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怀风笑:“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一句话,他说得三分笑意,三分狠意。岑雪一震,怔忪后,内心莫名释然开来,似乎先前的纠结、茫然乃至于不忍都被危怀风笑里的狠劲冲散了,反而热腾腾的,激出一股斗志。
“好啊。”岑雪回以一笑。
危怀风挑着唇,一言不发吃完一整盘的糕点,最后才道:“明日有支商队要入夜郎谈一笔生意,我与他们约好同行,辰时启程,你这边意下如何?”
“可以。”
岑雪爽快答应。
这一路上,都是危怀风在问路、领路,怎么进入夜郎自然也由他安排,岑雪无需起疑。
危怀风坐着,没有走。
“怀风哥哥还有事?”
危怀风环胸,目光越过岑雪,凝在昏黄的虚空里,语气飘忽:“你还没说,要用什么身份与我一起入夜郎。”
岑雪不假思索,道:“师兄是你的朋友,我与师兄扮做兄妹便行。”
危怀风点点头,不知是看见什么,唇角勾了一下。
岑雪狐疑,顺着他目光一看,发现自己刚才放在床头的香囊,脸颊微热。
“管用吗?”危怀风大方地道。
岑雪瓮声:“嗯。”
“藿香性寒,白天佩戴在身上可以,夜里最好别放在枕头旁。”危怀风提醒,“闻多了也会头疼的。”
“……知道了。”
危怀风不再说什么,起身往外。
岑雪跟着起来送客,及至门口,危怀风突然回头,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下。
“好梦。”
这一次,依然是那种带着温柔笑意的语气,说完以后,危怀风推门离开。
岑雪愣在原地,半天才回过神来,理顺被揉乱的头发,那发丝上仿佛残留有危怀风手指的温度,渗入掌心里,烫及脸颊。
第35章 入境 (三)
次日一早, 岑雪刚走到客栈大堂,便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
平蛮县地处大邺、夜郎的交界,本是人口繁盛的大县城, 昨天傍晚入城时, 岑雪在车里也算见识了这里的繁华, 可是跟眼前的场景相比, 先前的那些热闹着实是有一些小巫见大巫。
放眼往楼梯底下看, 但见乌泱泱的人群, 摩肩接踵地挤在本来便不那么宽敞的大堂里, 外面还陆续有人想要往里挤,被客栈里的小厮们艰难地拦住。
“可是真的?夜郎国相的外甥到咱们这儿来了?那可是昔日战神危大将军的儿子啊!”
“我听说以前危大将军英俊潇洒,夜郎圣女也是个大美人,不知他俩的儿子会有多俊俏, 今日可要仔细看一看!”
“哎哟,快别挤我,多少给眼睛留个地方呀!”
“……”
岑雪震惊地目睹着眼前的一切, 正不知所措,耳旁忽然落下个不冷不热的声音:“不愧是少数民族杂居的地方,人情味果然很浓啊。”
岑雪回头, 看见一张英气昂扬的俊脸,不是始作俑者危怀风是谁?
“你故意的?”岑雪问。
“没有。”危怀风否认, 说完笑一笑,“不过传开也没什么不好,指不定哪天传到舅舅耳朵里,他就派人来接了。多省事。”
岑雪无言以对, 想要下楼,然而底下那一堆人实在是令她发憷。
危怀风笑着, 越过她往下走。
“是危公子!危公子来了!”
喊话的竟然是昨天那个叫格里翁的夜郎苗人,见着危怀风,他一脸恭敬又热情的反应,挥舞着双手大声喊停挤在大堂里的人,走上前迎接。
众人的目光一下齐刷刷地聚集在危怀风身上,明明无声,却像是万箭齐发而来似的,危怀风唇角的笑意僵了一下。
“个头这样高,看来是像危大将军啊!”
“那鼻梁生得可真好,又直又挺,耐看哩!”
“眼睛好看,嘴唇也好看,那脑袋圆滚滚的,摸起来肯定舒服!”
“肤色也好,多黑多迷人啊,一看就很有力气!”
“啧啧,果然是英伟神武,天人之姿!”
“……”
危怀风挤在嘈杂的赞美声里,不知道是怎么挤出去的。
挤出来以后,危怀风没上马,径自钻入打头那一辆马车里。
岑雪、徐正则后来进来时,看见的便是靠窗而坐、一脸郁气的危怀风。酷暑天,清晨也并不凉爽,然而他硬是一扇窗都不开。
徐正则意味深长:“危兄今日怎么不骑马了?”
