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则敛目不语。
庆王妃忽有所觉,微微仰首:“徐公子,听说你从小与岑雪一起长大,师兄妹间情谊深厚,你该不会为她动了不忍之心吧?”
“师妹在大婚当夜与家师断绝关系,赶往西陵城。她既已为危家妇,娘娘又何必赶尽杀绝?”
“可若不是她,我儿当初根本不会请缨北伐!”庆王妃突然暴喝,尖利的嗓音似一声裂帛。徐正则看见她满是仇恨的眼睛,似曾相识的厌恶在喉咙里奔涌。
“若不是她,不是他们岑家,我儿不会接二连三成为江州城里的笑柄,不会为一雪前耻,上阵杀敌。郢州城外那一战,分明是岑元柏设下奸计,让我儿误入埋伏,惨遭杀害。可是王爷不信,世人不信……不信便罢,居然还反过来辱骂我儿愚不可及……”庆王妃满眼猩红,冷笑两声,“我早晚要让他们知道,究竟是谁愚不可及。辱我儿者,我必辱之;杀我儿者,我必诛之!”
风势骤猛,墙前枯柳飒飒飘飏,席地而来的寒意像要把人网入地缝里,徐正则不赞一词,依旧是那副恭顺谦和的模样。
庆王妃往前一步,落足于他身侧,在他耳下道:“你放心,事成以后,本宫会保你平安无事。但请你记得,岑家人,人人都在本宫的生死簿上,是生是死,都由本宫说了算!”
“娘娘误会了,”徐正则回应,“徐某并无为岑家人求情之意。”
庆王妃眯眼,旋即鄙薄:“也是,你若感念他的养育恩情,也不会做出这等欺师灭祖之事。”
徐正则抿唇。
庆王妃放声大笑,疯癫一般,招摇着走进恭云堂。
※
八月底的一日,庆王突然往郢州发布一道命令,让岑元柏即刻返回江州。
三日后,不等岑元柏回城,庆王忽染恶疾,病倒在榻上,人事不省。
关于岑元柏勾结王玠,多次向雍州泄密一事的相关罪证被转交至世子王瞿手上,王瞿按律收押岑家人,谁知在案发前一日,岑家人借口上山礼佛,金蝉脱壳,整整二十七口人不翼而飞。
府兵在江州城内外搜捕了整整一日一夜,最后收押的回来的,只有从郢州入城的岑元柏。
从王府西角门外往南走,穿街绕巷,一炷香后,便是府衙里关押重犯之处。
九月的天已阴冷,风往潮湿的地牢里一灌,铁链晃动,发出打碎骨头似的激响,风声呜咽,贴着耳廓掠过,仿佛鬼嚎。
狱卒走在前方,喝令两侧囚室里的犯人安分,徐正则默默跟在后,目光平直,不往两侧施舍一眼。
甬道尽头传来断断续续的鞭打声、咒骂声,待得近了,嘈杂的声音里传来压抑的痛苦呻/吟。
“大哥,歇歇吧,毕竟是把老骨头,再打下去,要没气儿喽。”
“你以为我想抽?不嫌费劲?是王妃有交代,一天要喂一顿,整整这个数。少算一鞭,回头被查出来了,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啪”一声激响,又是一记鞭声落下。
徐正则收住脚步,看向那间囚室,犯人被绑在铁架上,蓬头垢面,囚服褴褛,满身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狱卒仍在行刑,一鞭紧跟着一鞭,打得那人吼声嘶哑,满身是血,空气里都仿佛有血沫在飞溅。徐正则没有喝止,静默地站在一旁,反倒是那二人行完刑,走出来看见他时,愣了一愣。
“徐公子前来探视。”领路的那狱卒赔笑。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徐正则眼下是王爷跟前的红人,没他在,王爷的病情指不定要恶化成什么样。想起前一刻在里头鞭人的狠劲,当下都有些瑟缩,不说什么,收起刑鞭赶紧走了。
领路的狱卒推开牢门,待徐正则进去后,识趣地退回。
午后的光从天窗外渗漏进来,斜落在地砖上,徐正则低头走进囚室,看见光影在鞋面浮动,脚底踩着干枯的稻草,发出微弱的脆裂声。他视线上移,投向前方,那里绑着一人,遍体鳞伤,昔日风姿清矍的脸庞已是鼻青脸肿,模糊难辨。
“师父,受苦了。”
徐正则话音落地,铁架上的人微微一颤,接着抬起双目,眼皮凝着斑驳的血,目光疲累而淡漠。
“您不质问我什么,看来是已经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了。”
徐正则垂着双手,一袭白衣不染纤尘,俊美秀丽的眉眼里透着违和的仇恨。岑元柏微微冷哂,移开眼眸。
“今日我入王府复诊,偶遇王妃。王懋惨死在郢州城外一事,她始终耿耿于怀,咬定是师父所为,发誓要抓回岑家所有人为王懋报仇。就连阿雪,她也不愿放过。不过,以师父的智谋,应当早就为他们铺好后路了。”
岑元柏听他提及岑家人,凝在虚空里的目光顷刻锐利,下颔紧咬,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愤懑。
“师父放心,在岑家,徒儿所恨仅您一人。”徐正则看出他的顾虑,淡声道,“岑家的其他人,徒儿不会动的。”
岑元柏疑信参半,倏而低笑出声,满唇淋漓鲜血。徐正则看在眼里,蓦感针刺一样的痛。
“你以为……你与她勾结,便可以得偿所愿?”
