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转开头,望着案几上的一盏油灯,胸腔被袭来的失落和惘然一点点填满。
如果说,鸳鸯刀的确早已不在危家,危怀风也根本不再记得和岑家相关的一切,那她厚着脸皮跑来危家寨和他假成亲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难道,仅仅是为了气一气父亲,断送岑家和庆王府的联姻大计吗?
岑雪捧着脸,沮丧一叹,转头再看回窗外时,火光烨烨,众人勾肩搭背,划拳喝酒,树底下却已没有危怀风的身影了。
岑雪一怔,探头寻找,耳旁忽然落下一道声音。
“在这儿呢。”
岑雪转头,惊见一人抱着胸倚在窗外,身形颀长,夜色映出他刀削斧刻般的侧脸,正是危怀风。
岑雪扶着窗沿坐回案前。
“想家了?”危怀风没往屋里面看,目光凝在夜色里,语气带点调侃。
岑雪撒谎道:“有一点。”
“岑家怎么了?”
“梁王谋反,登基了,我爹是庆王的人。”岑雪说起岑家,百感交集,说完才发现危怀风竟然在关心岑家的状况,抬眼看他一下。
他背对着自己,靠在窗户外的另一头,脸庞被屋檐底下的暗影挡着,显露不出什么神色,只有淡淡的酒气从他身上飘散过来。
“梁王篡位的时候,我爹正巧在江州帮庆王办事。宫中事发后,二叔带着我们连夜逃出京城,赶往江州和父亲会合,没想到刚到丹阳城便碰上战乱,一家人全走散了。”
“令堂可好?”
“我母亲两年前过世了。”
岑雪想起过世的母亲,眼眶微微发热,忽然间又意识到,以前陪伴在她和危怀风身边的两位母亲都已经不在了。危夫人不会再用手戳危怀风的脑门,要他待她体贴些,母亲也不会再笑着在旁边劝,说怀风已经很体贴我们阿雪了。
“你……这些年还好吗?”岑雪反应过来时,话已脱口问出。
夜色里,危怀风似乎在笑:“挺好。”
可是岑雪胸口莫名发酸,她看着藏在夜色里的危怀风,想起先前那一间昏暗、空荡的库房,实在不觉得有哪里挺好。
“喂,大当家,不来喝酒,在那儿叽叽咕咕说什么呢?”
“你有没有点眼力见,人家俩夫妻新婚燕尔,说点私房话要你管?”
众人发现躲在屋檐底下的危怀风,借着酒劲嚷起来。岑雪听见“俩夫妻”、“新婚燕尔”,羞赧地转开头,听见一声愉悦的笑。
抬眼看去,危怀风正面朝篝火笑着,眉目舒展,眼底蓄着光。
第13章 试探 (一)
戌时,烤全羊宴散了,众人醉醺醺地从停云院走出来,岑雪跟着危怀风一块往松涛院的方向走。
山里的春夜很静,明月当空,树影斑驳,两人并排走在路上,相隔大概一步远,一声不吭,比月色更沉默。
及至进院,眼看要分开了,岑雪慢慢收住脚步,道:“大当家还是回主屋住吧。”
危怀风欲言又止,道:“你不想住那儿?”
“我不认床。”岑雪坦率说完,欠一欠身后,径自往厢房走。
危怀风因这一句而微愕,抬眼时,岑雪已走入夜色里。
春草、夏花等人原本是留在主屋的,见岑雪要搬回厢房,忙起来收拾行李,安静的松涛院传出忙碌声。
岑雪在厢房里点了灯,拿着烛盏,在昏黄烛光把房间环视了一遍。这间小院不大,厢房也就两间,方嬷嬷和不守夜的丫鬟挤一间,剩下这间一半空间放着箱笼,一半空间用来住人,堪堪能放下一床一案。成亲前几天她便一直睡在这里,床褥都是从自己的箱笼里取出来铺的。危怀风昨天大半夜居然跑来这里睡……岑雪细想起来,心里怪别扭,拿着灯盏转身,面前突然出现一张人脸。
“啊!”
