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
话音未毕,又一抹刀光闪过,黑暗里血雾喷溅,糊了后面进来的人满脸。
不及恐惧,“噗噗”的声音此起彼伏,定睛看时,明显能见影影绰绰的夜光里有人倒下,暗处像是藏着一个夺命的鬼魂,后面的人色变振恐,尖叫一声往外奔逃。
“嗖”一声,一把匕首从庙里飞射而出,精准无误地扎入一人后胸。
裴大磊愕然道:“怎么回事?!”
夜风飒飒,一人从黑压压的破庙里走来,甫一看时,竟只能看见一双亮森森的眼睛,然而仅只是这双眼睛,便已让裴大磊认出其人,震怒道:“危怀风?!”
那人阔步走出来,拔走地上人后胸上的匕首,甩在手里,果然是杀人杀得一脸是血的危怀风。
众人大震,慌忙撤退,裴大磊怒吼道:“跑什么?!给我杀了他!”
“老大!是危怀风啊!”手下人慌不择路,差点摔倒在裴大磊的轮椅前。
裴大磊火冒三丈,恨自己被废,不能率先垂范,痛声喝道:“不许跑!没看见他只是一个人吗?!杀了他!杀他以后,我裴家寨的一半家产尽归尔等所有!”
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裴大磊豪言放出,原本溃散的众人顿足,齐刷刷看向孤身一人的危怀风。不看还好,这一看,危怀风满脸是血,一身狠戾,俨然一匹杀红了眼的恶狼,岂是他们这帮人能够招架的?
霎时间,气氛僵凝,人群里无一人敢往前动。
危怀风摸着脖颈扭了扭,讥讽道:“裴寨主的威望大不如前啊。”
“你……”裴大磊气得呕心。
“一条丧门犬,有什么资格来我家老大跟前乱吠?!”护卫在裴大磊身旁的三个壮汉看不下去,叱骂一声后,抽出砍刀杀向危怀风。
危怀风斜肩闪避,身体像一片被疾风卷裹的叶子,扑扑簌簌抖动几下后,突然疾转似电,眨眼间,一大片血雾喷溅在夜色里,危怀风收刀抬眼,眼底猩红。
“鬼……鬼啊!”众人魂飞魄散,往外奔逃。
危怀风的狠辣早已传遍四方八寨,眼下这杀疯了的模样,更是叫人胆寒。负责推轮椅的那人快速说道:“老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不是跟危怀风纠缠的时候!”
“区区一个危怀风,竟然把你们吓成这副怂样,我养你们来有何用?!废物!全是废物!”裴大磊怒吼不止,唯一能动的脸庞上五官扭曲,几近狰狞。
那人见裴大磊铁了心不肯走,心一狠后,扔开轮椅掉头上马。
危怀风走上来,停在被抛弃的裴大磊身前,感慨:“裴寨主众叛亲离,令人唏嘘。”
“危怀风,别以为你杀了我,你就算是赢了!”裴大磊竟不恐惧,森冷狞笑,“你危家寨,早晚要为我陪葬!”
“哦,派人去攻我危家寨了?”危怀风耷眼看下来,语调凉薄,“裴家寨那点人马,够用吗?”
裴大磊瞪视着危怀风,“嗤”一声后,仰起脸庞,放声长笑。
危怀风从裴大磊阴毒的笑声里听出一丝诡异,眉头微拢,猛然想到什么,少顷后,他手起刀落,回荡在夜色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危怀风割下裴大磊一截衣袍,包裹人头,转身离开。
※
破庙后,一人一马安静地等候在暗处。
危怀风回来时,仍是孤身一人,乍看起来和走前并无两样,然而周身气质迥异。
岑雪知道,那是杀人前和杀人后的区别。
破庙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她全都听见了。裴家寨人喊着“有鬼”的声音,众人慌乱奔逃的声音,以及裴大磊被利刃切断的森冷笑声……一声不差,全都落在了她耳里。
岑雪想,杀人该是一件令人惊悚的事,杀过人的人,更应该是令人恐惧的。
可是危怀风身上并没有那种令她悚然的恐惧。
夜色昏黑,危怀风一步步走来,人极高,眉骨底下落着阴影,脸庞有些脏,衬得那双眼睛更亮。他没往她看,目光像入鞘的刀一样收着,待走至马前,往马背挂上一包裹后,便翻身上马。
岑雪仰着头看他,他脸庞上的脏污果然是血,喷溅状的血珠落在他俊美的脸上,令他看起来多了种诡异的冶丽。
岑雪没多想,捏起袖口为他擦拭。
危怀风本来要俯低去握缰绳,身体一下僵住。
岑雪专心为他擦拭着脸上的血污,指尖不经意划过他鼻梁,后知后觉二人鼻息相触,才倏然回神,目光颤动。
危怀风垂眸,他的睫毛黢黑浓密,垂下来时,在眼睑处投落两片薄薄的扇影,像栖息在岑雪指尖的枯叶蝶。
二人目光对上,他忽然一笑,眼底又焕发出那种明亮的神采。
岑雪赧然:“笑什么?”
