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传来的落雨声中,崔幼柠轻轻点头:“好。”
半个时辰后,宁云简的蛊毒平复,双目也好些了。一行人用过午膳后歇息了片刻,便又动身踏上返京路。
崔幼柠枕在宁云简腿上,被他一下下抚摸着脑袋。
宁云简蓦地开口:“待回京将裴文予的手腕治好,朕便派人押送他去江南。从此以后,你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他。”
他说着,目光直直落在崔幼柠脸上,不错过她每一个神情变化。
崔幼柠瞥了宁云简绷紧的下颌一眼,抓着他的手亲了亲:“哦。”
宁云简积压在胸间的郁气顿时散去,抿了抿唇:“阿柠好似从小就喜欢朕的手。”
他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匀称,中指一侧还有颗小小红痣,如白玉上的红瑕,这般好看,崔幼柠自是喜欢。
但她下意识觉得宁云简说这话应是有什么目的,毕竟他说完之后就用打湿的洁净帕子仔细擦手,那枚红痣因而愈发明艳。
她直到啜泣出声才终于反应过来,偏偏宁云简还要在自己耳边低声问:“阿柠现在还喜欢吗?”
她颤声答:“喜……喜欢……”
宁云简的目光顿时暗了几分:“阿柠骗过朕多回,朕如何知晓阿柠这回说的是不是真话。”
逼她开口的是他,不肯信的也是他。
崔幼柠抹泪哽咽:“那你要如何?”
宁云简未立时回应,直到崔幼柠一瞬失神,他用一块洁净手帕为她揩拭过后,方缓缓道:“待这方手帕完全湿透,朕便信阿柠所言。”
崔幼柠呆呆看他半晌,忽然抓起软枕狠狠丢在他身上。
*
第二日傍晚一行人到了鹜州,此处有宁云简的两处庄子,便择了景致好些的秋水台住下。
鹜州以野鹜和温泉而著称,秋水台中也有大小两处温泉。
因崔幼柠体寒,宁云简便强拉着她去后山那池大些的温泉泡浴。
崔幼柠左看看右看看,反复追问:“此处真的不会有旁人看见?”
“不会。没有朕的旨意,谁敢来?”
“那你也走开,叫栩儿和梓儿来陪我就好。”
“朕放心不下你,总得留下来亲自守着。”他顿了顿,“朕还不至于做出偷看女子沐浴这种丑事,你下水后朕自会背过身去。”
崔幼柠小声道:“可你更过分的事都做过。”见男人眉心跳了两跳,她乖乖闭嘴,褪去外裳慢慢入水。
浸入温热泉水的那一瞬,丝丝暖意渗入崔幼柠的肌肤,将体内的寒气尽数驱逐,手臂拂动间,柔柔水波轻抚她胸前和背脊。
崔幼柠眉目舒展开来,抬眸看向岸上背对着自己的男人。
宁云简着一袭靛蓝锦袍,月下身影颀长挺拔,静立于眼前,或许是因着身周的萧瑟秋景,瞧上去有些孤冷。
崔幼柠怔怔出神。
岸上的宁云简忽地蹙了蹙眉。
身后也太安静了些。
忧心她是泡晕了过去,宁云简便开口唤她,可唤了两声都没得到回应,顿时心下一沉,猛地转过身去。
朦胧水雾间,崔幼柠身姿绰约,面容娇美,一头如瀑乌发披散于身后,裹住纤细雪白的腰肢,雪玉般的俏脸上沾了点点水珠,漂亮杏眸比那池泉水还清澈透亮。
四目相对,宁云简率先背过身去,却在一阵惊慌失措的水声后听见崔幼柠的痛呼声。
他便又立时回头,声线发紧:“你怎么了?”
崔幼柠俏脸皱成一团,自觉丢人地小声回答:“没事,摔了一跤而已。”
宁云简沉默须臾:“你还能自己起来吗?”
“可以罢。”
宁云简点头,又转回身去。半晌,他听见身后又传来一阵重重的水声,立时回头,见到崔幼柠正倒在水中。
对上他的眼神,崔幼柠憋红了脸,讷讷道:“许是脚下的石子长了青苔,踩上去滑了脚,我又跌了一觉。”
“……”,宁云简静了几息,走近温泉,缓缓下水,“磕到哪儿了?”
崔幼柠摇头:“还好,不疼。”
宁云简没信她的话,将她抱起放在自己腿上,仔仔细细看过一遍,确认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担心褪去,怀中的香软便愈发烫手了。
宁云简不敢低头看,抱着她起身,刚走了没两步,崔幼柠被冷风一吹,下意识圈着他的脖颈往他怀中躲去。
柔软压上胸膛,宁云简脚步一顿,喉结耸动。
崔幼柠见他停下不走,疑惑道:“怎么了?”