岑雪吓了一跳。
危怀风靠在门上,仰头露出脖颈上缠着的白纱布,淡淡道:“还没换药。”
岑雪胸脯起伏,哪里想到他会跟鬼一样地跟进来,恼道:“大当家叫角天换一下便是了。”
危怀风眼眸微动。
岑雪转开身,放下烛盏,坐在案前,心有余悸。危怀风跟过来,小声道:“我吓着你了?”
岑雪不做声。
危怀风道:“我是人又不是鬼,你怕什么?”
“大当家去无踪来无影,跟鬼相比,不遑多让。”
危怀风目光如炬:“你是想说我黑吧?”
岑雪偏开脸,忍住唇角的笑。
正巧夏花抱着一摞衣裳进来,危怀风吩咐:“别搬了,劳驾把主屋里的药箱拿来一下。”
夏花看一眼岑雪后,应声离开。
“角天跟你说的?”案前太逼仄,已无处下脚,危怀风在后面的床上坐了。
“什么?”岑雪疑惑。
“认床。”
岑雪抿了抿唇:“三当家说的。大当家搬去二当家屋里暂住,要抱着被褥去。”
“嘁,”危怀风哂笑,“他放屁呢。”
岑雪没接话。危怀风似后知后觉话有点粗鄙,舌尖微抵下颚,默默移开眼。凑巧夏花来得快,送了药箱进来,危怀风致谢后,看向岑雪。
“劳驾。”
岑雪无可奈何,打开药箱。
屋里只点燃了一盏烛灯,和昨天晚上的洞房花烛不一样,光微弱得令人心疼。岑雪为看清危怀风脖颈上的伤口,只能也在床上坐下,拆开旧的纱布后,发现擦伤口时还是看不太清,便拿来案上的烛盏,叫危怀风拿着。
危怀风乖乖接住。
裴大磊弄出来的这道伤口有点凶险,就划在咽喉一侧,斜斜地划拉下来,差点割破喉结。不过细看着,倒像是要结痂了。为确认伤口的愈合程度,岑雪伸手触碰了一下,危怀风一颤,像又要躲开,然而最终没有,只是喉结滚动了一声。
岑雪羞赧,刚才不小心摸到他喉结了。
岑雪摒开杂念,专心擦药,缠纱布时,听见危怀风开口:“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
“为何这么爱脸红?”
“……我没有脸红。”岑雪闷声。
“是吗?”
危怀风把烛盏拿起来,一簇烛火跃在彼此眼前,岑雪香腮两处的酡红无所遁形,瞪圆的眼睛更似受惊的麋鹿。
两人目光交汇在烛光里,一刹间,仿佛整个黑夜都被彼此照亮。
岑雪的脸更红了。
“骗你的,不逗你了。”危怀风眼里含着安静的笑,拿开烛盏。
※
因为厢房被危怀风“霸占”,岑雪在无奈下住回主屋,当天夜里,吩咐夏花打开橱柜,收拾了几床属于原主人的被褥到厢房去。
次日,那几床被褥又被原封不动地送回来,送被褥的角天憨笑:“少爷说厢房太小,塞不下这么多东西,放在少夫人这里就好。”
走前又补充:“少爷还要我跟少夫人说,他不认床,他在那儿睡得很香的。”
岑雪想起自己铺在厢房里的那床锦褥,不知道究竟是危怀风不认床,还是他看上了那床柔软的褥子,琢磨着“很香”二字,心里更有种怪异的感受。
“大当家平日都很忙吗?”
