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着满腹疑窦,岑元柏离开姑苏,回了盛京。一次偶然,他与庆王聊起此事,说是在一位友人的画作上看见过一位与其酷似之人,不及说完,忽然发现庆王脸色大变。
他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当然应该知道庆王变脸背后藏有秘密,可是,他没有及时将这一份关系着徐家安危的秘密告知友人。
庆王派出的暗卫像从地狱里赶来的修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杀了与那幅画相关的一切。不久后,升州刺史东窗事发,他金蝉脱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跻身在一群忠臣里,高喊着要彻查叛贼,肃清朝堂。
那个时候,岑元柏在做什么呢?
据说,他赶往姑苏,亲自为徐家人收尸下葬,在寒山寺外的桃花树下长跪不起;据说,他几经辗转,费尽心力,从一名老妇那里寻回徐映白的一点血脉,不惜代价把人带回岑家,亲自教养,视如己出;据说,他为给徐家人报仇雪恨,多次想向朝廷上书请缨,最后总算争取来彻查徐家一案的权利,诛杀了当天夜里作案的一群暴徒……
他似乎做了一名挚友应做的、能做的一切。可是,最后呢?
“最后,他依然是庆王身旁的幕僚,依然在拼尽所有,助庆王夺取皇位,成就大业。”徐正则满眼讽刺,“可分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灭了徐家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庆王。”
岑雪毛发悚立:“不,不会……”
“不会?”徐正则苦笑,眼底冷意不散,瞄向危怀风,“人有千面。阿雪,你眼里的他,与旁人眼里他并不一样。”
危怀风从这句话里听出弦外之音,眉头一锁,知道他是在含沙射影,讥讽当年岑元柏对危家袖手旁观,转头与庆王联姻一事。
“所以,你后来投靠了梁王?”危怀风开口。
“对。”徐正则坦然承认。
那是他从云谷老人那儿游学回来的一个月后。前三年的时光,他借口游学,背地调查徐家及升州刺史谋反一案,开始发现藏匿在那一案背后的蛛丝马迹,并收集线索,窥见了岑元柏虚伪的内心。
梁王似乎是特意在前方等着他的。那个雨夜,他冒雨登门,梁王坐在莺歌燕舞的厅堂里饮酒,看见他来,畅快大笑。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竟然想起了记忆深处的父亲。大概是因为徐映白也是爱笑的人吧。他想。湿漉漉的脚往前一伸,从此踏进了另一滩永不能脱身的泥潭里。
“关于徐家一案的线索,是梁王放给你的吧?”
“谁放的不重要。”徐正则眉目不动,“我要的是真相。”
“要到真相,然后呢?”危怀风难以苟同,话声不藏批判,“做他的走狗,帮他牟利,替他杀人。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你说骗就骗,赵家村里八十多口人你说烧就烧。徐正则,庆王为一己之私灭你全家,你为一雪心头之恨,又杀了多少无辜之人?你与他,不过是一丘之貉。”
徐正则腮帮收紧,脸色阴鸷下来,良久道:“对。”
他应得坦荡,没有一句辩解与开脱;也应得悲切,没有一点可以倾诉的余地。危怀风喉结滚动,几次欲言又止,眼里的恨与鄙薄淡下来,道:“放了伯父,徐家的仇,我们与你一起报。”
“徐家因何覆灭,我已说得再清楚不过。我放他,便无法放过我自己。”徐正则眼神坚冷。
危怀风结舌。
“江州城里危机四处,他把阿雪交给你,应该不愿意看见你带着她前来赴险。”徐正则起身,看一眼窗外,“走吧,若是再晚,就来不及了。”
话声甫毕,房门“轰”地被人从外推开,一人声音尖利,得意地传进来。
“已经来不及了——”
第135章 反杀 (三)
三人掉头, 一群佩刀的官差从雅间外冲进来,后面紧跟着一位翠绕珠围、气度雍容的妇人,正是庆王妃。
“我就说向来恭厚的徐公子怎会突然背叛恩师, 与我一起收拾岑家, 原来这背后竟有这么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啊。”
庆王妃谑笑着, 眉眼飞扬, 布着褶皱的眼角溢满看戏一样的畅快与得意。原来, 这世上憎恶岑元柏的并非她一人。原来早在她以前, 就已有人对岑元柏恨之入骨。灭门之仇啊, 那可是蹚黄泉、下地狱都不能泯灭的痛楚,徐正则堂堂男儿,岂能罢休?
“你派人跟踪我?”徐正则色变,语气不豫。
“此言差矣, 我是派人保护你。正则——”想是更感两人同仇敌忾,她忽然改换称呼,拉近关系, “今日有我在,岑家的人休想逃走一个。你放心,徐家的那些血债, 我会替你一一讨回来的!”
