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怀风听完,眼底映着的那片雪光更冷,身旁人叹息一声,询问:“照这情形,渠城还要攻吗?”
危怀风没说话。夺下明州城后,为坚固防线,他首先决定要尽快拿下软肋岳城,为此,特意设计了一出声东击西,谁知这谋划居然被徐正则与岑雪师兄妹二人破解。
现在,岳城是等于丢了,眼前的这座渠城则像个扎手的刺猬,处处埋伏尖刀,硬攻吧,肯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攻吧,这一趟便等于是周瑜讨荆州——费力不讨好。
“攻下渠城,你有几成把握?”危怀风问。
那人讪笑:“若是我,至多三成;但若是你,至少能有五成。”
危怀风笑,笑里却有自嘲的意味。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他用五万人来对峙史云杰的三万人马,本就已是铤而走险,何况渠城地险,易守难攻,以五成胜算为底气来开战,便是胜,也必然是元气大伤。他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以前那些在外人看来或许是狂的,可是他心里底气够足,所以每回都能把伤亡尽可能降到最低,这一次要搭上五万人的性命来换取五成的胜算,委实不是他的风格。
“撤吧。”
危怀风说完,脚底碾碎雪堆里的冰碴,掉头往回走,迎面看见一人,脚步顿住。
岑雪仍是昨天夜里的那一身装束,蜜合色袄裙外披着一件石榴红织锦羽缎斗篷,颈后一圈白绒,衬着那张两腮圆、下颌尖的小脸,愈显娇憨灵动。
可惜,那双黑溜溜的大眼里盛着的全是锐亮光芒,裹以质问的神色,已全然不是幼时的烂漫天真。
“这位是……”身旁男人为岑雪容色所惊,愣了一下才道。
“鄙人前妻。”危怀风眼盯着岑雪,大喇喇应。
岑雪表情果然一变,男人则瞪大眼睛,旋即失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昨夜听说将军从外带回来一名女郎,还道是哪家姑娘,原来是前夫人!”说着,竟朝岑雪拱手行礼起来。
岑雪脸上更热,别开眼。危怀风唇角勾了勾,知道她是有事找自己,侧首对身旁男人说:“夫人大概有事找我,就不奉陪了。”
这次称呼,则连“前”都省了。
男人眼睛更亮,仿佛勘破什么大秘辛,拢嘴笑着,点头走了。
“为何要这样介绍我的身份?”男人走后,岑雪脸颊上的绯红仍然没散,端着手站在危怀风跟前,一副愠恼的模样。
“说错了?”危怀风反问。
岑雪抬头瞪他一眼,看见他肆无忌惮的笑容,更感羞恼,皱眉转开头。
危怀风笑,忍着去拨她眉心的冲动,环胸问:“找我何事?”
“你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岑雪本来想迂回一些,寻着合适的时机再与他谈放行一事,经过刚才那一下,不想再周旋,干脆开门见山。
“我关你了?”危怀风眉目不动,又一次反问,“你从营帐走到这儿来,少说三百步,这一路,可有人拦你?”
岑雪哑口,知道这人嘴硬又狡猾,看模样,是打算接着糊弄她了。岑雪敛眸,倏地掉头往一侧走。
危怀风抬目瞄一眼,认出是营外方向,默不作声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人来人往的营区里,路过的士兵看见危怀风,纷纷停下来行礼,目光略过岑雪时,眼神各异。
岑雪厚着脸皮,承受下所有异样目光,及至营垒入口,被两名站岗的侍卫交戟拦住。
“为夫人放行。”
不等岑雪开口,危怀风已在身后给那两名侍卫发下指令,那二人本就拦得犹豫,听得这一声“夫人”,看岑雪的眼神顿时恭敬无比,撤戟后,颔首行礼,齐声说道:“夫人请!”
“……”
岑雪羞愤难当,本来是想来一出硬闯戳破危怀风的谎言,逼他承认对她的□□行为,谁知这人脸皮厚极,故意放行不算,竟还误导旁人唤她“夫人”,心思当真蔫坏!
岑雪屏息,硬着头皮,接着往前走。
危怀风抬脚跟上,猜想岑雪此刻的心情,唇角不住上扬。
营外是一片长满芦草的湖泊,严风凛冽,草絮簌动,灰蒙蒙的天幕下是满目的枯黄色。岑雪走在芦草丛外,一袭石榴红斗篷仿佛是冬日里盛开的花,占据了危怀风眼里所有的明媚与颜色。
“听说你回江州以后,一直对我思之如狂,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不久后便相思成疾了?”