晚膳时,岑雪状似随口地问了一句。这几天危怀风一直早出晚归,似乎很忙。他身边有两个小厮,一个是金鳞,话不算多,功夫不错,常跟着他下山办事。另一个便是角天,憨态可掬,见人三分笑,这两天一直留在松涛院里照看岑雪。
“平日也还好,可少爷和少夫人不是刚成亲嘛,四方八寨的大小当家都送了厚礼来,许多关系要走动。再说,成亲那天,少爷废了裴大磊,有些事情总要善后的。”
岑雪点头,不再多问什么。
这两天,因为找刀一事陷入僵局,岑雪心里一直有点茫然,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是该再潜入库房里搜查一次,还是干脆向危怀风摊牌。
当初在丹阳城接到父亲的来信时,岑雪多少是惊愕的,一是没想到那对鸳鸯刀里竟然藏着这样的秘密,二是没想到有生之年,岑、危两家还会再一次发生交集。
梁王弑君后,在盛京城里掀起一片血雨腥风,大批权贵被株连,岑家能侥幸逃脱,离不开庆王的庇佑。现如今,梁王人心尽失,各地战火绵延,多路英豪都在招兵买马,或占山自立,或投靠自认为有天人之相的头领。岑家作为庆王的亲信,在这样的乱局当中,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帮助庆王杀出重围,夺取天下。鸳鸯刀里藏着的东西,便是庆王现在最需要的。
岑雪原本想,来到危家寨后,设法找出另一把鸳鸯刀便是,可是就这些时日的观察来看,鸳鸯刀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找,而危家寨,似乎也并不简单。
想到库房里的那一些军用物资以及处处缺钱的危怀风,岑雪心里念头起伏,想了想后,还是决定先按下摊牌的想法。
反正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凡事欲速不达,静下心来,总能窥破漏洞。与其冒险行事,还不如先从旁侧打探一下刀的下落。
至少可以弄清楚,那把刀是不是真被危怀风当掉了。
※
午后,停云院里暖风熏人,春意盎然,孙氏坐在树下,听岑雪问起危家的往事,放下手里编到一半的箩筐,沉声叹息。
“当年危家落难后,本来是可以继续待在西陵城里,可是新上任的节度使偏偏是大将军的死对头,一来城里,便开始翻卷宗、查军账。生拉硬拽、胡编乱造的,硬是给他编排出一大堆罪名。说大将军不止贪污军饷,还挪用了一大批税款,要危家用祖宅来抵债,不然呢,就要抓怀风入狱,择日斩首。那时候,怀风才十一岁大,爹娘都没了,自己又是个半大点的孩子,能知道怎么办?一急起来,便把冲进危家抄家的官兵失手杀了。”
岑雪愕然。
孙氏道:“杀人是要偿命的,那节度使正等着危家出错呢,哪儿能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当天晚上就派了一大批人过来,冲进危家,喊着要捉拿人犯!万幸老樊先赶到一步,联合以前铁甲军里的兄弟,偷偷把怀风送出了城,不然啊,怀风这辈子就算是没了!”
岑雪心头震动,道:“所以……大当家是从西陵城里逃出来的?”
孙氏点头:“不然何必扎根在这儿,当个土匪头子?”
岑雪沉默。
“那年西羌一战,铁甲军元气大伤,剩下的一部分人,要么是落下残疾回了家,要么就是被发配到了其他地方,还留在西陵城里的,也就是老樊、老林这样的心腹,大概……有百来号人吧。本来呢,老樊是打算把怀风送去别处躲难的,可是怀风不肯走,怎么着都要守着西陵城。老樊、老林便带着他来了雁山,建了危家寨。你别看现在寨里规模不错,刚打头的时候,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日子别提多难了!”
岑雪心念起伏,道:“大当家逃出来时,没有带上一些家底吗?”
“匆匆忙忙的,能带多少家底?”孙氏不否认带家底一说,毕竟是逃难,人走了,总不能留着危家的东西被那帮人糟蹋,“值钱的、重要的、方便携带的,当初都带了。可是那么一大帮人,要平地起房,安家建寨,开销不是一笔小数目吧?再说怀风那人,拿的全是些不值钱的旧东西,什么蹴鞠啊,弹弓啊,木雕小狗啊……还有他娘生前用的那个镜奁。唉,他哪儿是攒逃命钱,全是为了给自己留个念想!”
