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以为我在说笑?”
岑雪怔忪,想起与危怀风的那一段关系,有一种不知名的悸动在暗处扩开。
自从夜郎一别后,她与危怀风再无联络,倒是徐正则,因为怀疑来关城外劫宝藏的黑衣人是危夫人派的,所以一直在派人打探危怀风的动态。听说,在他们离开王都不久以后,危怀风便回西陵城了,走时是一主二仆三人,可没几日,便有一大批车队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离开夜郎,顺利进入了危家地界。
徐正则咬定那一大批车队里装载的就是全额宝藏,岑雪半信半疑,后来又听说危怀风放弃了“匡扶庆王”这一假名号,率领铁甲军旧部与四方八寨的人成功守住了朝廷的一次反叛行动,相信有危夫人的辅助,他不需多时便可成为一支与梁王、庆王对峙的势力。
这时候,他会分出心力来阻挠她嫁入庆王府?
岑雪本能就感觉不会,可是念头一起,那些藏匿多时的情愫顿时如疯长的蔓草一般,顷刻间侵占心口。
出发夜郎国前,他便在西陵城官署里问过她,与他和离以后有何打算,这句话真正问的,其实是她往后的姻缘。后来在月亮山别庄,他借着醋劲来与她确定心意,莽撞又霸道地想要撞开她的心,她不是不懂,只是不能回应,所以一次次地提醒他不要忘记彼此的身份与立场。
再后来,他果然不再试图问什么,见她时,笑笑地唤一声“小雪团”,仿佛又变回了小时候那一个神采飞扬的兄长。
他仍然护着她,念着她,可是他们终究不再是小时候的青梅竹马,也不再是危家寨里的假夫妇,他们已回归各自的阵营,在不同的立场里奔波劳累。
这时候的他,还会因为她要与王懋成亲而震动,做出原本不属于他人生计划里的举动吗?
倘若在关城外劫走宝藏的那一批黑衣人的确与危夫人有关,他在西陵城里发展壮大靠的是危夫人,那么他应该早便做好与她决裂的准备,既然如此,他还可能在这种时候来帮她吗?
岑雪心乱如麻。
“虽然这话我不该说,但你若真想从这场联姻里脱身,唯一能走的路,大概便是危怀风那儿。”
岑雪有心压下心里的妄念,偏徐正则一再提及,像是蛊惑。岑雪愕然道:“师兄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是要我投靠危怀风吗?”
徐正则不语,不语便是默认。岑雪心潮澎湃,努力在混乱的纠结里寻回理智:“他先前假借王爷的名号举义,便已惹得王爷不快,如今过河拆桥,独占西陵,企图与王爷共争天下,更被王爷视为眼中钉。我若是投靠他,岂不是要与父亲、与家族决裂?来日双方交战,一决生死的时候,我又该如何自处?”
岑雪所言不假,如果投靠是那么简单的事,便不会有那么多豪族在梁王篡位以后被连根拔起。这是比她寻找宝藏更彻底的豪赌,一旦下错赌注,便是万劫不复。
“昨日前线传来消息,说是危怀风在西陵城拥护了一人上位,宣称要以危家铁甲军扶持此人登上皇位。此事你可知晓?”
“他拥护了别人?”岑雪委实大愕,原本的思绪一下被打乱开来。按照设想,危怀风既然不愿意与庆王为伍,又要与盛京城里的那一位对抗,多半是想打算自立为王。况且后来又有危夫人这个夜郎国主相助,危怀风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不称霸的可能,他竟然要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利与地位,扶持旁人逐鹿天下?
“对。”
“何人?”
“原先皇幼子,襄王胞弟,九皇子殿下。”
“九皇子?”
岑雪更疑惑,想起这九皇子乃是何人后,胸口蓦地一震:“当年西羌一役后,在神龙殿前跪了七天七夜,恳求先皇彻查战败一案的九皇子?”
徐正则点头,补充:“不过准确来说,现在应该是庶人王玠。”
岑雪哑然。
当年西羌事发后,襄王身陨,危家覆灭,那位名为王玠的九皇子在神龙殿前跪了七天以后,便消失在了一场场关于声讨危廷的洪流里。据说,因为触怒先皇,原本可以在下一年封王的王玠被冷落了很久。又据说,因为整日饮酒作乐,放浪形骸,王玠被人多次弹劾藐视宫规,□□内闱,在先皇心里的地位一落千丈。还据说,一次在千秋节大典上,王玠不顾礼法,酩酊以后,公然在筵席上狂殴岐王,被先皇怒斥不配为皇室子孙。次日,王玠酒醒,来到先皇跟前跪下,自请被废,成为了大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贬为庶人的皇子。
关于王玠的传说与评价有许多,有人说,他因为神龙殿一事对先皇怀恨在心,所以后来屡触逆鳞;有人说,他其实是被兄长排挤,屡遭诬告,是以才会黯然离宫;也有人说,他根本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又或者是个不识时务的蠢货,不然,谁会放着泼天的富贵不要,自甘堕落成一介废人?
