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莎淡淡一笑:“是,我来,是想与世子谈一笔交易。”
王瞿凝神。
木莎说道:“王爷身份非常,若是长期被徐正则操纵,后果不堪设想。而且,苗人的蛊虫一旦进入人体,便会啃噬筋脉,吸取精元。若是始终不能取出蛊虫,终有一日,中蛊人会油尽灯枯。世子,您是聪明人,也不忍看王爷蒙难、侧妃受辱,我愿意为王爷取出他体内的蛊虫。同时,也烦请世子为我救下一人。”
“你要救何人?”
“岑家家主,岑元柏。”
王瞿意外:“你是为岑家而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也是拿钱办事罢了。”
王瞿思绪起伏,若眼前的女人是为岑元柏而来,那背后的人多半就是危怀风。他母亲似乎正是夜郎人,想必从平蛮那边找来一个有能耐解蛊的女人不是难事。
“可是岑元柏是背叛我父王的重犯,又涉嫌谋害我大哥,你让我放走他,待我父王康复,我又如何向他交代?”
“王爷憎恨的并非是岑家家主,而是勾结敌人的叛徒。世子眼前就有一个货真价实的叛徒,何愁没有办法向王爷交代?至于您大哥那件事情,庆王妃空口无凭,根本以公报私。您杀了岑家家主,除为她一解心头大恨以外,毫无益处。可若是救回王爷,揭发庆王妃与徐正则的罪行,您立下大功不算,更可以除掉庆王妃这一块绊脚石。往后,您与侧妃娘娘不就是平步青云了吗?”
王瞿眼睛一亮。自从失去王懋后,庆王妃在府里是整日的大发雷霆,疑神疑鬼,动辄喊着要所有伤害过王懋的人血债血偿。庆王册立他为新世子后,庆王妃的怒火一下绵延过来,每次见面时,都用一双阴冷的眼盯着他不放,仿佛他也是需要为王懋偿命的恶人之一。
母亲说,庆王妃是穆氏长女,有背后的宗族势力在,可以帮衬他与父王夺取天下。可是,那人的心智早已被仇恨燃烧殆尽,能有几分心力为他筹谋?相反,若是能借着这个机会除掉她,那母亲岂不就可以取而代之,成为新一任的王妃?那以后,后宅里还有何人能够欺压到母亲头上?他们母子二人在王府里忍气吞声了那么多年,不坐上正位,又如何能算彻底翻身?
王瞿心潮澎湃,道:“你打算如何行事?”
木莎坦率道:“明日,世子寻个由头将岑家家主接至城外树林,我则跟着世子进府里为王爷解蛊。事成以后,你我交易完成,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可以。不过,明日是复诊的时间,我摸不准徐正则什么时候会来府上,为周全起见,换一天行事或许更好。”
“王爷可以等人,但是岑家家主怕是等不了多久了。您放心,徐正则那边,我自有办法。”
王瞿略一思忖,应道:“好,那便依你所言。”
※
岑家事发后,岑府被封,徐正则被迫搬出来,暂居在城东一座两进的老旧宅院里。
城西街道破旧,房屋大多是几十年前建起来,鳞次栉比,垣墙□□,各处古树葳蕤茂盛,动辄参天,风一吹时,满耳是此起彼伏的唰然声。
这日,徐正则提着药箱出门,忽然看见院外石阶底下用石头压着一封信。他下意识往四周看,没发现什么蹊跷,弯腰取出那封信,打开一看,是岑雪的笔迹。
果然还是来了。
徐正则说不清内心的感触,静默片刻后,收信入怀,踅身关上院门。门板后弹出来一颗脑袋,满头银饰晃动,大眼扑闪,灵秀娇憨。
“不许出来。”
“我知道。”云桑嘟囔,视线缠在他身上,不舍得挪开半分。
徐正则身形也不再动,凝视着眼前的少女,良久道:“他们找过来了。”
“来就来呀,我不怕。”
“是约我见面的,他们未必知道你在这儿。”徐正则说完,依旧交代,“今日应有变故,若是他们寻来,你自行离开,不必管我。”
云桑一下萎靡,不甘道:“我不可以离开你的。”
徐正则眼神微痛,走上前一步,低头在她额心吻落:“听话。”
云桑眼圈一湿。
徐正则关上院门,径自离开。
天气逐渐转寒,原先在院落各处玩耍的一群青蛇开始往竹篁底下的洞口钻,呈现要冬眠的兆头,云桑拎起一条来摸了会儿,放下后,走进屋里看养在瓷皿里的蛊虫。
蛊虫以下蛊人的精血来养,成双成对,一只在中蛊者体内,一只存活于器皿里,听候下蛊人的差遣。
徐正则最近在为庆王“诊治”,要求庆王每日至少苏醒三个时辰,然而醒时不能恢复全部的神智,要能尽量听从徐正则的安排。
这对云桑来说不算难事,她检查完瓷皿里的蛊虫,确认无误后,走去院外帮青蛇挖洞。
墙角有大片的花圃,土壤干燥,冬日里最能储蓄能量,云桑握着锄头,一连挖了三个,抹抹额头的汗,走回屋里喝水休息。
喝完后,顺势揭开瓷盖,看一眼瓷皿里的蛊虫,不看不要紧,一看完,目定口呆。
指甲片大的一只黑虫躺在瓷皿里,外壳皲裂,俨然烟灰,一动不动。
云桑大惊,捉来细看,蛊虫确已死亡。
蛊虫一母一子,生死同体,若是子虫无恙,母虫不可能无故死亡。
眼下情形唯一的解释是——有人取走并杀死了庆王体内的子虫。
云桑瞠目,双手发起抖来,气愤与震恐交织胸口。她的用蛊之术已足够高明,若非是夜郎国里造诣极高的巫女,或者王族人员,谁能那么快解决她下在庆王身体里的蛊?
