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也不知是砍掉了多少根指头,只听得四周人声嘈杂,何建一家三口倒是没多少声儿了,危怀风在这时说了一声“送客”。
语毕,挡在眼前的手微微往眼皮贴了贴,岑雪从混沌里醒过来,顺着危怀风的力道转过身。
“回屋坐坐?”危怀风收回挡在她眼前的手,她许是太害怕,睫毛一直发抖,挠得他掌心都是汗。
“嗯。”岑雪低声,整个人像是仍有点懵。
危怀风笑笑,大拇指擦过手掌心,歪头示意岑雪往松涛院走。
※
方嬷嬷在院里听说了岗楼前的事,忙叫秋露、冬霜给岑雪煮茶压惊。
危怀风坐在案前,看见岑雪面前放着一捧黄灿灿的小野花,花开正盛,嫩艳艳的,然而底下的绿枝都被捏得快断了。
想想也是,娇姑娘虽然长了心眼,但毕竟没看过什么血腥的场面,赌坊的人当众砍何建手指头,还一砍就那么多根,是有点过分了。
危怀风把茶盏往岑雪面前推了推,打破沉默:“喝茶。”
岑雪回神,拿起茶喝了一口,然后道:“李氏和婉婉,你打算如何安排?”
危怀风道:“他若回来接人,便让他接走;若不回来,危家寨也不缺两个人的口粮。”
岑雪不说什么,论形势,这是最妥当的安排,只是想到李氏、婉婉被何建接走后,很有可能再次面临今日的命运,便有种无力感袭上胸口。
“这是何建画押的声明,日后或许还有用上的时候,劳烦大当家交给李氏吧。”岑雪把何建先前画押的那一份申明拿出来,委托危怀风。
危怀风本想说李氏就算能用多半也不会用,话到嘴边,又默默吞了回去,接过来应:“好。”
二人一时无话,危怀风偷看岑雪一眼,见她两腮渐渐红润,气色恢复了,心安下来,目光转一圈后,另起话题。
“婉婉给的?”
岑雪看一眼面前的野花,淡淡道:“嗯。”
“小丫头不错,可惜没生在好人家。”危怀风感慨。
岑雪想起何建求情时说的话,心头微动:“大当家很喜欢她?”
危怀风道:“我只是喜欢白白胖胖的小丫头。”
不知道为什么,岑雪听见这声“白白胖胖的小丫头”,忽然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原因无他,她小时候便是白白胖胖,像个小雪人似的。为此,危怀风还给她取了个“小雪团”的绰号。
“婉婉又不胖。”
“不胖吗?”危怀风认真道,“脸挺胖啊,圆乎乎的,捏着好玩。”
说着,又抬眼打量岑雪一眼,看似平静的眼波底下亮晃晃的,像藏着笑。
岑雪那种耳热的感觉再次袭来,转开头,不再接话了。
※
这天夜里,岑雪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身着黑衣、头扎马尾的小少年堵在她面前,弯腰来捏她的脸。她脸颊本来便圆,小时候肉嘟嘟的,像两坨糯米团子,小少年捏了一会儿,低声笑起来。
岑雪想看清他的脸,抬头所见却是黑乎乎的一团,她本能唤道:“怀风哥哥!”
“嗯?”小少年鼻音慵懒,听着便更欠揍,“再捏一次?”
岑雪没动,红扑扑、肉乎乎的左脸被捏起来,又放下去,再捏起来……她终于忍无可忍,伸手往对方黑脸上用力一揪。
“嘶!”小少年吃痛,像个被吸走的鬼影,一下消失在了黑夜里。
岑雪睁开眼睛,晨光漫进纱帐,天亮了。
梦里的那声低笑仍然盘桓耳畔,脸颊上的酸痛似也还残存,岑雪伸手摸了摸脸,想起自己喊的那一声“怀风哥哥”,尴尬又羞窘。
“姑娘,怎么了?”春草听见动静,进来询问。
岑雪恹恹道:“没什么,做噩梦了。”
第17章 变故 (一)
解决完何建一事后,岑雪发现,危家寨里的人对她的态度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以前因为是来“求成亲”,大家大多是看在危怀风的脸面上叫一声“少夫人”,热情归热情,但总是少了那么几分发自内心的敬重。特别是一些铁甲军旧人,想是记恨着当年父亲悔婚一事,看她的眼神要么是闪躲,要么便是藏着些漠然。
樊云兴便是最典型的一个。
可是,自从在岗楼前打发了何建后,那些铁甲军里的旧人忽然不再用那种欲言又止、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她。女眷们则更热络,有空便往松涛院来,送一送点心,唠一唠嗑。
午后,岑雪在寨里散步,每走过一处地方,便能听见一些关于她的言论。
比如——
“要不是少夫人,何建那臭赌棍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少爷!”
“少夫人贤惠,为了不让少爷难做,宁肯自己来当这恶人!”
又比如——
“你没听见?那天少爷都说了,危家寨,少爷做主!少夫人做少爷的主!”
