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芸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从不喊疼。若脑袋真痛得厉害,别忍着,请太医进府里来瞧瞧。”
谢溪的眼泪瞬间砸了下来,紧紧拥住她一遍遍哀求:“别走,芸儿,别走,我真的知道错了……”
孙芸咬咬牙将他推开:“劳烦世子爷予妾一纸和离书罢。”
谢溪愣怔瞧着她,过了不知多久,终是垂下眼眸,迈步走到书案前,执笔蘸墨,在半空定了几瞬,一字一字写完。
孙芸拿过来,福身一礼:“多谢世子爷。”言毕带上行李迈步出了门。
才将出了院子,身后追来几个侍卫:“夫……孙姑娘!孙姑娘留步!”
孙芸回头:“何事?”
领头的侍卫恭声道:“将军有令,命我等送孙姑娘一程。”
孙芸默了默:“多谢世子爷好意,不必了。”
侍卫仍是那副表情:“还望孙姑娘莫让我等难做。”
孙芸知道谢溪的脾气,闻言静了许久,点头道:“那便有劳了。”
马车仍是最华贵舒服的那一架,七个侍卫护送她北上。
行至瞿州,马车却忽地停了下来,接着传来侍卫的厉喝声:“什么人!竟敢拦我谢府的马车!”
孙芸一惊,取出包袱中谢溪为她备下的匕首,凝神细辨外头的打斗声。
陆续有人倒地,但却没有惨叫声,不像是被杀,更像是被打晕或迷晕。
来人起码不会是亡命之徒。
孙芸心神稍定,握紧匕首。
外头静了下来,帘布被人霍地掀开,一个年轻男子闯入视野。
那人一袭绯衣,墨发高束,张扬耀眼胜过骄阳,目光向下一扫,瞥了眼她手中的匕首,缓缓开口:“孙姑娘。”
孙芸声音发紧:“你是何人?为何拦我马车?”
“我是谁不重要。”那人淡声道,“至于为何拦你,是因有个蠢货在临死之前求我救你一命,再带你去见一个人。”
第59章 梦(2)
山阳东升, 曦光洒落,冲散弥漫在林间的云雾。
孙芸跟在这绯衣男人身后往深山里走,心中叫苦不迭。
这男人应是习武之人, 体力甚佳, 连着走了一个多时辰连滴汗都没出,脚步更是半瞬未缓。
他这张脸美得惊心动魄,性子却不太美, 对着孙芸这个柔弱女子时, 并没有多少君子风度,见她累得走不动, 却不容她多歇, 只略有些不耐地抱着手臂靠在一棵树旁等上半刻,便又动身。
孙芸忍不住仔细回想自己过去是否得罪过此人, 想来想去虽没想到,倒是猜出了他是谁。
她试探着扬声喊:“沈公子?”
那人闻声回头望向远远落在后头的孙芸, 静静与她对视。
孙芸心头一松, 脸上绽出笑来:“还真是你啊, 沈矜, 别来无恙。”
沈矜少时曾在崔府住过八年,而她与崔幼柠那时有些交情,算半个手帕交, 因而也见过沈矜多次。
沈矜与他那双生妹妹沈念额间都有一颗朱砂痣,少时又都长得唇红齿白、粉雕玉琢, 站在一起时简直就像是画中观音座下的两个童子。
只是后来沈矜不知为何竟用匕首将额间痣给剜去了,留下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疤。
孙芸暗道可惜, 虽那块疤并不十分影响沈矜的美貌,但若额间那点红还在, 沈矜这张脸便足可与当今圣上比一比了。
沈矜淡淡收回目光,转回身去,一副并不打算与她叙旧的模样。
孙芸也不介怀。此人既是沈矜,虽一直不肯说到底要带她去见谁,但定不会伤她。
她心下松快,步子也不似先前那般沉重,跟着沈矜一路翻山越岭,到了一座木屋前。
沈矜也终于在这时候再度开口:“不远处有山溪,你可去那儿洗把脸,理下发髻,再抹点脂粉。”
孙芸听罢愣愣道:“为何?”
沈矜默了默,眼神复杂:“因为木屋中住的人,是苏逾,你当年的青梅竹马未婚夫。”
孙芸心神巨震,声音带颤:“你……你说什么?他……”
“苏逾没死。”沈矜蹙了蹙眉,“只不过——”
孙芸的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急声道:“只不过什么?!”