但无论如何,所有的声音都到此为止了,关于那位自小与襄王一起长大的九皇子的故事,终结于一纸废黜诏书。至于被废以后他流落何方,是何模样,世上再无一人关心,也再无一人提及。
“危怀风竟然要扶持他上位……”岑雪震惊,思及危怀风造反的缘由,猛然顿悟,“他是要借王玠的身份,为危家翻案?”
其实,从危怀风执意不愿效忠庆王,又要造梁王的反这两点,便可大概推测出当年西羌一役,庆、梁二王都是幕后始作俑者。现今,危怀风放弃称霸天下的机会,扶持一个被人遗忘的皇嗣与庆王、梁王相争,除为危家翻案,为危廷报仇正名以外,岑雪想不到其他理由。
对此,徐正则并不否认,分析道:“王玠虽然一无所有,但毕竟是先皇子嗣。倘若危怀风对外公开当年西羌一役的真相,把襄王与危廷之死归咎于梁、庆二王,天下人心必然大乱。乱世之中,人心所向,众望所归,何况除此以外,他还有名声赫赫的铁甲军与夜郎国。这一战,王爷的劲敌并非是盛京城里的那一位,而是危怀风。”
岑雪了然,世人心里皆有一把尺,默默衡量着是非曲直。便如古话所言:“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危怀风扶持的,并不仅仅是一位被世人遗忘的皇嗣,更是被历史掩埋了十年的正义与公道。
“所以,师兄想要我与危怀风结盟?”
“天下未定,瞬息万变。我只是想说,师父把一切赌注押在王爷身上,未必是一件好事。”
“可我若是投奔西陵城,父亲与岑家必然会失去王爷的信任。”
“那若你是被迫呢?”
岑雪一震,旋即明白过来,徐正则是要她与危怀风暗中联络,指使危怀风赶在服阙以前掳走她。这样一来,岑家不必背负变节的罪名,还能在危怀风的阵营里押上一注。届时,无论是庆王问鼎天下,还是危怀风成功夺位,岑家都有机会免于祸患。
当然,前提必须是岑家与西羌一役无关。
“危家的事,父亲不在其中?”岑雪问道。
“应该不在,”徐正则回答,以他对岑元柏与庆王的了解,那个敏感的时期,他二人不会有这样机密的合作,“你若不信,可以去找师父要一个答案。”
提起这一茬,岑雪语调悲哀:“我要过,他不愿意告诉我那件事的幕后凶手究竟是谁,说是朝堂之上只有输赢,没有对错。”
徐正则笑而不语。
岑雪不由抬眸:“师兄也认为,那件事只有输赢,没有对错吗?”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襟怀坦白,光风霁月。有的人可以有对错,有的人,只能有输赢。”
“我不是问人,我是问事。”
徐正则沉默少顷后,说道:“以前只有输赢,以后会有对错。”说着,举盏补充,“如果他能赢的话。”
岑雪默然不语。
一盏茶后,栏杆外的微弱天光已尽数熄灭,黑沉沉的夜幕压下来,湮没了潇潇雨声。徐正则望一眼灯火绵延的栏杆外,起身。
“雨停了,回家吧。”
第68章 回府 (四)
这一天, 王懋果然没有前来赴约。
回府以后,岑雪想着徐正则说的那一番话,心里始终不能平静。平心而论, 她是想联络一下危怀风的, 倒不是要投奔他, 而是想解决一下压在内心的许多疑惑。可是, 要想在父亲与庆王的眼皮底下与西陵城取得联系, 绝非是一件易事, 倘若办不好, 被庆王抓住把柄,投靠危怀风这一条后路被堵死不说,父亲与岑家都会受到连累。
这么一想,先前的那点激情便冷却下来, 岑雪虽然恨父亲把她当联姻工具,可不能否认那的确是这世上唯一会用性命为她托底的人,他们的矛盾并不在于立场, 而是在于与庆王联盟的方式,从这个角度来说,父亲是比危怀风更妥当的选择。
至于徐正则说的多一条后路, 多一些筹码,在岑雪看来, 也并不能算是什么上策。毕竟古来治臣,以忠义为先,庆王如今重用岑家,除父亲精明强干以外, 岑家人的耿耿忠心也是重要的原因,如果她背叛父亲与家族投奔西陵城, 无论是否自愿,在庆王看来,都是一个极大的变数,会为他以后重用岑家增加风险。
这是一步险棋,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走为妥。
次日,岑茵一早便来屋里探望,待屏退贴身丫鬟后,问起在茶楼里与王懋相会一事。岑雪如实相告,说是昨天等了整整一下午,并没能等来王懋。岑茵听后不由失落,唉声叹气:“必然是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传得太厉害,世子听见以后,对阿姐的成见更大了。唉,王爷都能公而忘私,夸赞阿姐敢行大事,这世子,怎么这般小气呢!”
