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亡交错而过,沈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人用胳膊卡着喉咙,抵在墙上。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自己找死可以,不要害死我!”
陈适冷冷地盯着她,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他也瘦了许多,颧骨高耸,两眼射出寒芒,让人不寒而栗,手中还握着那枚金钗,钗尖沾着新鲜血液,不知道又有哪个倒霉鬼死在了他的钗下。
沈葭呼吸困难,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在他手里的时候,一个小女孩低头冲了过来,将陈适撞倒在地,愤怒地朝他比划手势。
新鲜空气涌入肺部,沈葭剧烈咳嗽起来,茫然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还有脸问这个话?就因为你这个蠢货,死了很多人!你想进城找巡抚送你回京?那你知不知道,此任天津巡抚之前经略朝鲜军务,是武清侯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他是朝野皆知的皇后党,你居然蠢到上门求助你丈夫的死对头,上官家的人做梦也要笑醒了!”
“什……什么?”
沈葭压根不知道这件事,她一个内宅妇人,怀钰又从不跟她说这些,她怎么会清楚朝堂之事?难怪那姓罗的一见她就说是假太子妃,连审也不审,当场就要把她杀了,原来是想灭口。
她要怎么办?她也不知道这些官员谁是后党,谁不是,难道要靠自己走回北京?
她还有许多事没弄明白,陈适却扭头就走,她不得已追上去:“喂,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死了很多人?为什么说是因为我?”
陈适根本不理会她,在前面走得头也不回。
刚走出小巷,沈葭脚步就一顿。
大街上完全变了番模样,躺着很多死人,难民们还在杀人,他们已经不满足杀外面的士兵,而是破门入户,将那些无辜百姓也拖出来一刀杀了,他们受了太久的气,一想到他们在城外忍饥挨饿的时候,这些人躲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难民们就气不打一处来,所以看见吃的就抢,看见人就杀,长街尸横遍地,哭声震天,宛如一片人间炼狱。
沈葭还在呆愣着,衣袖却被人扯了扯,她低头去看,二丫眨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打手势问她:「爹和娘呢?」
沈葭突然反应过来,是啊,李家夫妇呢?
她想到某种可能,竟然慌张无措起来:“我……我不知道……”
二丫放开她,又跑去前面,揪着陈适的衣袖,比划手势问他。
陈适一把推开她:“滚开!别跟着我!”
沈葭急忙跑上前,扶起二丫,怒道:“你干什么?要不是她爹娘,你早淹死在无定河里头了!”
“她爹娘已经死了!”陈适冲她吼道,“被你害死的!”
沈葭狠狠一怔:“什么?”
陈适继续说着,原来就在她入城后,难民们爆发骚乱,推着挤着要入城,城下守兵抵挡不住,城墙上的士兵发动床子驽,当场万箭齐发,要去了许多人的性命,李家夫妇就在其中,李二丫被人流挤散,没能亲眼见到爹娘的死亡,只看到陈适,便一路跟着他到了这儿来。
沈葭听完,面容霎时变得雪白,跌坐在地,泪珠滚滚而落。
她又害死人了,害死了对她有救命之恩的好心夫妇。
二丫替她擦去眼泪。
沈葭捉住她稚嫩的小手,满脸愧疚,不停哭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二丫根本不懂,只是歪头疑惑地望着她。
陈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果不是看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我根本不会管你,我也从上官熠手中救下你一命,你我两清了,就此分道扬镳罢。”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走。
此地并非久留之地,难民们随时会冲出来杀人,沈葭带着二丫,也不知道去哪儿,只能跟在他身后。
三人出了城,以二丫的心智,还无法弄明白死亡的意义是什么,她蹦蹦跳跳,不停朝陈适比划手势:「我爹呢?我娘呢?」
陈适被她弄得不胜其烦,终于忍不住朝她吼道:“你爹娘死了!知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就是不在这世上了!傻瓜!别再跟着我了!”
二丫被吓傻了,呆呆地看着他。
沈葭不忍地捂住她的耳朵,对陈适说:“你别这么凶她,她还是个孩子……”
陈适轻嗤一声,转身就走,但这回他没走出多远,就身形猛烈一晃,晕倒在芦苇丛里。
第96章 故事
当陈适再次醒来, 入目的是一尊凶神恶煞的泥塑神像。
终于死了吗?
他迷迷糊糊地想,还是下了地狱罢,他一生作恶多端,会下地狱, 实在不足为奇, 只是不知死了的话,能不能见到那个人?
一只手伸了过来, 将绞干的热帕子放在他的额头上, 他的神志清醒了些,看见旁边的沈葭, 声音沙哑地问:“这是哪儿?”
“城隍庙。”
“我没死?”
“是啊,”沈葭嘲讽地道, “好人不长命, 祸害遗千年,连阎王爷也不肯收你。”
“哑巴呢?”
“别这么叫她, 她有自己的名字。”
沈葭顿了顿,又道:“她去给你采药了,你的伤口裂开了。”
陈适沉默半晌,又问:“为什么要救我?”