“他失忆了,被一个姑娘捡走,”沈矜唇瓣轻启,“如今已与那女子成亲生女,姻缘美满。”
孙芸怔怔看了他半晌,眸中翻涌着不敢置信、悲戚、痛苦、绝望,最终归于平静,转身看向面前那扇破旧的木门,缓缓迈步。
沈矜在后面问:“不去补些脂粉吗?你走了许久,妆已花了。”
“不必。”孙芸声音中没有半分情绪,“我若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找人家丈夫,他娘子定会多想。届时闹得他们夫妇生了龃龉,岂非是我的过错?”
说罢她抬起手,在半空中定了几息,闭了闭眼,屈指敲门。
敲了几声,门后传来一道惊喜的女声:“这么快就回来了?来啦来啦!”
轻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门后停住,木栓从内抽出,“吱呀”一声,门开了,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夫君——”
女子的话音蓦地止住,呆呆看着面前这个美人。
怎会有人这般白嫩好看,像仙女一般?
她又看了眼不远处树下那个绯衣男子,又是一呆。
老天,这世上原来还有比她夫君更好看的郎君。
女子回过神,疑惑地问道:“二位是何人?来寻谁的?”
孙芸挤出一个得体的笑来,温声道:“敢问尊夫可在?我与我表兄是来寻友的,四年前他摔入山洪,我们还道他尸骨无存,近来才知他是被救走了。是以今日特地赶来此地带他回京城。”
女子怔住:“你们是阿云的友人?”
孙芸也愣住了:“阿芸?”
“哦,这名字是我取的,因我夫君四年前昏迷时一直念着一个‘云’字,也不知是哪个云,他醒来后又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便叫他阿云了。”女子笑着解释,尔后又忙将孙芸和沈矜迎进来,“你们既是他从前的友人,便进来坐坐罢。我夫君打猎去了,马上就到吃午膳的时候了,他应很快便会回来。”
孙芸脑海中一直回响着那句“我夫君四年前昏迷时一直念着一个‘芸’字”,眼睛干涩得厉害,依言进了院中。
这屋子虽简陋却温馨,院子西边栽了不知名的花,墙后种了一株玉兰,小鸡小鸭在东边圈养着,虽养了家禽,整个家却干干净净。
女子见孙芸一直看着那株玉兰,便笑着开口:“这是我夫君种的,他说喜欢玉兰。”
孙芸垂眸隔着衣料抚摸肩上的玉兰花刺青,随即敛了神情,回头朝她一笑,岔开话头:“听闻你们已有孩子了?”
听她提到孩儿,女子脸上顿时绽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嗯,是个女儿,两岁了,真像只皮猴子一样。现下她在屋子里歇觉,我耳边才能清静些。”然后又看向孙芸头上梳的妇人髻和她那明显比闺中女子饱满婀娜些的身姿,“你可也生了孩子?”
孙芸闻言心脏揪疼几息,垂眸道:“有,是个儿子,一岁多了。”
女子便又笑了:“也是如我家这个一样皮么?”
孙芸凝神回想片刻,摇了摇头,声音轻了些:“不是。他不哭不闹,安静得很,跌跤了或是磕着碰着了都不喊疼。”
“这么乖的孩子……”女子不由感叹道,“你可真有福气。”
孙芸沉默一瞬,脑海中浮现出谢溪抱着儿子逗她笑时的模样。
她醒过神,笑着说了几句好听的场面话。
不多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女子面色一喜:“我夫君回来了!”说完便小跑着出去开门。
孙芸立时站了起来,一双美目死死盯着那扇木门。
门开了,一个穿着青衣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容貌与谢溪有八分相似,浑身气度却不似谢溪那样冷肃矜贵,而是温润如玉。
是苏逾,他真的还活着。
孙芸见苏逾在听他妻子说完话后朝这边看来,勉强压下情绪,思虑片刻,走过去温声道:“阿云,你可能不记得我,我与我表兄是你昔时的友人,得知你还活着,特来此地将你的身份告知于你。你是京城苏府的公子苏逾,母亲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姑母端慧大长公主,父亲是长平侯爷。大长公主与侯爷只你一个儿子,以为你已身亡,悲痛欲绝。望你早些回京,莫叫双亲伤心。”
苏逾目光凝在孙芸泛红的眼尾上,往昔记忆瞬间如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他望着孙芸,眼眶一点点染上绯色,那双瞳眸中涌动着千百种道不明的情绪,却又慢慢沉寂下去,开口时声音淡然无波,礼貌疏离如待陌人:“多谢告知,苏某定会早日携妻女归家。”