“噫,那不就是少夫人才是老大,少爷变成了老二的意思嘛!”
岑雪走回松涛院,在脑海里回放着这些话,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席卷而来,像是尴尬,又像是心虚,此外更多便是费解。
危怀风就不管的吗?
傍晚,角天从院外进来,抱着大堆小堆的礼品,瞅见坐在石桌前喝茶的岑雪,大喇喇笑道:“少爷今日带着一批人埋伏在前山,劫了一支商队,这些是战利品,少爷让我拿来!少夫人,先搁主屋放着可以吧?”
岑雪不及回复,角天已喜气洋洋地走进主屋。
等人出来后,岑雪才问:“都是些什么?”
“是茶。”角天抹一抹额头的汗,笑不拢嘴,“西湖的龙井、洞庭山的碧螺春,还有庐山的云雾。都是少夫人爱喝的!”
岑雪有点意外:“是中原来的商队?”
“昂!”角天应声,旋即想起什么,转了话题,“对了,少夫人,少爷请您去后山马厩一趟。”
“何事?”
“少爷不让说,您去去就知道了。”
岑雪看着角天笑眯眯的脸,心里狐疑,却没再多问什么,领着春草、夏花往外去了。
后山马厩离练武场不远,岑雪到时,日头又往西坡落了一些,在练武场上挥洒了一天热汗的男人们差不多都散了,暮风吹着空旷的场地,一排排兵器反射着金光。
危怀风在马厩前喂那匹白马,想是劫商队一事很是顺利,他看着比平日里心情更好,见岑雪来,爽朗一笑,回头不知和那匹白马说了什么,笑意更浓。
岑雪走过去,开门见山:“大当家找我有事?”
“看日落吗?”危怀风也开门见山。
岑雪有点懵,全然没想到他把自己叫来就为这事儿,不及答,危怀风又往山外云天望一眼,自顾自说:“骑马能赶上,走吧。”
说着,白马附和似的“咴”一声,危怀风似风一般,眨眼已至马上,弯腰向岑雪伸手来时,眼里仍是明亮的笑意。
岑雪鬼使神差地抬起手。
金灿灿的天幕似春雨,缓慢落下来,白马驰过屋舍俨然、生趣盎然的村寨,岑雪耳畔风声飒飒,里面像被雨浇满的水洼一样,填着各种各样的说笑声。
“呀,是少爷!还有少夫人哩!”
“少爷这是带着少夫人去兜风吗?”
“啧,少爷和少夫人感情真好哪!”
“……”
岑雪听着这些谈笑声,余光里是许多熟悉又模糊的脸孔,午后在寨里听说的那些言论一下便像开闸的水一样席卷来,从头到脚把岑雪冲了一遍,倒不冷,反而令人热腾腾的。
又是那种很不自在的感觉。
岑雪有心想跟危怀风提一提,可又不知道从哪里提起,走神间,白马已驰出岗楼,沿着山路往山顶奔去。
约莫一刻钟后,天光被一大片绿森森的树林笼住,四周传开飞鸟惊起的“噗噗”声,危怀风这才放慢马速。
跟上回一样,速度慢下来后,岑雪绷直身体,尽量避免再次和危怀风的身体有接触,结果纤腰刚要往前倾,突然被危怀风压着肩膀往回一按。
“我身上有刺?”
岑雪一震,竟感觉心差点要蹦到喉咙来,平复后,抿唇道:“大当家这样抱着我,不合适。”
危怀风“哧”一声笑,声音里仍带着点刚才说话时的不快:“你人都在我这儿了,还有什么不合适?”
岑雪脸上发热,恼似的说了声“大当家”。
“在呢。”危怀风夹了夹马腹,驱马往前的同时,低头看岑雪的脸,她肤白似雪,这会儿透点红,像枝头粉簌簌的花瓣。
危怀风视线跟着下移,落在她嫣红的唇上。跟小时候一样,这嘴唇小小的,然而并不薄,丰润水亮,总让人想起盛夏里的梅子。一看便口渴,想要尝。
“别动了,”危怀风喉里有点发干,调开视线,“不占你便宜。”
岑雪便不再动,见危怀风果然放下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整个人长松一口气。然而后背仍旧贴着他,坚实的触感和热腾腾的体温不断从后背传来,颈旁还有他拂下来的鼻息,也是烈日一样的触感。
岑雪像抔被扔进夏天里的雪,整个人越发窘迫了。
所幸树林不大,走了一阵后,昏暗的树林里开始透进来一束束的暮光,光泽似金,漫射在眼前。危怀风提着缰绳喊了声“驾”,白马驰出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天幕似一大卷铺开的画,正前方,一轮红日熊熊燃烧着,火焰往四周蔓延,云、天、群山、川泽都被烧成了深深浅浅的红色。
岑雪有一瞬间的失语,睁大的眼眸里映着铺天盖地的霞光,她仍然被危怀风环抱着坐在马背上,然而已忘记了先前的局促,胸腔像是也被那落日点燃了,雄壮地烧着。
“往下看看。”危怀风忽然在身后说。
岑雪目光往下,在霞光和绿影深处,竟然藏着一座炊烟袅袅的村寨。高大雄伟的岗楼、圆形的广场、哨所、整齐的屋舍、田埂以及练武场……
岑雪讶然:“那是……危家寨?”
