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查不出呢?”庆王漠然反诘。
“若是查不出,你的懋儿能起死回生,还是孤的五万将士能够去而复返?!”庆王突然一声怒喝,震动房梁,满屋人神魂大颤,庆王妃全身僵住。
“五、五万……”庆王妃茫然颤声,“……护送懋儿的,不是一万精骑吗?”
庆王青筋暴突,面色阴沉,赵有福低声道:“回禀王妃,世子改道遇险以后,贺大帅派人援救,谁知山麓里伏兵无数,陷阱重重,整整五万人,全折进去了。”
庆王妃悚然,接着喊道:“那更要拿下岑家!……不止是懋儿,王爷的五万将士皆是为岑元柏所害!王爷英明,务必要替他们报仇雪恨!”
庆王闭眼:“让她退下。”
赵有福头大如斗,唤人来搀扶庆王妃,庆王妃目眦尽裂,奋力挣开束缚,控诉道:“王睿!那是你的儿子,你不能这样置之不顾!”
庆王眉眼不动,冷漠道:“孤没有这样蠢笨的儿子。”
书房在短暂的一刹死寂后,再次爆发洪流,不久后,嘶哑的恸哭声被门扇隔开,消失在耳际。
庆王身心俱疲,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案上摊开的数份奏报,目光徘徊在“岑”、“危”两字间,陷入沉思。
※
郢州,西城门外。
危怀风从前线作战回来,营地里一派祥和,危家旌旗在暮帐里飘飖,春山相映,盎然生趣。
金鳞策马跟在一旁,汇报贺鸣山那边传来的战报,提及伤亡情况,危怀风难以置信:“五万人?”
“没错,王懋落入埋伏以后,随行的将领发放穿云箭召唤援军,贺鸣山率兵前往相救。那时天色已黯,山麓里埋伏有众多伏兵,陷阱无数,滚石、火箭、铁网等多不胜数,加上贺鸣山不熟悉山里地形,待得撤离,已折损一半人马。”
危怀风无言,一旁的顾文安亦听得咂舌:“岑大人早便说过山里会埋有伏兵,叫他们从官道进军便是,那王懋是发疯还是发蠢,怎生偏要闯进山里?!”
“据幸存的护卫说,王懋率军殿后,怀疑后方会有贼人偷袭,所以执意入山,打算抄小路赶往郢州。”
“这发疯的蠢人是生是死?”
“重伤不治,尸首已运往江州。”
顾文安抚掌,看向危怀风:“贺鸣山损兵折将,现今仅剩五万人马,纵使有我们在这里策应,也再难有攻城之力。将军,时不我待,看来郢州城是非您莫属了。”
危怀风若有所思,不知为何,脑海里总是浮现起岑元柏决定让贺鸣山改走官道的模样——山麓里埋有伏兵,大军改走官道,再英明不过,可是王懋暗算岑元柏在先,如若心虚,是否会反其道而行之?
念及此,诸多疑窦瞬时解开,危怀风震惊之余,对那人谋算之深远五体投诚。顾文安半晌不见他回应,唤道:“将军?”
危怀风道:“开战以前,我已向岑伯父承诺,不拿郢州。”
顾文安不以为然,道:“此一时彼一时,他既无能为力,为何不准能者居之?何况将军先前也说过,谁先入城,郢州归谁所有嘛。”
危怀风不拿郢州,一则是有诺在先,二则是郢州并不与他原本的势力范围相接,论战略的重要性,不如已占据的丹阳城,何况眼下这局面,更不是冒头抢功的时候。
“王懋惨死,你若是庆王,会如何?”危怀风不答先问。
顾文安捻须:“自然是悲喜交加。悲的是那‘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五万将士,喜的是蠢儿子总算一命呜呼,方便给聪明儿子腾挪位置。”
“然后呢?”