“不一定,”徐正则眉目坦然,“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与她也算是同为天涯沦落人。既然是同道中人,合作起来,多少是有胜算的。”
岑元柏笑声讽刺。
徐正则接着道:“她一心要找阿雪报仇,估计已派人向西陵城传信,打算诱她入网。师父,我知道您毕生挚爱便是师母与阿雪。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想错杀一人,更不想漏杀一人。您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说出来,我愿意竭尽所有,护阿雪周全。”
“我岑元柏的女儿,不需要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来护。”
徐正则胸腔一震,整个人似被抽走一半魂魄。
囚室里阒若无人,微不可闻的“滴答”声溅落在耳畔,是岑元柏身上的鲜血在往下滴落。徐正则听着那血滴声,含恨道:“原来在师父眼里,这些年给予我的养育是一种恩情。我原以为,师父不过是在自赎罪孽。”
岑元柏盯着他,目光发直。
“师之所行,徒之所往。徒儿有今日,师父功不可没。”
徐正则说完,拂袖离开。
第130章 背叛 (二)
江州城外, 尘土飞扬,一辆马车飞奔而来。
岑雪坐在车里,手里拿着危怀风得到的密信。那是负责潜伏在江州看护岑家人的暗卫发来的消息。
“事发前两日, 岑家二爷收到伯父派人送来的消息, 次日一早, 便以祈福为由, 带着全家老小前往二林寺上香礼佛。当天午后, 他们在寺庙后山失踪, 以一招金蝉脱壳离开了江州城, 如今已进入丹阳城内,若无意外,会先在城中休整下来。”
北伐后,危怀风拿下的第一座城便是丹阳, 岑家人逃出江州,直奔丹阳,显然是出于对他的信任。若没猜测, 这应当也是岑元柏的安排。
危怀风道:“我已吩咐他们在城中接应,务必护岑家人无恙。”
得知家人有惊无险,岑雪稍微松一口气, 可是思及父亲,心头仍是惶急。
“岑元柏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庆王召他回来意图不轨, 为何不在城外与岑家人会合,相伴逃走,非要入城?”木莎听完危怀风的叙述,心存疑窦。
“庆王召回伯父时, 不曾对外提及罪名,旁人并不知晓岑家有难, 伯父应当也只是猜测,所以铤而走险。再者,伯父回城时,身旁很可能有庆王的内应,他若不按期入城,岑家人在二林寺里的计谋必然败露,就算侥幸逃脱,也很难离开淮南地界。”
换而言之,岑元柏是以一人为代价,为整个家族的人博取生机,换来一条生路。
岑雪眼圈骤然一红,满腹酸楚。
“庆王是在案发前突然病倒的?”木莎道。
“不错。”危怀风点头,“九月初三那天,是侧妃孟氏的生辰。庆王后宅有多名内眷,孟氏是他私下最宠爱的一位,如今的世子王瞿便是孟氏所出。当天夜里,庆王召集家眷宴饮,酒酣耳热,欢庆至三更方歇。次日一醒来,他突然疾呼头痛,胡言乱语,往后便开始白日昏睡,夜里狂叫,无论城里的各大名医如何诊治,都束手无策。”
车里众人微微屏息,危怀风接着道:“后来,有人提交伯父背叛庆王,勾结九殿下的‘罪证’,王瞿接手此案,下令羁押岑家人,不过到案的仅有伯父与他收养在府里的徒弟徐正则。也正是那一日,徐正则忽然站出来,说他有办法为庆王治病。起初,王瞿自然不信,可是庆王患病当夜是留宿于他母亲孟氏房内,王妃因此责备孟氏,怀疑是孟氏向庆王下毒。为替母亲洗清冤屈,王瞿答应让徐正则一试。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让庆王好转了过来。那以后,徐正则日日出入王府,目前,已是庆王眼下最信任、依赖的人。”
木莎若有所思,看向岑雪:“你师兄竟有这样的能耐?”
岑雪颦眉,道:“师兄从小研读医书不错,但若论治病救人的本领,应当不足与城里的各大名医相提并论。”
徐正则博闻强记,天文地理、人和阴阳、奇门遁甲、八卦医理……他都有所涉猎。那次前往夜郎国,岑雪因水土不服恶心头痛,就是他开的药。她清楚他的医术大概在什么水准,治些寻常的伤寒头痛不在话下,至于全城名医都拿不下来的疑难杂症,他根本无从下手。
“那就很明白了。”木莎道,“庆王不是突染恶疾,而是被人下蛊。”
车里众人皆是一震。
“头痛欲裂,胡言乱语,整日昏睡……这些都是中蛊以后的症状。蛊虫潜藏人的经络间,听从主人差遣,不像中毒,有具体的表征、相应的解药。江州城里那些所谓的名医大概没有来过我们夜郎,不知道南疆的巫蛊之术,所以诊断不出庆王的病因。至于你师兄,他所谓的能缓解庆王的病情,也不过是有下蛊人在背后为他配合罢了。”
岑雪瞳孔震颤:“背后的下蛊人?”