因为要掩饰身份,徐正则不再叫危怀风“大当家”,彼此开始以兄弟相称。岑雪也改了姓名,暂时跟徐正则姓,化名“徐雪”。徐正则则化名“徐玉”。
危怀风似笑非笑:“我要在外面骑马,二位还登得上这辆车吗?”
徐正则哑然失笑。
岑雪坐在一旁,角度正巧能看见危怀风大半张脸,偷偷关注了一会儿后,确认他此刻的脸色乃是羞红,而并非是肤色黑,忍俊不禁。
“笑什么?”危怀风立刻看过来。
“没什么。”岑雪移开视线,“师兄刚刚也笑了,怀风哥哥怎么不问?”
“我不管他,就管你。”危怀风霸道而稚气,“笑什么?”
岑雪无奈,又不甘心就范,便用揶揄的语气回道:“原来怀风哥哥也会脸红。”
“也会?”危怀风勾唇,“你是说你自己爱脸红,没想到我的脸也会红?”
岑雪一愣,脸皮本来便薄,这一下,慢慢地便热起来了。她肤光胜雪,娇嫩细腻,这一热,立刻便染开一层粉红色。
危怀风眼底那点戾气彻底散了,愉悦一笑:“嗯,一起红一红,挺好。”
岑雪羞恼地转开头。
徐正则看着他二人,越看越感觉没眼看,抿抿唇,移开了视线。
※
那个要去夜郎谈生意的商人名叫程鹏,目的地和危怀风一样,也是夜郎王都。
启程以后,程鹏与格里翁骑着马在最前头领路,后面跟着角天、金鳞二人,再往后则是岑家的车队。危怀风坐在车里,及至离开平蛮县城,才推开车窗。夏风“呼”一声灌进来,吹乱额发,他脸上的热汗在阳光里焕发着细微光芒。
岑雪目光敛在裙琚间绣着的折枝花上,往里收一些,能看见佩戴在腰上的香囊,金银花绣在暗绿底色里,有一种古朴的风味。
“入境的山路很绕,坐马车容易晕,要不要骑马?”正走神,危怀风忽然开口。
岑雪抬头,确认危怀风是在问自己,想起骑马一定是与他共骑一匹,便道:“不用了。”
危怀风点头:“也行,要是再犯晕就闻一闻香囊,戴着的吧?”
岑雪往腰间虚拢一下,尴尬应:“戴着的。”
危怀风便不再说什么,走出马车,骑马去了。
岑雪听见马蹄声离开,微微呼出一口气,不及彻底放松,徐正则又道:“认亲的事,是你与他谈的?”
岑雪直了直背脊,道:“不是,是他自己决定的。”
徐正则不语。昨天离开岑雪屋里后,他本是打算直接去找危怀风商谈认亲的事,结果一直没等到人,倒是今天早晨起来一看,认亲的事情都成定局了。
“他打算让那位国相大人一起帮忙寻找宝藏?”同一件事,徐正则提出来是一回事,危怀风自己提出来是另一回事。主动权在谁手里,关系着结局。
“不一定,”岑雪推测道,“国相是夜郎的国相,倘若知晓月亮山里藏有宝藏,未必会准许他带走,便是准了,夜郎国主也不会坐视不管。我猜想,他应该会借着认亲的由头上山,至于宝藏的事,他不会对国相提及的。”
徐正则点头,他先前敢提议让危怀风认亲,便是笃定他不敢把月亮山里藏宝一事外泄,否则,他们任何一人都休想把宝藏带走。不过,为防万一,他这边还是会着手安排后路。
“你们以后打算如何相处?”
问完正事后,徐正则提及私事,先前他俩在马车里打情骂俏的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已然没有和离后该有的样子,他正襟危坐,家长风范一目了然。
岑雪装傻,道:“师兄是说寻宝?”
“是,也不是。”
岑雪便道:“各凭本事吧。”
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似是在说寻宝,又似乎并不是。不过,不管是与否,那话里藏着的交锋意味总是没错的。
哪怕,那交锋里带着孩子气的豪赌。
徐正则笑一笑,心里微叹,望向车窗外起伏的山峦,不再说什么了。
※
南方多山岳,茂林广深,盛夏时,各种植被更繁茂得吓人。
众人离开平蛮县不久后,便走进了一大片看不见尽头的树林里,古木蔽日,刺目的艳阳被密密丛丛的枝杪切割成一束束金辉,射落在脸庞上,灌木丛里全是歇斯底里的昆虫叫声。
“入境以后第一座城镇叫什么?”危怀风握着缰绳,被此起彼伏的蝉声吵得有点烦,开始闲聊。
“水黎!”格里翁骑着马在一旁带路,热情地介绍,“夜郎不大,但是每个地方都很美。水黎是花苗人的家乡!”