“没什么。”危怀风笑声喑哑,凝视着她。
岑雪闪开眸光,接着为他擦净脸颊底下的血迹,擦完后,转回身,故作镇定问:“裴大磊派人攻了危家寨?”
“嗯。”
“那赶快回去吧。”
危怀风不应声,双臂从肩后环过来,岑雪几乎是惯性地往后靠,陷入他臂弯里。
※
回危家寨时,危怀风走的是一条岑雪从没来过的路。
岑雪想起当初来危家寨时,危怀风回寨的时候并没有经过岗楼大门,料想寨里另有入口,想来便是这一条。
裴大磊先前在破庙前说,要危家寨给他陪葬,那话里的意思,明显是藏着后手。岑雪若没猜错的话,掳走自己应该只是裴大磊、何建计划里的一环,他们真正要算计的是危家寨,借自己支开危怀风,是为“调虎离山”。
那现在,危家寨的岗楼大门十有八九是被裴家寨的人包围了。
念及此,岑雪不由担心起寨里的情况。
便在这时,一股阴风擦着头顶掠过,岑雪尚不及反应,危怀风握在缰绳上的手突然暴起青筋。白马“咴”一声,迅疾掉头,冲入树林另一侧,前方又有亮光射来。
“当心!”岑雪惊呼。
危怀风勒马,掉头避开前方射来的一波弩箭,藏入树后,岑雪顺势拔掉射落在树干上的一支箭,认出箭镞上的标志,讶然道:“这是官府的箭!”
危怀风看来一眼,不否认,岑雪惊疑:“裴大磊叫来了官府的人?”
“兆丰县县令是他舅老爷。”
说话间,又有一波箭雨袭来,树林里似处处埋伏着弓弩手,危怀风目光锐亮,策马蛇形,甩开身后的伏击。
岑雪便要再说话,被危怀风伸手在头顶一压:“低头。”
弩箭擦身飞过,“唰唰”射入树干,危怀风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驰入一条夜色婆娑的偏僻林径,便要顺着这一片茂林突出重围,厚积的落叶里突然飞起来一条铁链。
白马猝不及防,被绊倒的同时,危怀风抱着岑雪腾身跃起,不及落地,一大张铁网从脚底飞来!
“大人,成了!”
树丛深处,传来一人振奋的声音,黢黑的茂林很快被火把点亮,数十人从四周围拢上来,一脸兴奋地盯着大树底下挂着的铁网。
铁网巨大,里面关押着的二人抱成一团,外面那人,赫然便是危怀风!
“危大寨主,本官可是恭候多时了!”火光里,一人从人群里走出来,身着藏青色圆领官袍,头戴乌纱帽,年纪约莫五十,长着双凌厉的三角眼,正是兆丰县县令曹沛。
危怀风心知中计,先前埋伏在树林里的弓弩手不过是障眼法,目的就是要引他走入这片茂林,以落入铁网的圈套中!
不祥的预感一步步被证实,稍稍定神后,危怀风道:“曹大人不去帮令甥围攻我危家寨,跑来这里堵我做什么?”
曹沛道:“擒贼先擒王。这点道理,本官还是懂的。”
“是,”危怀风道,“那曹大人就不怕令甥落了单,被我危家人擒了吗?”
火光里,曹沛眼神似古井,一动不动:“裴大磊欺男霸女,恶贯满盈,危家人要是有这本事,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危怀风皱眉。
裴大磊和曹沛的关系众人皆知,虽然这两年来,二人常有不合的传闻,但毕竟是血浓于水的甥舅。危怀风原本以为,曹沛今天夜里出现在这儿,是要帮裴大磊报被废之仇,可看他眼下这副对裴大磊嗤之以鼻的神色,又不大像是那么一回事。
危怀风沉吟道:“曹大人既然如此公私分明,又何必帮着裴家人攻我危家寨?要是为财,危某双倍奉上便是。你我东邻西舍,日后总有打交道的地方,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多不划算。”
曹沛道:“危寨主不必给本官戴高帽,本官乃是兆丰县县尹,惩匪除恶,本就是本官的分内之职。日前,你率人埋伏雁山西麓,洗劫了一支从中原来的商队,杀人谋财,罪行恶劣。本官今日乃是要秉公执法,替天行道!”
危怀风眼神一变。
曹沛暗笑。所谓“秉公执法,替天行道”自然只是哄鬼的说辞。数日前,裴大磊派人来县衙找他,送上丰厚大礼,以千两白银为价,要他帮忙围剿危家寨。雁山匪患多年,上头几次想管,都是力不从心,曹沛若能借着这个机会清剿危家寨,酬劳不菲不说,还能名声大震,在西陵城那里出尽风头。这样一举多得的事,他自然一口应下。
当然,这次剿匪,若是能来一招“鹬蚌相争,渔翁获利”,同时歼灭危、裴两家,那便更是不虚此行了。
“来人,”曹沛盯着已是网中困兽的危怀风,下令道,“动手。”
话声甫毕,数名官差捧着一大捆树枝走上来,扔在铁网底下。
岑雪蜷缩在危怀风怀里,从铁网缝隙里窥见底下的情景,不安道:“他们要做什么?”