危怀风跟在岑雪身后,开始攀谈,岑雪一个趔趄,差点摔进芦苇丛里,被他握住胳膊扶稳,笑声贴着耳廓落下来:“看来是真的啊。”
岑雪脸已爆红,哪里想到那时胡诌来逼王懋抗婚的话,会变成今日危怀风用以戏谑自己的证据,挣开他道:“那都是些坊间谣传的流言蜚语,与我没有关系!”
“哦,我原以为空穴来风,再者那些流言又是从你岑家传出来的,会有那么几分真呢。”危怀风眼底掖着笑,仍是坏坏的。
岑雪后悔那时要做这样荒唐的事,负气似的往前走,危怀风不以为意,被甩开后,垂手跟上,接着又道:“我还听说,你在江州挖到了一座墓葬,以功抵过,为庆王筹集了军款,现在已不是他的准儿媳,反而变成义女了。这总是真的吧?”
岑雪的脚步放慢,心里因那声“庆王义女”而一凛,思及他与庆王的关系,忽然感到一种不安。
危怀风步履泰然,然而眼底的笑意慢慢散了,语气里有求证的意味。
“认义女的主意还是你爹出的,他执意要拥护庆王上位,不愿错过与他结亲的机会。认亲那天,庆王送了你一把匕首。”
岑雪停在飞絮里,回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危怀风跟着收住脚步,停在她身旁,漫天芦草在冬风里飘舞,天幕尽头也是一望无垠的枯败颜色。他道:“我只是想问一问,你愿意么?”
岑雪沉默,想起庆王背后的那些阴谋与算计,想起危怀风背负在肩上的杀父之仇,又想起父亲与岑家……那种被公道与亲情折磨的纠结痛苦再次袭来,她沉声道:“我没有选择。”
“你有。”危怀风鼓起勇气,“你可以选择我。”
岑雪抬头看向他。
危怀风低头,彼此四目交接,倒映在眼眸里的是奔腾而克制的情绪。危怀风诚恳道:“你选我,我承诺你一世无忧,岑氏一族无恙。如何?”
岑雪内心震动,凝视着眼前这双恳切的、热烈的眼睛,这不是她第一次与危怀风对视,却是第一次以审度的姿态去分辨他的心。
他的心是怎样的呢?
岑雪其实能看见,他的心赤诚而澄净,柔软也坚硬,可以抚慰最沉重的伤痛,也可以抵御这世上最锋利的攻击,可以还所有的混浊以清白,可以让这动荡的天下重回太平。
可是……
“我是岑氏女。”岑雪开口,声音发涩,眼眶里盈着泪光,“我的选择,只能是我父亲。”
危怀风抿唇,琥珀色的眼睛似熄灭的火焰,灰烬底下埋藏着失落与无可奈何,苦笑一声后,他移开视线。
“你要怎样才能放我走?”岑雪言归正传。
“不放了。”危怀风语气顿时变差,负气似的,不再有先前的体贴温和。
岑雪颦眉:“你把我困在这里,不过是多一个累赘,于你并无作用。”
“可要是放了你,你便又会来与我作对。岳城已经有一个徐正则了,渠城再多一个你,我怕会英年早逝。”
岑雪无言以对,继续琢磨要怎么说服他,耳畔倏地响起一记哨声。危怀风吹完口哨,不久后,一阵矫健有力的蹄声从营垒里传来。岑雪循声掉头,看见一匹通身雪白的宝马,差点以为是雪稚,定睛分辨两眼,才发现这一匹白马的鬃毛与马尾是渐变的浅金色,应是危怀风的新坐骑。
“你以前说过想要陪陪我。”
白马奔来后,危怀风抬手拽住缰绳,目光凝在岑雪脸上,忽然说起这一茬,有点像要算旧账的意思。
“是。”岑雪承认。那次在危家老宅,她去找他,是说过想要陪一陪他的话。
危怀风眼底重新明亮起来:“再陪一次,如何?”
