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吗?”
走神时,忽然听见危怀风在另一头问,岑雪微微一怔,说道:“没有。”
“另一半地图是不是在你身上?”
“做什么?”
“白天睡多了,现在睡不着,想拿来看看。”
岑雪想了想,道:“可我困了。”
危怀风体贴道:“你睡你的,我看我的,不叨扰你。”
岑雪怎么可能信这个鬼话。当初同意一块来找宝藏时,她提出地图各拿各的,不要混在一块,防的就是再次被他算计。
现在,她孤身一人应对着他,要是乖乖把地图奉上,谁知道他会不会占为己有,溜之大吉。
“地图不在我这儿,在师兄那儿。”岑雪胡诌道。
“不在你这儿啊……”危怀风重复着,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可惜,“那到了月亮山,你我要如何寻宝?”
岑雪不以为然:“找到师兄便是了。”
“啧,人生地不熟的,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危怀风语气苦恼,见岑雪不回应,又道,“他要是一个人还好,要是被什么人捉了去,找起来可够呛。”
岑雪微微蹙眉:“谁要捉他?”
“苗女呗。”
“我师兄又不是林里的兔子,苗女捉他做什么?”
“你不知道,这儿的姑娘最喜欢白嫩嫩、水灵灵的中原郎君吗?”危怀风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笑,“你师兄水豆腐似的一个人,跟林里的兔子比起来,可有意思多了。”
岑雪沉默,蓦然间,竟想起危怀风的父母来。听人说,危夫人被危廷俘虏的那一年,才十六岁,两人头一次见面就打了一架,危夫人野猫似的,挠破了危廷的脸。危廷没计较,第二次来时,白壁一样的脸上挂着三条血痂,危夫人看见后,本来要发飙的,突然就心疼起来,心疼完后认真说,下次我再不挠你的脸了。
岑雪小时候见过危廷,知道他是大邺难得的美男,肤色也并非一般武将的那种黑,而是偏冷的一种玉白色。莫非,危夫人当初爱上他,便是因为他是一个“白嫩嫩”、“水灵灵”的中原郎君吗?
“怎么,不信?”
神游时,危怀风再次开口,岑雪脱口问:“危夫人和危将军便是这样吗?”
危怀风霎时一静,岑雪后知后觉,赧然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那天在山崖上,危怀风被梦魇纠缠,不住喊着“不要放火”,岑雪知道危夫人与危廷的死乃是他心里一根至深、至尖的刺。这根刺是拔不掉的,她并非有意要提醒他这根刺的存在。
危怀风笑了一笑,隔着布帘,岑雪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莫名感觉他有些温柔。
“你想听他俩的故事?”
“……嗯。”
“我娘原本是想勾引我爹,诓他放她走的。”夜色静谧,危怀风的声音第一次这样温和,“我娘最开始,并不喜欢白嫩嫩、水灵灵的中原郎君。”
那时候,因为战争,危夫人对汉人抱有一种天然的仇恨。危廷第一次到俘虏营里来看她时,这种仇恨像被油泼过的火,让她想都不想便朝危廷扑了过去。等发现二人武力相较悬殊后,危夫人才开始思考用另一种方式解决问题。
危廷第二次来看她时,脸上带着她挠下的伤,那是大名鼎鼎的铁衣战神第一次被一个女人抓破脸颊。危夫人看着那张被自己挠破的俊脸,心里本是想笑的,念头一转后,偏撇起嘴来,用心疼、懊恼的语气说:“我下次再不挠你的脸了。”
危廷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会儿,派人把她领走。铁甲军里有人抱恙,昏睡不醒,呓语不断,被军医诊断是中了苗人的蛊术。危夫人被危廷领去解蛊。
“凭什么?”危夫人看一眼躺在军帐里的男人,仰头反问危廷。
危廷说:“你救他,我放你走。”
危夫人的眼睛亮起来,再次看向行军床上的男人,男人身材高大,脸型方正,眉毛浓黑,此刻被蛊虫纠缠着,苍白的嘴唇不住抖动。
危夫人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让危廷等人离开。
一刻钟后,危廷等人再次入内,危夫人坐在一旁,手指头上是刚凝固的血孔,行军床上的男人一头热汗,脸色恢复,逐渐苏醒。
“那是我娘在铁甲军里救下的第一个人,也就是我二叔。”
“樊参将?”
危怀风“嗯”一声。
岑雪意外,想起上次在危家老宅里碰见樊云兴的事情,内心恍然。
“那后来呢?”