危怀风观察着岑雪的反应,问:“大吗?”
“大。”岑雪顺口便答,答完发现这问题来得有点莫名,像是在炫耀什么似的。可是危怀风看起来不是会炫耀的人,况且再大也不过是个村寨,他以前可是危家的大少爷。危家老宅高门大户,画栋飞甍,层台累榭,眼前这一点“大”,有什么可炫耀的?
似被拨动机括,岑雪蓦地想起那天走进库房里忆起的往事。
——你家的玩具好多啊!
——和危家老宅比,九牛一毛罢了。
——那你家是不是很大?
——大啊。
——比我家还大吗?
——大多了。
——那,以后可以请我去你的老家玩玩吗?
——请?对,请。请你去。
耳畔有风“呼”一声刮过,吹散回忆,岑雪的眼睛像是被暮光灼了,突然就有点疼。不可能吧,那都是些尘封里岁月旮旯里的琐事,危怀风连她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都不记得,怎么还可能记得那些,以至于今天领她来看他后来的“家”?
可是鼻头仍是发酸,那种莫名的情愫一下下地往心口上涌,岑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难受什么。
不知多久后,危怀风忽然道:“你那位师兄,大概何时过来?”
岑雪这才回神,想起师兄,模糊道:“应该快了。”
那天在丹阳城和师兄分别时,两人约定的期限是三个月,如今已过了快两个月,师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这会儿,应该差不多往西陵城来了。
想到这儿,岑雪眉间笼上一层愁绪。
以至于岑雪没有留意,危怀风起了这个话头后,并没有再沿着往下说。
晚风拂面,天幕底下的火球已失去威力,火焰熄灭,云层、天空、山川渐渐变成灰烬,被灰蓝色的夜幕收入囊中。
霞光彻底消散了。
岑雪胸膛燃烧着的那一股豪情也消失殆尽,残留茫然,她轻声道:“日落了。”
危怀风“嗯”一声,却道:“再看会儿吧。”
岑雪微微抬头。
危怀风的目光投在远山下,并不是在看落日,而是在看一点点被夜色吞食的村寨。看那些消失的炊烟,点燃的灯火。
不知为何,岑雪竟在危怀风眼里看见了一丝不舍。
可是,不舍的前提难道不是诀别吗?
※
二人骑着马回到村寨里时,夜色已彻底覆压下来,成排的屋舍里亮着一幢幢的油灯。有人在堂屋里说笑,有人在石井旁打水,有人揪着小孩的耳朵从庖厨里走出来,嘴里“又偷吃、又偷吃”地骂骂咧咧。
不知是谁脆生生唤了一声“少爷”,那些说笑声、打水声、骂声、哭声一下安静了,取而代之的是热腾腾的寒暄。
“少爷少夫人兜风回来啦?我家正焖羊肉呢,进来吃点!”
“我家今儿做的炸麻叶肉,可香了!少爷少夫人不嫌弃,我叫二牛给您送点过去!”
“还是羊肉最补身体,少夫人多吃点,回头给少爷生个大胖小子!”
“……”
大概是有夜色遮掩,岑雪不再像走时那样局促,但脸颊仍是热热的,不用看也知道在发红。这种不会被人觉察、只有自己清楚的羞赧,细品起来反而更令人不安。
“这些话,大当家不介意吗?”前头便是松涛院了,那些说笑声隐没在身后的黑夜里,岑雪忍不住开口。
危怀风反问:“你介意吗?”
岑雪想了想,说:“有一点。”
没说“很介意”,因为感觉太在乎,便有一种心虚的嫌疑;也没法说“不介意”,毕竟不像他,千层底做的腮帮,什么玩笑话都信手拈来。
“只有一点?”危怀风语调上扬,夹着点笑,像是遗憾,又像是挺满意。
岑雪顿时有一种“果然”的感觉,耷下眼,不再吭声。
危怀风的笑声回荡在夜色里,爽朗清亮,这回,是确切的满意了。
※
隔天早上,岑雪坐在镜台前梳妆,从妆奁抽屉里拿出那把鸳鸯刀,看了一会儿后,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假成亲找刀一事是自己做的主,师兄来后,必定大怒。他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糊弄的人,待用一眼看穿她的私心后,只会更恼火。
岑雪不想做一个被数落时手无“寸铁”的人,她必须要赶在师兄来前找到鸳鸯刀。
现在,应该是可以和危怀风“摊牌”的时候了。
梳妆完后,岑雪怀揣着那鸳鸯刀出门,危怀风不在厢房。角天说,今日樊云兴、林况那边有重要事务要同危怀风商议,他可能要入夜才回。
岑雪便坐在松涛院里等,入夜后,没有等来危怀风,而是等来了一场大火。
第18章 变故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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