宁云简不答,将她放回了水中。
崔幼柠愣愣地看着他欺身而下,看着他分开自己,听着他哑声在耳边保证:“只磨一磨,别怕。”
此刻的崔幼柠比之前所有时刻都柔软妩媚,宁云简的眸色越来越深,愈发肆意。
崔幼柠摇晃哭颤,忽在某一时刻突然噤声,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乍然被柔软热意包裹,宁云简浑身僵住,心虚到不敢抬头。
第25章 天幕
丢魂失神之际不慎进了一寸, 到底是将错就错,还是撤离?
宁云简心中头一回生了茫然,心脏狂跳如雷, 浑身血流下涌, 纤羽般的眼睫轻轻颤着,落下一弯阴影,叫人瞧不清眸底的情绪。
今日天阴, 此刻浓云被风吹动, 将下弦月遮掩了一半,漫天星子稀疏不明, 只有岸边四角的灯笼可驱散这沉沉夜色。
良久, 宁云简看向崔幼柠,低头贴了贴心上娇娇的脸, 眸中带着乞求与希冀,小心翼翼唤她:“阿柠。”
崔幼柠垂着眼, 攥紧了他浸湿的衣袍, 很轻很轻点了点头。
宁云简的眸色瞬间一暗, 仿佛将天边夜幕盛入眼底。
崔幼柠被抱去另一个角落, 她本不愿,因着这里的灯笼最亮,什么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可面前男人嘴上依从,行动却强势霸道。
恰如此刻, 宁云简温柔哄着她,一遍遍唤她名字, 将深藏心底的爱意全部说给她听,实际却如愈发狂暴的山风, 吹动得林叶哀吟不绝。
天与竹林在眼前摇晃得越来越厉害,恍惚之际,她在自己愈发压抑不住的嘤咛中听见宁云简问自己:“阿柠,朕在做什么?”
做什么?
见崔幼柠已然被自己凿得没了思考的能力,宁云简低低一笑,没有为难她,只掰着她的脸让她看着清澈温泉:“看这里,看清楚,你便知晓了。”
猛烈山风从戌时一直刮到深夜,又在屋中起了一回,持续到天边微亮方停。
崔幼柠到翌日傍晚才醒,一睁眼便对上宁云简那张眉梢含春、神采焕发的脸,不禁呆了呆,尔后羞红了脸,愤愤转过身去。
因着被他折腾了一整夜,连翻身这个简单的动作都疼得她眉头皱起。
宁云简上来从后拥住她,崔幼柠瞬间觉得熟悉,想起昨晚某一回也是如此,生怕下一瞬宁云简便要抬起她的腿,立时往里缩了缩,离开他的胸膛。
他却又黏了上来,直至崔幼柠避无可避,方笑着贴在她耳边轻哄。
餍足之后的男人真是要多温柔有多温柔,那一句句甜腻的话不似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这还是那个清冷肃然、端方含蓄的宁云简吗?崔幼柠在心里怔怔地想。
就在她愣神的当口,宁云简细密的吻已然落了下来,嘴上还要一遍遍说着:“朕爱你,阿柠,朕好爱你……”
他在心里着了魔般地想:他的阿柠怎会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恰好长成自己喜欢的模样?轻易便勾起他的瘾。
崔幼柠啜泣着承受他愈来愈重的吻,哀求道:“我还伤着,你容我喘口气,不然你明日蛊毒发作,我便帮不了你了。”
宁云简其实没想真对她怎么样,闻言心神俱荡:“明日你还愿让朕碰?”
“那是自然。我怎能不管不顾,任你独自熬过去?”
暖意和甜蜜瞬间盈满宁云简整颗心。他安安静静拥着崔幼柠,闷在她颈侧低低“嗯”了一声。
宁云简之前因她而在南阳逗留了好几日,如今又在秋水台停了一日,崔幼柠有些忧心国政,若非他身中蛊毒,定要劝他先行返京。
他柔声安慰:“朝中有首辅和镇国公坐镇,不会有事。”
还有句话宁云简没说,这一年自己日夜勤政,重臣已从最初追随明君的狂喜激动之中反应过来,深忧他的龙体,提过多次要他歇一歇。
崔幼柠听了宁云简的话后心头稍定,将身子转回来,瞥见他头上的白发,忍不住问道:“你先前说在南阳夜夜忙到子时,那在宫中呢?每晚几时歇息?”
宁云简犹豫一瞬:“戌时。”
崔幼柠无声看着他。
宁云简顿了顿,改口道:“亥时。”
见崔幼柠俏脸染上薄怒,他垂下眼眸,终是说了实话:“子时。”
崔幼柠怔了许久,涩然道:“那你何时起的?”