顾文安张口结舌。
危怀风道:“王懋此前派人去过江州,以落崖一事,诬告岑伯父叛变。如今他突然惨死,庆王心中未必没有怀疑,我若在此时拿下郢州,无异于印证他心中那不可窥见天日的猜想。北伐大局才刚开启,我等蓄势而发,为的是直趋盛京,眼下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顾文安惭愧,沿着危怀风所指一想,庆王若在这个时候咬定岑元柏叛变,于危家尚且无碍,但是岑家留在江州的那数十口人八成是活不成了。危怀风不拿郢州,想必也是顾虑这一点。
“将军渊图远算,文安不及。”顾文安拱手。
危怀风笑一笑,“驾”一声策马前奔,营地前春山绵延,一片梨花林怒放,纷纷点点,皎洁似雪,他穿林而过,顺手折下一朵梨花。
※
奉城军营里,春光明媚,柔软微风裹着花草香气,岑雪坐在树下,打开危怀风寄来的一封信,先看见里面装着的一朵梨花,接着才是一封透着墨香的信。
危怀风的字与他为人有些出入,并不狂狷,反而刚健周正,大概是年幼时被危廷严格管教的结果。
岑雪目光流连其间,但见他写:
“偶见营外梨花如雪,思卿难已,盼卿怜爱。”
岑雪忍俊不禁,拿起那朵雪白的梨花欣赏,又看回信纸,凝视着那句“盼卿怜爱”。危怀风这人外表不羁,内里炙热诚挚,越处越像只黏人的小狗儿,总是要人爱抚他,思慕他,亲热他。
岑雪收起信笺,仰头,忽见春风穿梭天幕,满目绿枝飒飒摇曳,光影明灭,在耳畔落下春日狂曲,她心头一动,起身走回营帐。
危怀风在次日傍晚收到奉城来的回信,打开后,先从信封里抖落一片树叶,一根绿草,一朵杏花,以及春日相关物件各一。
岑雪笔迹婉约秀丽,在信里写:
“有风西来,万物皆卿。”
危怀风笑,看那些信物的目光一下温柔,接着落回信上,见岑雪又写:“天地鸣颤,不及吾思卿之心音,愿卿聆之,勿忘凯旋。”
危怀风捧着信躺在榻上,又把信放在胸口,仿佛看见风吹天地,岑雪置身于浩大的无形怀抱里,笑盈盈向他说:“听见没有,快些回来,我很想你。”
危怀风笑不拢嘴,按着胸口前的信,翻了个身。金鳞从外面掀帐进来,看见这一幕,识趣地缩回脚,退了出去。
第106章 备嫁 (二)
一个月后, 接连受挫的冯涛终于独木难支,为保存兵力,撤往雍州, 郢州告破, 贺鸣山率军入城。
岑元柏伤势已愈, 没有理由再留在陵城军营, 离开前, 向岑雪问道:“与我入城, 还是留在这儿等他?”
岑雪道:“我先在这儿陪他两日, 再来城中与爹爹相聚,可好?”
岑元柏看她少顷,道:“凌远伤势未痊愈,先留在这儿, 若有急需,他由你差遣。”
岑雪当初引荐凌远,便是希望能为自己栽培势力, 如今他救人有功,回去以后少不了升职,岑元柏在这时把人留给她, 显然便是默许她自立的意思了。
岑雪笑盈于目,点头应下。
郢州一战, 先前耗时近两个月,城破以后,危家铁甲军虽然不能进城掌权,但是收获了城里一半的钱粮, 消息传回营地里,众人皆是欢欣鼓舞。
角天在大帐里洒扫庭除, 为危怀风更换床褥,途径旁侧军帐时,看见岑雪坐在案前品茗,探头进来,嘿然道:“少爷已从前线班师回来了,约莫戌时便到,岑姑娘可要往外迎一迎?”
岑雪蓦地想起去年在雁山上,刚与危怀风假成亲,角天也是这样笑嘿嘿的,诓她下山迎接危怀风,心头一动,放下茶盏:“好啊。”
角天展颜,兴奋地道:“我给少爷换上这床被褥,便同姑娘前去!”
陵城离郢州三十里远,危家铁甲军扎营于城郊,危怀风从前线赶回来,最多一日路程而已。角天陪着岑雪乘车抵达两地中间的一座小驿站,走进凉亭,外面暮风拂山,落日苍茫,旖旎彩霞铺满云天,正是暮春里最为瑰丽的一刻。
角天为岑雪泡上龙井,热情周到地款待着,岑雪忍不住笑,捧起茶盏,往官道那一头眺望,不多时,便听得轰然震耳的行军声洪流似的,从山壁另一侧传来,盘旋在绵延起伏的山麓里,却是许久,才见那一块山壁后飘来一抹樱红,接着是铺天盖地的危家旌旗,扬鬃飞蹄的战马,以及领头那人威风凛凛的英姿。
岑雪心旌震动,起身走出凉亭,同时,那一抹雪白驮着英姿飒爽的主人朝着这头飞速奔来,刹停时,马嘶撼天,春草飞飏,两人一下一上,目光越过虚空,交汇在落日余晖里,含着赤诚热烈的笑。
漫天旌旗里霍然发出雷动一样的欢呼声。
危怀风勒缰,低头挑唇。
“会骑马吗?”