“是少夫人吧?”曹沛不等危怀风回答,说道,“少夫人莫非不知,当年危夫人为大将军守灵,头七当夜,在灵堂里放了一把大火,最后烈火焚身,伏棺殉情?本官昔日也是大将军麾下,看在你们是一家人的份上,今日便也放一回火,让你们危家人在火里团聚吧!”
岑雪瞪目,她知道危夫人是为危将军殉情而死,却并不知道竟然是这样的死况。当初危廷战败,朝野震动,先皇不等危廷尸首回城,便已下旨给危家定罪。数日后,危廷尸还故里,不及出殡,危夫人跟着瘗玉埋香。岑雪原本以为,危夫人是悲恸难已,才会抛下危怀风离开人世,原来,她走时选择的竟是这样惨烈又决绝的死法?
岑雪肺腑震动,走神时,底下柴堆已越垒越高,眼看便要从四周围上来,岑雪慌忙抬头去看危怀风,却见夜色里,危怀风面色冷漠,一错不错盯着曹沛,眼底似已燃起火光。
“危怀风!”
岑雪试图唤他,他却像是魇住了。
“点火。”
柴堆垒完,曹沛一声令下,官差往柴堆里扔进一支火把,火势顺着枯干的树枝噼里啪啦地往上燃烧,火光冲起,岑雪极快感受到滚滚热浪。
“少夫人,别挣扎了,这张铁网坚不可摧,不是你扭两下便能挣断的。本官知道,你原是岑尚书的掌上明珠,庆王的准儿媳,照理说,本官该给你三分薄面。可谁让你不识好歹,放着锦绣前程不要,非要跑来危家寨做这恶匪家眷,既然如此,便也不能怪本官无情了。”
曹沛在一旁絮絮叨叨,火势迅猛,浓烟开始呛入口鼻。
危怀风终于道:“东家,借刀一用。”
岑雪听见他出声,精神一振,把怀里的鸳鸯刀拿给他。
危怀风一手接刀,一手抓住铁网上方,头一转,压在岑雪耳后:“听着,抱紧我,别撒手。”
岑雪一震,慌忙抱住他脖颈。
危怀风拔刀,刀刃似流光擦开火星,划破铁网,岑雪只感觉身体往空中一荡,被热浪、浓烟裹挟的痛苦瞬间被夜风吹散。
“怎么回事?!”
下方传来曹沛的厉喝,白马一声长啸,飞奔过来接住危怀风、岑雪二人,朝着茂林深处驰去。
“快!放箭!追人!”曹沛防不胜防,惶急道,“绝不可让他们跑了!”
※
夜风肃杀,危怀风狠抽马鞭,在茂林里兜了几个大圈后,彻底甩开追兵,带着岑雪躲入了一处偏僻的山洞里。
蹄声彻底消失,山林恢复岑寂,危怀风用树枝遮挡住洞口后,在洞里点燃火堆,让岑雪先休息。
“不回危家寨了吗?”岑雪忧心。
“寨里有烽火台,示警以后,四方八寨的人会赶来援救,不用担心。”危怀风一语带过,没有提后山树林里藏有兵马一事。他和樊云兴、林况二人早便分析过类似的局势,商讨过相关策略,今夜的状况,他二人足以应付。
岑雪看出他情绪低落,想起先前曹沛提及的事,不再说什么,坐在火堆旁,看回手里的鸳鸯刀。
因为先前划破铁网,鸳鸯刀的刀口不再锋利光滑,锯齿似的,布满起伏的小缺口。岑雪想起自己用这把刀杀死何建的情形,又想起曹沛说的那些话,心潮起伏。
原来,危怀风的人生里还有那样灰暗的一笔。关于那一笔,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事实上,细想起来,关于整个危家,她的了解一直是缺略的、滞后的。
十年前,她还很年幼,耳闻危廷战败的消息,满脑袋里只有一个“怀风哥哥有没有死”的念头。那时候母亲还在,听她哭着这么问,会把她抱起来,摸着她的头,很明确地告诉她“没有”。可是从某一天起,“危怀风”和“危家”就像是瘟疫一样,再没有一人提及,就连母亲也开始闭口不谈,纵使她哭闹着问,也只是用锦帕掩着脸走到一旁去。
危怀风就像是蒸发了,彻底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
是后来慢慢长大,她才从外面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个相对完整的噩梦。在那个噩梦里,整日爱笑、爱捉弄人的怀风哥哥一夜间失去了爹娘,失去了家,失去了以前拥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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