木莎“嗯”一声:“你们不是一直找不到云桑吗?”
岑雪、危怀风脸色顿变。
木莎反应则很平静:“桑乌伏诛后,那丫头很快便离开了夜郎。我原本以为她会去找家里被流放在边境外的女眷,结果发现她进入大邺以后,很快杳无音信。你们不是说,她对那个叫徐正则的中原人用情颇深,小丫头不懂事,怕是陷在里面,出不来了。”
“可是我问过师兄,他并不清楚云桑的下落。”岑雪难以置信。
“他说不清楚,便不清楚吗?”
岑雪结舌,反复在脑海里回想与徐正则、云桑相关的画面,脸色越发难看。
危怀风道:“若此事是徐正则联合云桑所为,那么中蛊的时间也应该是九月初三夜里。他二人当时并不在席间,如何下蛊?”
“下蛊最关键的是养出来的蛊虫,何人来下,并不要紧。他二人虽然没有接触庆王的机会,但只要买通他身边的人,一样可以一击必成。”
众人沉默。
庆王身旁高手云集,若非极其亲近之人,谁能有机会在宴席上偷偷给他下蛊?难不成真是侧妃孟氏?不,不可能,庆王刚立孟氏的儿子王瞿为世子,她没有理由谋害庆王。那么,庆王妃呢?
岑雪背脊一凛,脑海里冒出王懋那张阴毒的笑脸,以及庆王妃夸赞他时的骄傲神情。
王懋死后,江州城里有些莫须有的传闻,说是那日王懋之所以会无视军令,中途改道,乃是被岑元柏算计。
关于这一则传言,因为过于荒谬,加之毫无根据,城里并没有人信以为真,听完以后,不过是唏嘘感慨,或者嘲笑王懋的愚蠢。
据说,庆王妃因为这件事情与庆王狠狠闹过,想要庆王拿下岑家,为王懋报仇雪恨,可是最后都无疾而终。
再不久,庆王便册封了原先的姬妾孟氏为侧妃,立其子王瞿为世子。
难不成,偷偷给庆王下蛊的人是心里有恨的庆王妃?
可是,徐正则为何要与她联手呢?
※
这日,岑雪没能顺利进入江州城。
因为王瞿在派人搜查潜逃在外的岑家人,江州城门的盘查极其严格,城墙底下的告示栏上甚至张贴着岑家所有人的画像,底下备注悬赏金额,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成百上千双眼睛从那一张张画像上挤过,为安全起见,危怀风提议先与岑雪在城外留一日,木莎先进城打探情况。
当天,危怀风陪着岑雪在城外一片树林里休整。夜里,大树下篝火燃烧,危怀风给岑雪烤着鱼,忽然道:“徐正则不太对劲。”
岑雪烤火的手微微一颤,嘴唇抿成一线,看着火堆不语。
“他若是能利用云桑下蛊控制了庆王,就应该尽快放伯父出城,而不是待在城里,任由王瞿派人搜捕岑家人。”
岑雪艰难应道:“……对。”
危怀风看她一眼,尽管不忍,但必须说透:“那个潜伏在伯父身边,先是劫走夜郎宝藏,后是派人火烧赵家村的奸细,应该是他无误了。”
篝火烧在面前,热浪袭人,可是岑雪全身发冷,如堕冰窖,她几次抖动嘴唇,最后说出极苍白的一句:“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危怀风想说什么,看见她潮湿的眼圈,戛然而止,温柔道:“我先前一直想问你,伯父为何要收养他?”
岑雪深吸一气,抬头仰望夜空,逼回眼眶里的泪水,平复许久后,才道:“爹爹与他的父亲是挚友。”
提及岑、徐两家的往事,岑雪鼻头一酸,热泪难止。
“徐家祖籍姑苏,很多年前,徐伯伯进京赶考,与爹爹一见如故。徐伯伯爱作画,爹爹爱写诗,两人常在一起吟风咏月,一人作画,一人题诗。后来,他们一起参加科考,一起金榜题名,也一起入朝为官。爹爹因为有家族荫庇,始终留在盛京城里,徐伯伯则在外辗转,从一个小小的知县做起。每年开春,爹爹都会收到徐伯伯寄来的画,顺带捎着他所在地方有名气的特产,爹爹则回诗以赠,捎以从金石斋里买来的丹青。不久后,徐伯伯被调往姑苏任职,大约是太高兴,他忽然来信邀请爹爹前往姑苏一聚,要请爹爹看一看他故乡的风物人情。爹爹去了,在姑苏城里留了一个多月,回来时,箱箧里满是徐伯伯夫妇塞进来的礼物。那些礼物并不昂贵,但是品类齐全,有画作,有绣品,有美酒,有腊肉……全都是徐伯伯对爹爹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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