知道,他该会有多高兴,他要当爹了,可她连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他都不知道。
脸上一阵冰凉,她回过神,原来是二丫在用稚嫩的小手替她擦眼泪。
沈葭起身,跪在地上,给李大娘重重磕了一个头:“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
李大娘赶紧扶起她:“姑娘,不是说了么?救你们是应该的,快别哭了,怀孕的人不能哭,要害眼病的,对了,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
沈葭擦干眼泪,说:“我姓沈。”
-
沈葭决定跟随李家人一起去天津,等进了城,再想办法联络当地官府,让他们送她回北京。
李家夫妇都是热心肠,很乐意帮她这个忙。
在李大夫的救治下,陈适的命保住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一根擦着心脏射进去的长箭,又在水里头泡了一日一夜,都没要了他的命。
李家人依旧将她和陈适当成夫妻,不管沈葭怎么说,他们也不相信,一是因为她没法解释肚子里孩子的来历,李家夫妇虽然救下了她,但她还是不敢暴露自己太子妃的身份;二是因为陈适一直故意喊她“娘子”,有时沈葭替他换药,看着他那张欠揍的脸,都恨不得一耳光扇上去。
“娘子,你弄痛我了。”陈适笑嘻嘻道。
“你为什么不去死?”沈葭很认真地问。
“谁知道呢?”他还是一副笑脸,口吻颇为无奈,“看来老天爷不肯收我这条烂命。”
沈葭发现他现在越来越无赖了,她压根说不过他,只能狠狠瞪他一眼,拿着换下来的棉布条走出去,扔进盆里清洗。
二丫走过来,示意她伸出手。
“干什么?”
沈葭摊开掌心,小女孩在上面放下一块糖。
她忍俊不禁:“我不吃,你吃罢。”
二丫在肚子上比划了下,划出一个弧形。
这个手势沈葭看得懂,笑道:“小娃娃也不吃,他在睡觉呢。”
二丫便将糖纸剥了,自己塞进嘴里,蹲下帮她一起清洗布条。
所有活都干完,沈葭累得腰酸背痛,她站起来,呼吸一口清凉空气,二丫将小手塞入她的掌心。
不知为什么,这个哑巴小女孩特别喜欢黏着她,她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充满着孩童式的天真,总让沈葭想起家里的杜若,她俩年龄也差不多,二丫也有十三四岁了,但她的行径表现得像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听李大娘讲,是因为小时候发高烧,把脑袋烧坏了。
一大一小伫立在船头,河水已经平静下来,乌篷船静静地漂泊着。
沈葭注视着远方,想起李大夫白日里跟她说,明天就能抵达天津卫,心情一阵松快,等进了城,她就能摆脱陈适了。
第94章 天津
天津东临渤海, 北依燕山,并不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成祖年间才正式筑城,距今也不过一百七十多年, 当年成祖爷起兵靖难, 在此渡河南下,偷袭沧州, 攻陷南京, 后来凯旋时,便将此地赐名天津, 意思是天子渡口,并设立天津三卫, 开始筑城建设, 最初的天津城不过是座土城,周长九里, 城高三丈,东西长,南北短,形似算盘,因此也被称“算盘城”。
天津是九河下梢, 三岔河口,无定河、潮白河、大清河、子牙河在此汇流入海,又处在南北运河的交界点, 地势低洼,可以说上游一旦决堤, 遭殃的就是天津。
此次山洪来势汹汹,好在城中军民早在几月前就开挖了几条土沟用以泄洪, 将洪水分流入南运河,或是经由卫河入海,城西北的三角淀也承担了一定的蓄洪与分洪作用,使得天津在京畿几个下游城市中,竟然受灾害程度最轻。
沈葭跟随李家人一起上了岸,才发现情势不对,大白天,城门居然紧闭,城外聚集着上千名逃难来的百姓,难民们衣衫褴褛,拖家带口,有的人饿到实在没力气了,就躺在地上等死。
沈葭从未见过这等惨状,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怀钰在写给她的信上,会说他心生羞惭,现在她理解了他的感受,他们自小过着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贵族生活,从不知道升平盛世之下,还会有人吃不饱穿不暖,人命如草芥。
陈适见她表情透着吃惊,了然地笑道:“二小姐从没见过饥民是不是?”