岑雪听到这里,心里像被刺了一下,想到那天在库房里看见的那个蒙灰的镜奁,更感觉心酸。
“其实,要为换钱的话,他只要带一样东西就够了。”
“什么?”
“先皇赐婚的时候,送给我们两家的那把鸳鸯刀。那刀的刀鞘上镶嵌着一颗红宝石,拿去当的话,至少能卖一千金。”岑雪看着孙氏,试探道,“那把刀,他当初没带吗?”
孙氏“嗐”一声,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你既然都说了,那是先皇赐的东西,又这么价值连城,当初怎么可能不带?就是怀风不拿,我们家老林肯定也会拿上。可话又说回来,那既然是你二人定亲的信物,他又怎么能舍得当呢?”
岑雪微怔,赧然道:“那时候,我们两家已经没有婚约了……”
“话是这么说,但人的感情,总不是说断便能断的。不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又何必跑来找他?”孙氏睇来一眼,越说越笑,“有情人哪,是心心相印的。你记得的事,他自然也记得;你珍视的东西,他自然也会珍视!”
岑雪被孙氏说得脸颊发红,蓦然间竟有点恍惚。她记得的事情,危怀风当真也能记得?她珍视的东西,危怀风当真也会珍视?
岑雪默默想着,猛地发现这问题太荒唐,她跟危怀风压根就不是有情人,哪里会有“心心相印”一说?
岑雪心生尴尬,摒开杂念,道:“夫人的意思是……那把刀,大当家还留着?”
“留着呀!”孙氏编着箩筐,眉头一撇,“你怎么还叫我‘夫人’?都说了,要改口,叫我‘三叔母’!还有,以后提起怀风也不能叫什么‘大当家’了,这叫的,像你俩压根就不熟一样!”
岑雪挤出一笑,诺诺应着,想到鸳鸯刀仍在危家寨里,心里又焕发出新的力量。
※
傍晚,岑雪回到松涛院,刚进门,便见角天满头是汗,提着两个空木桶从主屋里出来。
“少夫人,今日少爷在外面忙了一天,回来一身臭汗,先借主屋洗个澡,不碍事吧?”角天边朝柴房里走,边请示道。
“不碍事。”
前些天,危怀风都是入夜后才回来的,晚膳都不在寨里吃,今日倒是来得早,不过听角天话里的意思,今日像是格外疲累,一回来便要洗澡。
因为厢房逼仄,危怀风虽然搬去了那边睡,但洗浴的话,还是会抽个岑雪不在的时间在主屋的浴桶里解决。
岑雪看向主屋,忽然想到什么,心头一动。
第14章 试探 (二)
危怀风今日是从茶马互市回来的。
雁山毗邻西羌,天岩县就位于大邺、西羌的交界点,北边的城墙外有一块开阔的空地,每月十五,羌人会来这里开集市,与从城里出来的汉人互通有无。因交易的商品以汉人的茶和羌人的马居多,故集市被称为“茶马互市”。
危怀风是去买马的。
羌人里有个叫贡哈的马商,一早便在集市里占了打眼的位置,等危怀风一行人来,便手按胸口开始赔罪,说是先前答应的那一批红鬃马不能卖了。
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为订这一批马,危怀风等人来回跑了几趟,定金都付了,贡哈说不卖就不卖,换谁能忍得?金鳞一听便心头火起,皱着眉质问缘由。
贡哈用半熟不熟的汉话回答,原是从中原来的一支商队抢先一天派人送了消息来,说要用上等的龙井换购五百匹红鬃马。羌人是游牧民族,马畜多,茶叶一类的商品则是有价无市,那支商队要拿茶叶换马,还一换就是五百匹,贡哈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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