是谁,会是谁?
云桑惊疑难定,想起外出的徐正则,心知他凶多吉少,冲出房外,不及开门,院墙那头闪进来一抹矫健身影。
云桑撤步,与来人交手,认出竟是危怀风身边的一名扈从。
金鳞出招擒拿,云桑反击,两人扭打间,院门“轰”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一名身着蓝布裙,头戴银饰的老妇走进来,手里拄着拐杖,另一只手虚拢,不知握着什么。
云桑震惊:“阿娅奶奶?!”
阿娅大步往前,扬手一洒,漫天硫黄飘落,潜伏在各处的青蛇如避猛虎,躲入土洞。
金鳞一招制敌,押住云桑。
第134章 反杀 (二)
徐正则今日原本是要前往王府为庆王“复诊”的, 在门外收到那封信后,略加思索,决定还是赴约一次。
城楼各处都在搜捕岑家人, 岑雪能混进城里来, 应该费了很大一番功夫。徐正则按照约定的时间前往聚茗轩, 进楼时, 抬头往楼上望了一眼, 想起上一次走进这里也是为见岑雪, 那时她受困于联姻一事, 他前来宽慰,有意劝她借助危怀风的力量离开这是非之地。如今,她本该走了,偏偏又再一次陷回这滩泥水里来。
雅间在二楼, 仍是尽头靠窗的那一间,徐正则走进去,不出意外地看见案前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女扮男装的岑雪,另一个自然是危怀风。
数月不见,两人并肩坐在一起, 似乎更亲密,也更默契了。那是种外人一眼便可窥见的般配, 像是拆不散的正缘,徐正则忽然间竟有些羡慕。
坐下后,两厢一时无话,对面没开口, 徐正则也无意做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最后,是岑雪先有了反应, 她手掌在桌案上摊开,放下一样泛着淡紫色光泽的什物,底下坠着流苏,是一枚用紫色珍珠做成的香囊吊坠。
“师兄,你还记得这颗珍珠吗?”
徐正则看在眼里,一些相关的画面像冰层破开裂痕,从那些缝隙里挣扎而出。那一年,岑元柏从南海回来,送给他二人一人一颗珍贵的紫色珍珠,那是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珍珠还有这样奇异的颜色。她欣喜不已,让春草做成香囊吊坠,日日佩戴在腰间,自个戴不够,隔了两日,又来诓他佩戴。
他无论如何都不肯,以沉默来对抗她的撒娇与抱怨。那大概是他们相伴以来的第一次分歧。以前,他从来都是扮演着温柔的兄长身份,对她百依百顺,事必躬亲。
那是唯一一次,他没有妥协。
“为何你当年始终不肯佩戴在身上,我如今知道了。”
岑雪黯然开口,清澈的眼里蒙着霾,太多复杂的情感挣扎在其间。徐正则内心反而松了口气,像是临刑的囚犯省掉了被拷打的环节,他淡淡笑一笑,道:“既然知道,又何必再回来?岑家人我已放出江州,唯独他,我不能罢休。就算你回来,也劝不了我。”
“为什么?!”岑雪的眼睛被泪染成红色。
徐正则被刺痛,隐忍道:“若是当年徐家之事发生在你身上,你会罢休吗?”