“后来,我爹履行承诺,放我娘离开。但我娘没有走,她要求我爹放走俘虏营里的苗人。我爹只答应放一个,她同意了。”
铁甲军里的俘虏营关押着大批的战俘,危夫人作为夜郎圣女,被单独关押,旁边则是战败被掳的夜郎将士。危夫人用自己争取来的机会,换走一名可以回国的夜郎将士,危廷没有反对。
那以后,陆续有从边境回平蛮大本营的铁甲军人出现中蛊的症状,危夫人跟着危廷去给他们解蛊,每一次,都要耗费小半个时辰,到后来甚至更久。
一次,危廷进帐以后,盯着危夫人伤痕累累的手指,道:“你们夜郎圣女解蛊的方式,是否过于残忍?”
危夫人不甚在意地用纱布缠住自己的手指头,歪头谑笑:“怎么,你心疼?”
危廷目光动了动,移开眼。
危夫人走过来,垫脚吹了一下危廷微红的耳根。
危廷低头看下来,目光含着警告,却也只是警告而已。
就这样,危夫人用帮铁甲军人解蛊的方式,为俘虏营里的夜郎将士换取了一个又一个回国的机会,待到要为第三批回营的铁甲军人解蛊时,危夫人的十个手指头已是千疮百孔。
危廷在毡帐前拦下危夫人。
“你不要我救他们了?”危夫人错愕。
“不用你救。”
“可我要救我的将士们。”
危廷看着危夫人,很久以后,承诺道:“你留下,我放他们走。”
夜风袭来,月色朦胧的吊脚楼里飘散开淡淡的幽香,不知是来自于哪一种花草。岑雪听完危夫人与危廷的故事,目光凝在眼前那一片云墨似的扎染里,感慨道:“所以,危夫人就和危将军成了亲,后来再也没有回夜郎?”
“嗯。”
“这么说起来,当初应该是危将军先喜欢上危夫人的?”
“谁知道他们俩。”
“那,危夫人后悔过吗?”
夜郎圣女终身不能婚嫁,更不能与汉人联姻,危夫人为救下俘虏营里的夜郎士卒,答应危廷留在他身边,代价却是背叛族人,为人诟病,终其一生不能返回故里。
“她不会后悔的。”
危怀风说道,声音里忽然多了一种悲凉的决绝意味,岑雪蓦然想起危夫人在危廷的灵堂里纵火殉情的事,心脏像被什么用力地攫了一下,呼吸紧促。
危夫人看着并不是不堪一击的人,可是那一场自焚殉情里,却带了太多疯狂的、泄愤一般的意味。与其说是一种自毁,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报复。
“怀风哥哥,当年西羌一役,危将军的战败是另有原因的,是吗?”
第39章 做客 (三)
岑雪问完这句话后, 危怀风再次沉默了。
当年,大邺民康物阜,四方太平, 朝廷早已不再需要面对昔日狼烟四起的困境, 正是发展经济的大好时机, 先皇却突然下旨要危廷攻打西羌, 夺回前朝丢失的故土。
危廷以先前战争频发, 劳民伤财, 国家需要休养生息为由婉拒, 被一帮主战的朝臣口诛笔伐,责备他贪恋安稳,不再愿意为先皇效劳。危廷当众反驳:“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不得已而为之。大国, 从来都不是靠打出来的。”
朝堂鸦雀无声,先皇诘道:“若有苏秦、张仪这等谋相,朕自然可以‘上兵伐谋’, 可是朕没有苏秦、张仪,朕只有你, 所以,朕需要你‘不得已而为之’。”
次日,向西羌开战的圣旨下发,危廷率二十万铁甲军出战, 襄王督战。
据说,在先皇的诸多子嗣里, 美名最广、才气最高、为人最受先皇偏爱的,便是这一位襄王。那一战,先皇让襄王督战,用意不凡。朝廷上下猜测,先皇或许并不是想要收复前朝丢失的故土,而是想借危廷的将才,让襄王在西羌一役里立下军功,以便凯旋以后入主东宫。
一时间,朝野流言四起。
可惜,众人并没有等来流言被印证的那一日,而是等来了年轻的襄王的噩耗。
那一日,距离开战不过一月有余,盛京城里风雪茫茫,襄王的尸首被送回皇宫,秀容冰冷,穿着的竟然是危廷的战甲。
旁侧立刻有人揭发,说危廷为诡战取胜,竟然让襄王殿下假扮他,是以让襄王成为众矢之的,惨死于沙场上。
先皇震怒,当场晕厥。
接下来,弹劾、检举危廷的奏折如雪片一样堆压在御案上,终于在一个火光烛天的冬夜,彻底压垮了危家。
很长一段时间里,危廷不再是“战神”,而是薄情寡义、心怀叵测的“走狗”、“叛贼”。
却不知,危廷被万箭穿心时,戴着的乃是襄王的金冠,披着的乃是襄王的大氅。
那一战,究竟是谁替谁而死?