沈葭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烦躁地起身走开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他,这一路上,先是陈适从上官熠手中救下她, 接着又是她在无定河里救他,方才在天津城里, 他又救了她一命,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 已经说不清了,沈葭心中恨不得他立马去死,可真当看见他晕倒在芦苇丛里的时候,还是无法坐视他就那样死去,于是和二丫辛辛苦苦地将他抬来了这座破败的城隍庙。
天已经黑了,沈葭坐在城隍庙门口的石阶上,想起怀钰,又埋头哭了一场。
她好想他,想念他宽大的手掌,温暖的拥抱,可现在官府已经无法信任了,该怎么回家呢?
天津距离北京并不遥远,或者她可以走回去?还要带上二丫,她爹娘都被自己害死了,除了跟着她,这个可怜的姑娘也无处可去了。
对了,二丫……
沈葭抬头望望漆黑的夜空,忽然想到她怎么还没回来?
她刚要起身去找,夜色中,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回来了,沈葭赶紧迎上去,见她的背篓里装着不少草药,二丫解下腰间一只血淋淋的东西,举到她眼前让她看。
沈葭夜里视力不好,眯着眼看了良久,才看清那竟然是只田鼠!
“太好了!”沈葭激动得不行,不停夸她,“今天的晚饭有着落了!你真厉害!”
两人进去,二丫将采来的草药捣碎了,给陈适上药,她虽然脑子不好,但从小跟在李大夫身边,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也学了些半吊子医术,懂得辨认草药。
沈葭在一旁将田鼠剥皮,串在树枝上烤。
他们都饿得不行了,二丫上好药后,就和沈葭一起坐在火堆旁,望眼欲穿地盯着那只田鼠,好几次想扑上去,都被沈葭拦住了。
“还没熟,再等等,不能吃生的,你爹说了,吃生肉会生病。”
等到肉香飘出来,沈葭确认已经熟了,便分成三份,自己迫不及待地抓着肉啃了起来。
没放佐料的田鼠很难吃,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味,但沈葭如同在吃珍馐美味,换做半个月前,她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吃老鼠肉,可现在,她觉得有老鼠吃就是天大的幸福。
陈适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觉得很可笑:“吃个老鼠也这般开心?看来二小姐真跟难民没什么两样了。”
沈葭没理他,待一条田鼠腿啃完,她才走过去,将他手中的肉给夺了。
陈适一愣:“你干什么?”
沈葭道:“不是看不上老鼠肉么?那你别吃了。”
陈适:“……”
这一晚,三人在半饥半饱中睡去,半夜,二丫被饿醒,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刚吃上顿,下顿就饿了,打着手势对沈葭说:「好饿。」
“我知道。”
沈葭摸摸她蓬乱的小脑袋,她也饿,一只巴掌大的田鼠,都不够塞牙缝的,她是怀着身孕的人,比常人更容易饿,但这会儿她也没地方找吃的去。
“睡罢,睡着了就不饿了。”
「讲故事。」
沈葭知道从前李大娘在的时候,时常会给她讲狐仙的故事,她看过的神鬼志怪比较少,想了半晌,才想起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孙猴子,他无父无母,天生地养,吸收日月精华,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有一回,猴子嘴馋,偷吃了王母娘娘园子里的蟠桃……”
二丫比划手势打断她:「好吃吗?」
“仙桃……应该好吃罢?我也没吃过。”
沈葭想起桃子的鲜嫩多汁,顿时口水横流,赶紧道:“这个故事不好,我再说一个。”
二丫躺在她怀里,眨着清澈大眼等她。
沈葭一手梳理着她乱糟糟的头发,沉吟片刻,总算又想起一个来:“从前,有一个孝子,他娘生病了,想吃鲤鱼,但当时是冬天,河面都结冰了,鱼钓不上来,他就脱了衣服,卧在冰面上……怎么了?”
她察觉到二丫又在扯她的衣袖,低头问她。
二丫打着手势:「想吃鱼。」
沈葭:“……”
“算了,还是不说这个了。”
沈葭也发现了问题,蹙眉道:“怎么这些故事都是讲吃的?我再给你讲一个。从前,有一对兄弟,他们很要好,有一天,他们的爹给了兄弟俩一只梨……”
陈适闭眼听了半日,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出声:“孔融让梨?这不还是讲吃的么?”
沈葭没想到他醒着,吓得转了个身,见他满脸讥诮,很是不服气:“嫌我说的不好,有本事你自己说一个啊。”
陈适沉默了许久,昏暗中,他睁眼看着破漏的殿顶,缓缓道:“从前,有一个孩子,他家中很穷……”
沈葭轻嗤一声,这不跟她讲的一样么?