他的语气充满了嘲弄,沈葭心里很不服气,瞪着他道:“我没见过,你就见过了?”
陈适淡淡道:“世间百态,我比你见得多。”
沈葭懒得理他,继续往前走,却走不动了,低头一瞧,一只枯瘦的手攥住了她的裙摆,她吓得尖叫一声,飞快躲去陈适身后。
“贵人们,行行好……”
抓着她的人是个年轻女人,蓬头垢面,瘦得没人样了,出气多进气少,苦苦哀求他们:“把我家孩子带去罢,随意使唤,不要钱,只要给她口饭吃……”
她的孩子是个十来岁大的女娃,跪在她娘身旁呜呜地哭,也是饿得面黄肌瘦。
沈葭不忍心,想起身上还有下船前李大娘给的几张饼,想掏出来给他们吃。
陈适一把拽住她,低声道:“不怕死的话,你就给她们。”
沈葭如梦初醒,这才发现,附近的难民都有意无意向他们投来视线,那眼神不像人,而是像盯着猎物的豺狼,她和陈适穿得都比较好,不像是饿了很久的人,沈葭在船上的时候,还换上了李大娘的一身干净衣物,是以一进这难民棚,他们就被人盯上了。
“我偷偷给她们,行不行?”
“不行!”陈适不容拒绝地拉着她离开,“我劝你最好是把你那没用的同情心收一收,这里不是你的扶风王府,没人会跪着喊谢娘娘恩典,他们只会将你拆吞入腹,你自己找死可以,我可不想被你害死。”
“放开我!”
沈葭厌恶地甩开他。
陈适站不稳,原地晃了晃,捂唇咳嗽几声,脸庞白得像雪。
他的箭伤未愈,听李大夫说,还有肺疾,如果不好好调理,没有几年可活,沈葭巴不得他早点死。
“今天进不了城了。”
“你少乌鸦嘴。”
然而被他猜对了,当李大夫找到一位河南逃难来的饥民询问,对方告诉他,天津卫从三个月前就四门紧闭,不接纳任何难民入城,理由是避免引发城内骚乱,但也不能无视这群饥民死活,如果在辖区饿死太多人,是要被朝廷追责的,所以天津巡抚派人每日早晚舍粥两顿,虽然大部分饥民去别的地方就食了,也有小部分人看在这两顿粥的份上,留了下来,其中大部分是老弱病残,或是饿到实在走不动的人。
城门口站着一列荷戈持矛的士兵,城墙上也有人在巡视,甚至搬出了强弓硬弩,显然是用来威慑这群难民,警告他们不要想着有小动作。
沈葭觉得,他们可能高估了这些难民,他们饿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大夫找到守门士兵道:“军爷,我们不是难民,是来投奔亲戚的,孩子她大姨就住在城里,能不能让我们进城?”
那士兵高抬着下巴,看也不看他:“抚台大人有令,城外人一律不许进入,不管你是逃难的,还是寻亲的,都不许进。”
“能不能破个例?”
李大夫掏出一块银饼,要悄悄往他手心塞。
士兵不耐烦同他拉扯,将他往地上一推,枪尖对准他,恶声恶气道:“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谁给你破例?破了你这个例,其他人也要来破例,趁老子还好好说话的时候,赶紧滚!”
“当家的!”
李大娘尖叫一声,急忙扑上前去。
沈葭冷冷地瞪着这名士兵:“有话好好说就是,何必动手?”
士兵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
沈葭差一点就要说出自己的身份,余光看见陈适在旁虎视眈眈,还是咽下了这口气。
她必须找他不在的时候进城,不然她不知道这疯子能做出什么事,沈葭想起那晚他当着上官熠的面,神色平静地说出他杀了李墉时的样子,就觉得胆战心惊。
正做没理会处,背后传来“叮叮叮”的声响,有人扯着破锣嗓子大喊:“开——饭——了!”
霎时间地动山摇,所有难民一窝蜂涌向粥棚,爬的起来的、爬不起来的、大的小的、老的幼的、有病的没病的,全都将手中破碗敲得震山响,有的伸长脖子张望,有的要插队,哭声喊声骂娘声混杂在一堆,场面混乱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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