危家人没有答案,朝廷不会给出答案。
月光寒凉,半开的窗柩在夜风里“吱吱”地响起来,危怀风闭上眼睛,试图压下胸膛里澎湃里狂潮,苦笑一声:“为何要这么问?”
当年西羌一役,危廷的战败是否另有原因,其实只要愿意放下偏见,静下心来认真一想,每个人心里都会有答案。岑雪道:“危将军天纵将才,一生从无败绩,就算是休戈十年,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败给羌人。那一战,怎么看都是疑点重重。何况以危夫人的性情,若非是心怀怨愤,又怎么会做出那样决绝的事?”
危廷战死后,罪名如织,偌大的朝堂里,没有人能够替危廷成功发声,危夫人似乎是在用死亡来替危廷鸣冤。
“可那又有什么用?”似是读出了岑雪的心声,危怀风道,“她那样做,不过是让我成为更不幸、更可怜的人的罢了。”
“怀风哥哥?”岑雪一愕。
“睡吧。”危怀风低声,“困了。”
岑雪如鲠在喉,更多的疑惑无从再问,她看着布帘上映出来的朦胧轮廓,想象起此刻危怀风皱眉而眠的模样,心知这一夜已然触痛他的伤疤。
※
两日后,前来看诊的苗医眉开眼笑,很是赞赏地对着危怀风说了好一些苗话。岑雪没听懂,倒是从格秀的笑里判断出来,危怀风感染的疟疾估计是差不多痊愈了。
找人要紧,二人没有再在这里叨扰下去的理由,打算辞别,格秀按住岑雪肩膀,说道:“明天就是尝新节,城里有长桌宴,你们再留一日,等与我们一道过完节再走!”
苗人好客,岑雪是知道的,她不忍泼了格秀的热情,可又记挂着徐正则以及方嬷嬷一行,不知该怎么回答,便看向危怀风:“我听你的。”
危怀风便笑:“这么乖?”
岑雪已不是头一回被他这样揶揄了,脸皮竟慢慢厚起来,目光调去一边,不说什么。危怀风笑着,朝格秀点头应道:“行,叨扰了。”
危怀风答应多留一日过一回尝新节,倒是在岑雪意料以外,不过转念想想,他身上毕竟流着一半的苗人血,估计对故土的风俗有着天然的感情。
次日,岑雪、危怀风跟着盛装打扮后的格秀、久秀姐弟入城,刚走进城门,便被摩肩接踵的人潮挤得差点走不动路,原是傩戏表演已开始了。
岑雪个头小,被乌泱泱的人墙一挤,差点要消失,危怀风忙把她捞住,半圈半抱地护在怀里,调侃:“你怎么跟个小屁孩似的?”
“你才是小屁孩……”岑雪赧然,仰高头看他,越发感觉出两人身高、体型的悬殊。
危怀风指一指旁边骑在一成年男人肩膀上的小女孩,问道:“要不要哥哥驮你,让你瞧一瞧傩戏?”
“不要。”岑雪看一眼那父女二人,想象自己骑在危怀风肩膀上的样子,脸热不已,转头瞄见街头的一家成衣铺里人不多,立刻走了过去。
危怀风跟进来,看见岑雪在认真欣赏店铺里的银饰和苗服,不动声色看着。店家是个三十多岁的苗族妇人,看见岑雪,先是为其娇美殊丽的容色一震,后又被危怀风的英气所吸引,展眉迎来,不知是说了些什么。
危怀风指了指岑雪,笑说:“妹妹。”
岑雪挑起一件藏蓝色底彩线绣花的百褶裙,听见这声笑笑的“妹妹”,眼神微烁,心不在焉时,店家迎过来,用汉话说道:“这个颜色太深啦,老气,妹妹来看这一套,这个才适合妹妹哩!”
岑雪看过去,店家手里捧着一套红色的苗服,上身是大交领襟衣,衣襟、衣袖、两肩用彩线绣着花草图案,下着青布长裤,外系由二十四片花条带联成的条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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