“会一点儿。”
危怀风伸手,待握住岑雪后,搂人上马,“驾”一声朝着山麓另一侧的树林驰去。暮风吹扬岑雪臂弯处的鹅黄色披帛,擦着唇颊,飘上云天,漫山为数万将士的起哄声灌注,天地喧嚣,回音不绝。
※
金乌西坠,在云天尽头消融最后一点光热,灰蓝的夜幕徐徐下落,笼罩山林,裹住相贴在一块的人影。
杏花树下,危怀风吻着岑雪,热烈如火。
一月不见,彼此心里俱是相思难捱,聊以纾解后,危怀风离开,鼻息相绕,目光在那水润的樱唇上一定后,撩起来,要求:“亲我。”
岑雪胸脯起伏,垫着脚,搂着他脖颈,在他薄唇上回亲。很软,也很热,有熟悉的松木气息,像是陈年烈酒令人微醺。岑雪亲完,却见危怀风眼神定定,一副并不那么满意的模样,略想了想,再亲一口,又一口。
危怀风唇角扬着,偏那双眼里半点餍足的意思都没有,勾着人,不愿罢休。
“还不够?”岑雪羞臊。
“你为何不像我亲你那样亲我?”危怀风头一低,目光侵略。
岑雪想起他那根缠人的舌头,羞恼:“谁要像你,小狗似的。”
危怀风眼一眯,来了劲儿,更不罢休:“不行,你来一回。”
岑雪不愿,危怀风各种死缠烂打,非要来一回,岑雪拗不过他,被按在梨花树下,后背都要磨疼了,没办法,用力拉他低头,按着他那法子吻上去,试探着一动。
那一下,两人贴着的身体俱是一颤,像是电流灌入胸腔里,震颤得神魂皆麻。岑雪有样学样,很快娴熟,危怀风反而受不住,率先落败下来,投降一般。
“……够了。”
岑雪美眸朦胧,娇喘微微,看见危怀风唇上沾着的光亮,面颊潮红。危怀风蓦地收住她腰,调转姿势,他背靠在杏花树下,从后搂抱着她。岑雪不明所以,感觉后腰上有什么,挪动时,被他压住腰肢。
“别动。”
岑雪便不再动。
危怀风低下头来,埋在她肩颈里,嗅到她清雅的发香以及诱人胭脂香气。
“为何这样抱我?”岑雪疑惑。
危怀风难以言说,嘟囔道:“就喜欢这样抱你,不行?”
岑雪无奈,勾着他环抱在腰前的手指玩,以为这样抱一会儿便好,可是许久没见后面那人有放开的意思,反而抱得更用力。
岑雪莫名其妙,被他拥着,动弹不得。夜色漫下来,彼此早已不能看见对方眼里的神色,也无从分辨那些隐匿的念想,危怀风埋首在她颈间,忽然道:“问你件事。”
岑雪等他发问,听见他堂而皇之。
“看过□□□么?”
岑雪一震,神思飞转,突然明白什么,挣扎要走,被危怀风一下抱回来。
“你混账!”岑雪嗔怒,声音娇娇软软,更不知有多撩人。
“嗯。”危怀风借势壮胆,大喇喇应下,大掌收在那纤细腰侧,“以后会更混。”
岑雪已然不知所措,危怀风大笑,松开她,上前牵回战马白卢。月光映照,他气宇轩昂,一刹间,又变回磊落光明的青年俊杰,朝她伸手:“来,回家。”
※
两人回到营地,已是夜色浓黑,大帐外燃着成排的火把,众将士等着危怀风回来犒赏庆功,早已望穿秋水,见得那一抹白影从夜色尽头驰来,再次欢声如雷。
危怀风见怪不怪,搂着红脸的岑雪下马,吩咐角天在大帐前开席,烹羊宰牛,犒赏三军。黢黑穹庐登时被欢喝声撼动,漫天繁星欲坠,洒下盛芒,篝火前人影攒动,觥筹交错。
岑雪坐在席间,挨着危怀风,因是头一回参与军里的庆功宴,见那一位位勇猛的将士碰杯时发出的豪爽笑声,多少有些惊异。
这里与危家寨不同,尽管都是男人,但是相比于村寨的恬静闲适,扎在城外荒山的军营里明显有杀伐后的狠辣、粗狂,一切都是焚烧般的炽烈,篝火灼面,烧酒辣喉,众将士欢呼时的那一声齐喊,仿佛要震破心脏。
岑雪再看危怀风,蓦然也觉察出一丝不同于去年的变化,他英眉亮目,唇梢勾着笑,与以前那漫不经意的桀骜相比,多了一分成熟与淡然。
岑雪后知后觉,他不再是昔日里的少年,而是真正的要成为一个男人了。这个念头在心底一生,竟让人脸热——成为男人,健硕的身躯,虬结的筋脉,成熟的心智与一切可以宣之于口的、不必再藏掖的欲想——便是男人吗?
岑雪不知为何会突然产生这样的奇想,脑海里回响起危怀风在杏花树下问的那句“看过春宫吗”,面颊更烫,胡乱拿起一盏酒来喝。
这时候,人影晃动,不知从哪儿冒起一人来,敞着铜锣一样的嗓门,高声道:“将军什么时候请我们喝一杯喜酒啊!”
“对呀!”众人精神大振,精亮目光射过来,“既然亲都定下了,不如趁热打铁,早日把夫人娶进门,也叫我们沾一沾喜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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