岑雪不评价什么,心头一动后,反问:“外面的风言风语都是怎样传的?”
岑茵微愣,不想岑雪竟要听这些,为怕岑雪伤心难过,自然是不愿意说。
“说说看吧,不然,我以后又如何向世子解释?”岑雪执意要听。
岑茵没办法,抿抿唇后,压低声道:“那些人不知道阿姐仍是完璧的事,在外面疯传,说阿姐嫁入危家,根本不是为什么大局,而是与危怀风私情甚笃。说什么,伯父与危家退婚以后,阿姐一直对危怀风旧情难忘,这次见着人后,便与他干柴烈火,无媒苟合……总之,都是一些胡乱抹黑阿姐的话。”
岑茵毕竟是没出阁的姑娘,说及最后,已然难以启齿。岑雪脸颊也铺着一层薄红,倒不是恼,更多是羞。
“没有了?”
自然还是有的,比如讽刺王懋专捡人家不要的下咽,订婚如此,成婚也是如此。可是岑茵不敢再提了。
岑雪了然,说道:“难怪世子不愿见我,换做是我,也难以放下成见。”
“可是王妃都派人来查验过了,那些谣言一听便知道是假,世子怎么还要耿耿于怀呢?”岑茵越想越愤愤不平。
岑雪听她提起庆王妃,想起那日在厢房里被三个嬷嬷按着验身的经历,手足嗖嗖发冷,刻意不再去想,漠然道:“他原本便对我无情意,谣言虽假,但我与危怀风成过亲是真。他今日这般,也在情理之中,算了吧。”
“那,阿姐还打算联络一下世子吗?”
“不了。”
岑茵想了想,点头:“也是,再去找他,倒像是我们上赶着似的。阿姐问心无愧,何须一再求全!”
岑雪失笑:“你先前不是说,这是最齐全、最美满的姻缘吗?”
岑茵脸色大窘,辩解道:“那不是我说的,是我爹爹说的!”说完,越发羞愧起来,毕竟说那一番话时,她是报以同样的想法,希望岑雪能为家族嫁入庆王府。哪怕是现在,她也仍然认为岑雪是该嫁的,只不过那世子太令人失望,先与婢女怀上骨肉不算,还这般怠慢岑雪。
“如果茵茵是我,会嫁入王府吗?”岑雪忽然问。
这一问太尖锐,岑茵果然怔住,咬着唇思索良久才道:“女儿家的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来是怎样,便该是怎样,又有什么会不会的?再说,忍一忍,熬一熬,便会有出头之日,就算现在难一些,但与以后的前程相比,又算什么呢?”
“可是为什么女子的出头之日,非要用这种方式来熬?女子的前程,非要在后宅不可呢?”岑雪反问,声音轻轻的,更像是喃喃自语。岑茵却听清楚了,瞳仁震动,倏忽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女子明明一样可以征战疆场,可以行医经商,可以在世上有一番作为。我们并不比儿郎差,为何偏要被他们困在大宅里枯坐一生,为他们生儿育女,为他们铺路?我不是不想为家族出力,也不是要成心忤逆父亲,我只是不想认可这种方式。女儿家的价值,不该仅是如此。”
“阿姐……”岑茵震惊而惭怍。
岑雪说完心底的不甘,胸腔里再一次被澎湃的激情填满,她忽然想最后再找父亲试一次,不论结果,她至少要让他明白,她不甘心成为一件货物,她有自己想要的人生。
岑茵走后,岑雪唤来春草,交代她寻些人在外面散布一些关于她与危怀风的谣言,要强调消息是岑府里传出来的,保准是真。
春草问传什么内容,岑雪微微一默,厚着脸皮道:“就说我回来以后,对危怀风思之如狂,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眼下已相思成疾。”
春草果然吃了一惊:“为何要传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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