孙芸顿了顿,笑着颔首:“那我与表兄便先走了。”说完看向沈矜。
沈矜会意,起身走到她身侧,抬袖与苏逾夫妇告辞。
苏逾回以一礼,余光瞥见那藕荷色裙摆步步走近,擦着他的青衣而过,最后消失在视野中。
待再也听不清孙芸与沈矜的脚步声了,苏逾在原地站了片刻,克制着不往山下瞧一眼,看向忐忑不安的妻子,静了静,温声开口:“他们不是我的友人。”
女子一愣。
“那个姑娘是我从前的未婚妻。”苏逾继续道,“我与她自幼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有十多年的情谊,曾两心相悦过。”
“我说这些只是不想瞒你,更不想让你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些话,并非是要与她再续前缘。”苏逾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你已是我的妻子,为我诞下一女,我绝不会负你。”
女子哽咽:“可刚刚她说,你是公主娘娘的儿子,而我只是农女,你家中会不会……”
“不会。”苏逾声音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会护着你和女儿。”
女子咬了咬唇,含泪扑入丈夫怀中。
苏逾抬眼望着那株玉兰。
这棵玉兰,错过了花期,便该砍去了。
*
下山途中沈矜难得走慢了些,默不作声与孙芸并行。
孙芸静了半路,忽地偏头问他:“你能实话告诉我,是谁让你带我来见苏逾的么?”
沈矜瞥她一眼,淡淡道:“不太能。”
“……”孙芸想了几息,试探着问他,“是谢溪吗?”
沈矜话音稍顿:“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这是何意?
孙芸只当就是谢溪,蹙眉道:“他是想让我死心吗?”
“你误会他了。”沈矜淡声替谢溪反驳,“谢溪并不知道苏逾已成亲了。”
孙芸继续追问,但沈矜却再也不肯吱声,只将她送到马车停靠的地方便离开了,临走前施恩般开口丢下一句“谢府的侍卫应该很快便会赶来,你稍等片刻”。
她依言等了两刻钟,那七个侍卫果然赶来了,见她毫发无伤,大大松了口气。
若孙芸出了什么事,他们七个便不必活了。
孙芸上了马车,继续赶路。
傍晚八人在客栈歇脚,孙芸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浑身酸痛,沐浴过后草草吃了些膳食,倒头就睡。
只是这一晚却睡得不大好,连着做了好几个梦,梦里都是谢溪。
梦境伊始,谢溪衣襟敞开,盘腿坐在一个符阵中间,面前摆着一面铜镜,手中握着把匕首。
孙芸被这副诡异的画面骇得立时大声唤他名字,但谢溪却好似什么都听不见。
她眼睁睁看着谢溪对着铜镜在胸口用匕首刻字,一笔一划,刻下一个“芸”。
看着谢溪用朱墨在面前的符纸上画了一道不知是何作用的符,口中亦是一直念着不知什么咒。
谢溪从不信这些。孙芸暗道自己今日怕是真累傻了才会梦见这荒诞的一幕。
这个梦到此便结束了。画面一转,她又到了一片寒冷荒芜之地,像是北境边关。
她看着谢溪一次次征战杀敌,从北境到西疆,从西疆到南境。
何处有战乱,他便出现在何处,守护四方百姓。
连年的征战让他的双眼进了无数次风沙和汗水,因而患了目疾,身上也全是刀伤剑伤,但每每敷药后稍好了些,便又上了战场。
沈矜偶尔会过来找他,说些孙芸听不懂的话怒斥谢溪:“你是蠢么?那道士说的法子即便是真的,也是要你寿终正寝才能成。你这样搏命,说不准哪日便会死在沙场上,届时便功亏一篑了。”
谢溪听了沈矜的话后沉默许久,哑声开口:“我何尝不知?只是她死在二十岁,我若不多积些功德,如何能回到那么早的时候将她救下?”
沈矜便也静了下来,半晌才道:“你和孟怀辞两个都这般固执,我管不了你们了,你俩自己看着办罢。”说完便离开了营帐。
孙芸怔怔想着那句“她死在二十岁”。
今年自己正好二十岁,若那晚在花船上未被谢溪救下,大抵便活不了多久了。
孙芸心中有所猜测,默默看着谢溪伤稍好些之后便又提刀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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