只听陈适继续说着:“虽然穷,但他过得很幸福快乐,他的爹娘相亲相爱,只有他一个孩子,所以将他捧在手心疼。孩子也争气,从小就是十里八乡闻名的神童,他爹为了供他读书,把家里的田地卖了,去给人家当佃户。他们的业主姓贾,是当地有名的豪绅,坐拥田产无数,祖上世代进士出身,出过宰相,就连知府也要对他礼敬三分。贾老爷什么都如意,唯独子嗣上分外艰难,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宠得如珠似宝,他想再生一个孩儿,看中了佃户妻子的美貌,就假借请她做针线活的理由,将她哄骗进府里,强占了她的身子……”
沈葭由开始的不屑逐渐变得专注,二丫已经躺在她怀里睡着了,她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
陈适的声音放得很轻,像在梦中呓语:“佃户妻子哭着回了家,想要上吊求死,却被从私塾散学回来的孩子救下,母子俩抱头痛哭,佃户得知这件事,拿着扁担去贾府讨说法,反被贾老爷派人给活生生打死……”
夜深了,城隍庙外响起成群的蝉鸣声,在陈适低沉缓慢的述说下,沈葭的眼皮越来越沉,陷入了梦乡。
后半夜,她被一阵喊叫声吵醒,睁开眼,只见陈适烧得满面通红,嘴里说着胡话,依稀是在喊娘。
二丫揭开布条,看了眼他背后的伤口,告诉她:「烂了。」
-
第二天,沈葭带着二丫去了难民棚,城门前遍地躺着尸体,她在尸堆中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李家夫妇,他们身上插着密密麻麻的弩箭。
沈葭哭着把那些箭给拔了,将他们葬在了河边,她实在没力气挖墓穴,只能和二丫沿河捡了许多鹅卵石,盖在他们的尸身上。
她们还在难民棚搜寻了一遍,但一粒米也没找到,只能搬回去一些破烂,二丫将她爹的药箱带走了,尽管那里面已经没有药,但还有一套刀具和针具。
二丫用刮刀将陈适伤口的那些溃烂腐肉给割开,排出脓血,他痛得四肢抽搐,不断挣扎,沈葭拼尽全力才能压住他。
“别乱动!很快就好了!”
陈适破口大骂:“沈葭!你这个灾星!谁沾上你就会倒霉!我就不该救你!就该让你死在上官熠手里!你害死了多少人?”
沈葭呵呵一笑:“你也一样,你害死了姐姐,你还杀了李墉,我是灾星,你就是丧门星。”
陈适的身体僵硬下去,这时背上又是一阵剧痛,他痛得五官错位,咬牙怒骂:“哑巴!你到底会不会医术?你要么给我个痛快!否则我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二丫被他吓得停下动作。
“别管他,”沈葭冷冷道,“继续。”
等全部脓血挤完,陈适已经痛晕过去,二丫替他敷上清热解毒的草药,将他的伤口包扎好。
此后几日,三人就在城隍庙中住着,陈适清醒的时候少,昏迷的时候多,夜里烧得说胡话,喊的最多的是娘,但有时,居然也会喊沈茹的名字。
一旦白日恢复清醒,他就会大发脾气,骂天骂地,骂沈葭,骂哑巴,沈葭知道他不好受,也就懒得跟他计较,任他去骂。
偶尔他心情平静下来,会问沈葭城中局势如何。
如今天津城内已大变模样,自难民攻打入城后,便在城内大吃大嚼,烧杀抢掠,巡抚罗汝章吓得躲在衙门里不敢出来,好好一个天津卫,俨然成了无政府的混乱状态。
陈适听完,若有所思:“这样的局面,不会维持太久了。”
沈葭不知道他问来做什么,明明肚子都填不饱了,还操心这些天下大事。
陈适背上有伤,躺在庙里不能动,她和二丫负责找吃食,不知道小姑娘是否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但她不再缠着陈适,打手势问他爹娘去哪儿了,只是越发喜欢黏着沈葭,二人每日结伴出去觅食,但很难找到吃的,连田鼠也难得见到一只,它们几乎被难民们捕捉光了。
沈葭越来越脏,像个乞丐,偶尔她低头时,从河水里照见自己现在的样子,都会被吓一跳,她和第一天来这时抓住她裙子的女人越来越像了,一样的蓬头垢面,一样的瘦骨嶙峋。
她苦笑着想,恐怕怀钰此时见了她,也认不出来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沈葭已经察觉不到饥饿,躺在庙里等死,她摸着自己平坦的肚子,怀疑那里面是否真的有一条小生命,倘若这个孩子是怀钰去开封的前一晚怀上的,那距离现在应该也有两个月了,可他是这样的安静,让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怀钰,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慢慢地闭上双眼。
-
西山,夜。
怀钰猛然从噩梦中惊醒,两名亲兵一左一右地护卫在他身旁。
他靠坐着树干,身上盖着披风,问:“我睡了多久?”
一名亲兵答道:“没有多久,一盏茶工夫。”
怀钰掐了掐眉心,从地上站起来,道:“走,继续搜。”
78/102 首页 上一页 76 77 78 79 80 8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