“爹爹不可能谋害徐伯伯!”
“他不杀伯仁,可是伯仁因他而死。”
岑雪一震。
徐正则目光发直,目眦被泪洇着,也慢慢泛起红。
那一年开春,姑苏城里的桃花开得特别好,寒山寺底下泊着画舫,游春的人群一拨接着一拨。
徐映白满心激动,往盛京城里的岑家写了一封厚厚的邀请信,总算在暮春以前,盼来风尘仆仆的岑元柏。
那天,徐映白领着母亲与他一起前往码头接人,杏花烟雨里,一艘船从碧波上飘来,船头站着的人一袭雪白色银丝边圆领锦袍,衣袂飞扬,身姿似摹在水天相接处的一抹流云,不惊烟尘,风神潇洒。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被父亲整日挂在嘴边思慕的友人,与他平日所夸赞的一样,风清骨秀,令人在一晃神里想起话本里描述的谪仙人。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俊美的人物,夺目的外形背后,比父亲更多一种超然世俗的泰然自若。他多次在背后偷窥,被他发现,回以温润一笑,伸手来揉他的头。
“正则模样像你,但你没那么聒噪。”
徐映白是泼辣人,说起话来像打锣,听完这评价,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能模样像我,可见日后是个美男子,很不错啦!”
他性情像母亲,皮薄,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岑元柏忍俊不禁,在他绯红的肉脸上捏了一下。
岑元柏在徐家住下,开始替代母亲,与徐映白形影不离。天气晴朗时,徐映白领着他漫山遍野地跑;下雨了,两人便窝在书房里,满院是徐映白爽朗的笑。
徐映白爱说话,一人顶三百只鸭子,唯有在作画时才能静下来。风清月朗的夜晚,他们两人一壶酒,坐在庭院里吹风。徐映白作画,岑元柏看他,看完后,在画上洋洋洒洒题诗一首。
那时候,徐映白间或大笑,间或呆立在画前,久久不语,最后落下泪来。
一天夜晚,他奉母亲之命往书房里送宵食,看见他们并肩坐在案前赏画。画是徐映白半年前作的,所绘是升州刺史在府上举办宴会的情形。那次宴会规模并不大,但是盛况非凡,受邀的都是名流,他身份卑微,能够入席,也是误打误撞。
想是倍感荣幸,回来以后,徐映白把宴会上的情形详尽地描绘了下来。他作画造诣极高,认人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于是,那夜的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皆被定格在徐映白的笔触下,席间每一人的相貌、神态,也都栩栩如生,成为永恒。
岑元柏看着画中一处,倏地僵住,许久没有移开眼。
三日后,岑元柏离开姑苏。徐映白携着妻儿相送,在相逢的码头上,他与母亲一个劲儿往船上搬礼物,压得船头不断吃水,差一点要栽进江水里。
船出发后,岑元柏在船头挥手,徐映白累得满头大汗,抬手一抹,还以为是自己哭了,本来很悲伤的,顿时被逗笑起来,放声大喊:“记得你说的话,今年要请我去盛京城里喝美酒!”
可是,徐映白没有等来盛京城的邀约。
两个月后,徐家被灭门,徐映白成为倒在血泊里的一具尸体,毕生所有画作被毁于一场大火。
半个月后,升州刺史勾结外戚谋反一案被人捅至御前,圣上震怒,着金吾卫彻查,罪证确凿,相关涉案人员一律诛杀。
“知道徐家祸从何起吗?”
岑雪心口震动,艰难道:“那一幅画?”
“对。父亲并不知道那一夜的宴会是他们的密谋之会,更不会想到他用尽心血画下的一切,会成为谋反的铁证之一,为徐家招来灭门之祸。”徐正则眼波冰冷,声音无情,“可是,那幅画父亲从来没有向外人展示过,看过那幅画的人只有我们,只有他。”
“不可能……”岑雪摇头,眼里泪珠滚落。
徐正则漠然不语。
岑雪竭力反驳:“谋反是大罪,爹爹不可能为包庇一个逆臣出卖徐伯伯!”
“可若那个逆臣是庆王呢?”
岑雪一刹失声。
那夜在徐家书房,岑元柏一眼从画上认出庆王。区别于平日的尊贵装束,庆王一袭文士袍衫,飘飘然坐于席间,含笑与众人推杯换盏。起初,岑元柏以为是认错,毕竟天下相像的人何其之多。再者,庆王那时候应是在盛京才对,若没记错,那会儿他正养病居家,不见外人,怎么会突然间出现在升州刺史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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