徐正则不及回答,后方传开一声冷笑。
危怀风转眸, 往窗户底下瞥一眼。不过顿挫功夫,聚茗轩底下的街道上已被官差围得水泄不通,看来,这网是老早便撒下来了。
“徐兄报仇的方式果然不同寻常, 放着正道不走,偏要另辟蹊径, 与仇人的枕边人联手合作,就不怕剑走偏锋,玩火自焚吗?”
“少在这里挑拨离间!”庆王妃喝叱,理直气壮,“当初若非是岑元柏告密,徐家不可能招来灭门之祸。论罪孽,岑元柏死一万次都不足以平人心头之恨。当然,另外那一人,他要杀要剐全凭他的意愿,我不在乎。”
所谓的“另外一人”,自然是指庆王。身为王妃,竟然对丈夫的死漠然至此,庆王妃已然疯癫。
危怀风唇角轻扯:“行,那就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说罢,他伸手往窗户用力一推,“砰”的一声,轩窗大开,聚茗轩底下的情形一览无余。徐正则顺着看下去,眉峰赫然一凝。
聚茗轩下,官差拔刀,剑拔弩张,在前方,金鳞正挟持着云桑一步步走过来,手里的剑抵在云桑脖颈前,随时可以将其了结。
徐正则屏息,目光射向危怀风,掺杂恨意。
“你们借云桑之手给庆王下蛊,可有想过若是下蛊人发生不测,庆王会如何?”危怀风慢悠悠问。
“我管他如何!”庆王妃率先作答,满眼不屑。关于王懋一事,她内心憎恶的何止是岑元柏?那日在庆王的桌案前,她声泪俱下,跪地恳求,希冀他为王懋的枉死贡献哪怕一点点的心力,换来的却是什么?
——孤没有这样愚蠢的儿子。
是他最刻毒的诋毁与抛弃,是他后来过河拆桥,迫不及待地册立孟氏那贱人的儿子为新的世子,仿佛王懋的离开,是为他们的团圆让位。
凭什么,凭什么?!
“王妃心狠,危某佩服。不过,庆王中蛊一事若是东窗事发,你以为王瞿会放过你吗?”
庆王妃拧眉,身后数名官差不明所以,茫然道:“什么中蛊?王妃,王爷不是生病吗?”
“都闭嘴,这儿没你们说话的份儿!”庆王妃怒斥,目光攫着危怀风,恨得切齿,“区区狗贼,有什么脸面来我跟前说三道四?王瞿就算想算账,要拿的也是你们这帮恶贼!来人,岑家余孽在此,立刻拿下!”
“慢着!”不等官差动作,徐正则喝止,退让道,“放他们走。”
庆王妃怫然道:“徐正则,你发什么疯?!”
徐正则看着危怀风,余光则瞄着窗户外,冷静道:“我说,放他们走。”
庆王妃怒不可遏,再次喝令官差拿人,原地诛杀岑雪。徐正则身形骤动,从官差腰上抽出弯刀,“铮”一声,寒芒映目,刀尖直往庆王妃面门袭去。
庆王妃大叫,踉跄往后,撞倒在墙壁上,瞠目结舌。
“你你……你疯了?!”
徐正则刀尖指着她,道:“王妃有时间在这里拿人,不妨先想一想,他们今日为何要约我在这里相见,劫走云桑以后,又都做了什么。”
庆王妃心惊胆落,全身都是被他用刀惊吓出来的鸡皮疙瘩,脑袋里一片空茫,哪里有余力思考?
徐正则眼里闪过一分鄙夷,不耐道:“他们进城来,无外乎是要救走被关押在大牢里的那个人,王妃若再不赶去看一眼,怕是人去楼空了。”
庆王妃醍醐灌顶,想起被关押在大牢里的岑元柏,总算明白这是一出调虎离山之计,慌忙从墙壁底下爬起来,略微拾掇后,先领着官差离开。
徐正则扔掉弯刀,抬眼看回危怀风,道:“放人。”
※
官署大牢里,阴暗潮湿,庆王妃步履匆忙,率领着一群官差冲进来,看见仍被绑在铁架上的人,长长地松了口气。
狱卒震惊而费解,小心翼翼地凑上来,赔笑道:“王妃,您今日上午不是刚来瞧过了?这地方阴气重,怪不干净的,可别冲撞了您。”
庆王妃喘着粗气,见岑元柏仍在,根本不管旁边人说了什么,倨傲一笑:“区区伎俩,就想从我眼皮底下把人劫走?哈哈,白日做梦!”