宁云简握着她薄肩的力道稍紧:“卯时之前。”
那岂不是至多只歇三个时辰?甚至或许只有两个。
崔幼柠瞬间哽咽:“你当真不要命了吗?”
宁云简沉默良久,低声道:“朕睡不着。”
也不敢停歇。
每每闲下来,崔幼柠娇俏的模样和去年大火后那具焦尸就在他脑中交错浮现,令他即便不是在蛊毒发作的日子也剧痛难忍,只得伏首于御案前,用忙不完的政务麻痹自己。
宁云简凝望着崔幼柠微红的眼睛,声音微哑:“朕以后会爱惜自己。”
阿柠既回来了,自己是该慢下脚步,若再像从前那般不顾身子扑在国政上,定会短寿。
他想活久一些,与阿柠白头到老。
*
用过晚膳,祁衔清走进正屋,附在宁云简耳边压低声音禀报:“陛下,裴文予说要见您。”
宁云简看了眼对面身旁坐着的崔幼柠,并未避开她,用寻常音量回道:“不见。”
崔幼柠一听便猜到了祁衔清说了什么,对上宁云简状似镇定的目光,她落下一颗白子,轻声催促:“该你走了。”
宁云简紧绷的下颌瞬间一松,唇角微扬,瞥了眼棋盘,随即执棋而下。
待这盘棋走完,宁云简望着心神不定的崔幼柠,忽而开口:“你对他仍觉愧疚,是不是?”
崔幼柠瞧不明白宁云简此刻是不是在生气,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你觉得他本是良臣,是因为你才走到今天这地步,是不是?”
崔幼柠忐忑点头:“嗯。”
宁云简指节在棋盘上轻扣几下,缓缓道:“那你想同他说清楚吗?”
崔幼柠犹豫许久,正想说不必。裴文予先前眼露杀意,显是已变了心性,自己绝不能再去见他,免得让他的执念越来越深。可她脑中却在此时重重一震,神识仿若被一只手抓住,耳边又听不见了,嘴巴不受控地说了句:“可以去吗?”
宁云简听了她的回答后思忖片刻,心知裴文予决计听不进去她的话,却担心崔幼柠会一直惦记此事,又怕裴文予若真的一世执着,她会后悔没有出言劝过。
更怕她会觉得自己心胸狭窄。
宁云简虽不愿承认,却也知晓,此刻面前之人已非当初的阿柠了。
若是曾经那个行事果决的阿柠,在知晓裴文予执念如此之深后,便绝不会想要再见他,以免令其希望复燃。
当时的阿柠,可是性情刚烈到能对着她生父高喊“女儿悖逆父亲是不孝,但父亲以肮脏手段谋害构陷储君,实乃不忠不义、愧对门楣、枉为人臣,不若父亲与我一并去向列祖列宗请罪”的。
她十四岁时就是因着这番话,才险些被乱棍打死在崔氏家祠中。
也就是在那一日,他彻底动了心。
忆及当年那个身量娇小却极为倔强的她,宁云简不由晃了晃神,胸间泛起阵阵酸涩。
那时他因阿柠是崔氏女,拒了她近十年,每每看到她便挪开目光,留给她的多是背影,如今他做梦都想再见一见那个明艳爱笑、勇敢执着的阿柠,却做不到了。
宁云简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柔声道:“朕陪你走一趟。”
裴文予被关在一间客房中。宁云简不欲在吃住方面折磨人,是以此地虽远比不上正屋,但也算宽敞舒适,桌上还摆着内监给他送的饭食,有荤有素。
宁云简带着崔幼柠坐在裴文予对面,为确保无虞,让两个侍卫守在裴文予身后以便随时将他制住,长桌左右两侧亦站了两排侍卫,又命祁衔清站在崔幼柠那侧。
裴文予的目光追逐着崔幼柠,眼神哀伤至极。
宁云简顿觉不适,强自忍耐,靠坐在圈椅上,冷冷看着对面那人。
要杀裴文予容易,可若惹得阿柠怜惜他,甚而在心里偷偷念他一世,未免太得不偿失。
不若让裴文予安宁一世,阿柠知他过得不错,便能放下心来。
只是听裴文予哽咽提起过往,对着崔幼柠一遍遍说自己有多喜欢她,宁云简终是有些憋闷,在心里默默想着定要在送裴文予去江南前着人打他一顿。
他将目光从裴文予身上挪开,偏头去看身侧坐着的崔幼柠,却见她正凝望着裴文予,脸上一点点浮现动容之色,须臾,两行清泪蓦地从她白皙光洁的脸颊滑落。
仿若一柄利剑直直穿入胸膛,宁云简如玉俊颜霎时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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