“花苗?”
“嗯!”格里翁点头,黧黑的脸上是纯真的笑容,“苗人也有分类,爱穿花衣服的叫‘花苗’,穿红衣服的叫‘红苗’,戴银饰、穿白裙的叫‘白苗’。国相一家便是白苗哩!”
危怀风听他提及夜郎国相,心头一动,顺着说道:“原来舅舅一家是白苗,难怪以前母亲总是喜欢穿白裙,戴蝴蝶银钗,还硬要把银镯往我手上套。”
“银镯是保命镯,必须戴的!”格里翁语气认真。
“嗯,一直戴着的。”危怀风微哂,又道,“舅舅一家现在可好?”
“很好,国相大人这些年来辅佐国主,勤勤恳恳,忠心不二,现在是国主的得力干将,百姓都很爱戴他。至于家里……”格里翁挠头笑了笑,“除了小小姐有些顽皮以外,别的也都很好。”
危怀风眉头微动,国相家里的小小姐,那便是他的表妹了。他不由好奇:“顽皮?怎么个顽皮法?”
“喜欢抓人。说是一个人闷在家里无聊,所以爱抓人回去陪她玩耍。有时候在王都里抓,有时候在跑到外面抓,有一回,还在平蛮县里抓了个汉人呢!”
危怀风啼笑皆非。
爱抓人的表妹,这可真是个令人拭目以待的人物了。
“舅舅不管?”
“小小姐是国相大人的掌上明珠,国相大人不忍心管的。”
“舅舅只有表妹一个孩子?”
“还有三个儿子,不过,十年前帮国主夺王位的时候死了一个,现在剩下两个,和您差不多大,都已经成家了!”格里翁说着,眼睛突然一亮,“您成家了吗?”
危怀风唇角微动:“成过了。”
格里翁显然没有听懂“过”里的含义,便要细问怎么不见夫人一块过来,危怀风岔开话题:“我听说苗人会下蛊,舅舅一家也会吗?”
格里翁便道:“小小姐会,国相大人和两个公子不会。在夜郎,女人才会下蛊,蛊术最好的,便能担任圣女一职。您以前应该见过您母亲下蛊吧?”
“没有。”
危怀风说道,危夫人以前倒是经常拿下蛊的故事来吓唬他,可他没见哪一次母亲真的下过,大概是不想误伤到他吧。
二人聊着,车队不知不觉驶入茂林深处,头顶的日光逐渐稀少,风吹来时,周遭有一种森然的嗖嗖凉意。
危怀风的注意力从格里翁身上撤开,便要环目四顾,忽听一阵极快的窸窣声从后方袭来,那声音藏在格里翁热情的笑声里,几乎不能引起人的注意。
危怀风回头一看,抽剑刹那,一条长满花纹的长蛇被一分为二,从空中落下!
“蛇!”
程鹏目睹这一幕,神色大惊,再扭头看时,更惨无人色。
“怎会有这么多蛇?!”
众人循声看去,但见树林四周的草丛簌簌颤动,数不清的蛇从四面八方飞一样蹿来,驾车的一匹马被咬住,尖嘶一声,撒开四蹄狂奔。
危怀风心呼不妙,“驾”一声,欲前去牵制那一匹受惊的马,身后又是一记马嘶声传开,接着便是春草慌张的喊叫声:“姑娘!”
危怀风心头大震,掉头看时,一大辆马车失控一般冲入茂林深处,车壁外已爬满了蛇。
“金鳞,留在这儿护人!”
危怀风吩咐完,猛甩马鞭,冲向那辆失控的马车。
茂林里蹄声震天,危怀风策马疾追,前方传来一阵笛音。那声音悲凉凄恻,越往前越清晰响亮,似在召唤着什么。危怀风回头,发现身后草丛唰唰而动,原本困在林间的蛇群正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追来。
不,准确说,应是朝着笛音的方向追去。
“哐”一声,马车剧烈震动,爬满在车壁外侧的蛇被震落两条,危怀风屏息追上,手里长剑一舞,剑风激荡处,蛇尸滚落!
“徐兄!”
危怀风策马与马车并排,见车窗紧闭,心里略微松一口气。
“你推开车门,接阿雪出去!”徐正则在车厢里厉声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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