说着,笑声越发狂傲恣意。狱卒被唬得一身寒颤,躲在角落里不敢多言。庆王妃走上前,见岑元柏垂着头,凌乱的头发挡了大半边脸,一动不动,似是昏睡着,不满道:“把人给我泼醒来。”
“是……”狱卒应下,因前日刚接了外人交进来给岑元柏打点的钱两,提水来泼人时,多少有些心虚。
“唰”一声,冷水兜头淋下来,岑元柏身躯剧烈一颤,从昏迷里惊醒,冰冷与疼痛刺入骨头,皮开肉绽的身体仿佛被架在火上用油煎烤,痛得他几乎窒息。
庆王妃看见他痛苦的表情,心里大快,唇角勾起笑容:“今日可有可疑人员来过此处?”
“没有,断然没有!”狱卒知晓她对此人看得极紧,赶紧应答。
“那岑家人的下落,他可都招了?”
狱卒一怔,声音陡低:“没有……”
“没用的东西!”庆王妃厌烦,目光从岑元柏布满痛楚的脸上移开,挪至铁架一侧。囚室里刑具齐全,火炉置在角落,炭里烧着烙铁,哔哔啵啵地往外爆着火星。她眼底跟着亮起来,伸手拿起那柄烙铁,在炭炉里磋磨。
狱卒在后面瞧见,心头一紧,试着劝阻:“王妃,这玩意儿危险得很,您留神……”
“滚开。”庆王妃头都不回,语气里充满厌恶。狱卒生生咽下一口唾沫,盯着那烧得发红的烙铁,默默退开。
“知道我为何急匆匆赶来吗?”庆王妃把玩着手里的刑具,似在提前享受杀人的快慰。
岑元柏耷着眼皮,漠然不应。
“因为有人潜入城里,想要来一招调虎离山,把你从这大牢里劫出去。”庆王妃嘴角一提,似笑非笑,“岑元柏,你不猜猜这个人是谁吗?”
岑元柏眼神微变。
“是啊,就是你的宝贝女儿。那个小贱人,岑雪。”庆王妃哂笑着,脸上胭脂挤在眼角,“你说,她那么孝顺,若是看见你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该会是什么心情?哦,差点忘了,她也是害我儿丧命的元凶之一,你如今的模样,就是她往后的模样。待我把她那身皮一层层扒下来,你自然就能理解,看着至亲骨肉被人凌虐是什么心情了!”
许是想起惨死的王懋,这一刻,庆王妃眼里猛然恨意大盛,似有红光。她举起烙铁,威胁道:“说,岑家的其他人究竟藏在何处?!”
岑元柏胸脯起伏,抿唇不语。
庆王妃恨极,手里的烙铁往他胸膛狠狠一压,皮肉被灼烧的声音像一瓢沸水泼进滚油里。岑元柏浑身抽搐,青筋突暴,拼死忍耐下来,硬是不吭一声。
庆王妃目眦尽裂,手上用力,那滚红的烙铁恨不能穿透对方的身体。岑元柏痛得面目狰狞,惨叫从齿缝里挣出,满头大汗,身体绷成快要断裂的弓。庆王妃咬牙:“我最后问你一句,岑家人在哪里?!”
岑元柏声嘶力竭,快要窒息。
庆王妃扔掉烙铁,从刑架上拿来一把利剪,便要往那冒着烟的胸膛扎进去,囚室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哐”一声,铁门被一人用力踹开,来者一袭湖蓝色锦袍,头束金冠,气度雅正,竟然是世子王瞿。
“来人,拿下。”
一声令下后,数人冲进来,扣押住庆王妃。庆王妃被按倒在地,满心大骇,仰头怒叱:“逆子,谁给你的狗胆,竟敢如此待我?!”
“王妃勾结外族妖女,利用蛊术谋害父王,其罪当诛。有什么话,烦请亲自去父王跟前说吧!”
庆王妃大震,奋力挣扎,被拖出囚室,咒骂声渐行渐远。
王瞿转头,看向铁架上的人,但见蓬头垢面,遍体鳞伤,胸膛露着一个黑乎乎的窟窿,触目惊心。他闪开视线,屏住一口气,沉声道:“为岑大人松绑,送人出城。”
扈从略微迟疑,低声道:“世子,王爷已无大碍,若是问起此人来,您恐怕不好交代。”
王瞿沉默。
扈从上前半步,在他耳旁低语少顷,王瞿脸色几次变换,最后点一点头。
※
官署侧门外,一行人潜伏在暗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扇朱漆大门。晌午后,大门“咯吱”一动,总算有人从里面出来,当首的是两名官差,后面跟着一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囚犯。因为头发太乱,挡着脸,难以分辨其容貌,但从身形上看,应是岑元柏。
潜伏在暗处的人影微微一动,有人低声开口:“大哥,人来了。”
打头那人一袭玄色劲装,目光犀利,正是来接应岑元柏的凌远。今日,木莎负责进王府解蛊,岑雪、危怀风负责支开徐正则,金鳞、阿娅负责掳走云桑,他则负责赶来官署外盯着,以防王瞿使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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