岑雪眼眶又开始发酸,别开脸,没有回答。
“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
危怀风最后一次征询她的意见,她没回驳,是预想里最好的结果。他笑起来,伸手在她腰后一揽,上马以后,“驾”一声,掉头往明州的方向疾奔而去。
※
当日傍晚,危怀风麾下五万人撤回明州城。
岑雪这次是被角天迎入城里的,数月不见,这人瘦了一些,想是陪着危怀风四处征伐的缘故,脸色不如以往红润了。见着岑雪,脸上那副笑模样倒是不改,只是开口唤人时多了一分后知后觉的遗憾,一声“岑姑娘”,听着比危怀风那句“哥哥都不叫了”更委屈。
岑雪点头,当着众人的面,不便多叙,走入官署后,跟着角天下榻一间客院。院子很大,朝向极佳,东墙栽着一棵参天的槐树,底下砌着石桌、石凳,看布局,竟与危家寨里的松涛院有那么两分神似。
进屋以后,角天照旧来嘘寒问暖,询问岑雪可有哪些需要额外添置的物品。岑雪环视屋里一眼,发现橱柜榻案,乃至笔墨暖炉等都一应俱全,没什么需要添置的,便叫角天不必再麻烦。
角天走后,却有一行侍女进来,手里捧着绫罗绸缎,欠身行礼,说道:“奴婢奉将军之命,来为夫人添置衣物。”
岑雪发窘,澄清道:“我乃岑氏女,已与危怀风修书和离,请不要再称呼我为‘夫人’。”
那两名侍女对视一眼,略为茫然,先前危怀风吩咐她们来送衣物时,口中称的明明是“夫人”。何况,岑雪入住这间客院,要说与危怀风没有那种关系,谁人会信?
“那……请前夫人收下衣物。”稍加思忖后,一名侍女改口。
岑雪听得这一声熟悉的“前夫人”,无言以对,待人走后,看一眼摆在案几上的一大堆布帛,少说也有十来套冬日裙袄,上前拨了拨,发现从外到里,连女儿家每日要换洗的小衣、亵裤都没落下。她顿时面红过耳,想一想危怀风置办这些衣物时的心思,更感羞臊,把那些衣物一股脑塞入衣橱。
入夜后,角天命人送来晚膳,各类玉盘珍羞,看着便叫人眼花缭乱,不像是一人分量的吃食。
果然,布完菜后,角天嘿笑提醒:“姑娘稍候,少爷在前厅安排军务,一会儿便来。”
岑雪无奈,等人的当口,趁势交代:“能否与这里的侍从说一声,以后不再以‘夫人’或‘前夫人’称呼我。”
角天知道这是岑雪的禁忌,那回在夜郎国,他唤“前少夫人”时便被她说过。可是这里的侍从多半都是明州人,并不清楚危怀风与岑雪假成亲的那些内情,眼下危怀风是占领明州的大将军,他带回来的女人,自然会被默认为是他房里的女眷。
“我也不知为何,这次少爷对外人提及姑娘时,都是以‘夫人’相称。姑娘要不一会儿与少爷提一提?”角天小声提议。
岑雪更感古怪,不懂危怀风为何要如此,看角天不像撒谎,便也不再为难他。
不多时,危怀风来了,因是刚从前厅来的,身上穿的仍是白日里的那一身战甲。岑雪发现他戎装在身时会有种冷硬的气质,特别是不说话的时候,眉眼微耷着,慵懒里透着生人勿近的疏离,唯有笑起来,唇角勾起那一点尖尖的涡,才又像是昔日的那个少年,看似桀骜的外表底下藏着颗炙热的心。
是她熟悉的、偷偷倾慕的样子。
入席后,岑雪先不开口,等晚膳差不多用完,危怀风看着不那么疲累了,才说道:“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说。”危怀风语气果然爽快。
“不要再对外人说我是你的夫人,以及前夫人。”
危怀风点头,竟没有半点推阻,只是问:“那怎么说?”
岑雪反而被问住,想了一下道:“只要不说是夫人或前夫人,你想怎么说都可以。”
危怀风扯唇:“别,回头说出你不称心的名分,又来找我麻烦。”
岑雪一怔,万万想不到自己竟是在与他争论“名分”的问题,想说那就是俘虏或人质好了,很快又反应过来这样便算是坐实了要被□□的身份,往后更难以寻找机会逃脱。岑雪不由再次腹诽危怀风的狡猾,故意对外宣称她是“夫人”,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念头一转后,岑雪说道:“那就和以前一样,以兄妹相称吧。”
“兄妹?”危怀风重复一声,似在考量,语气颇为不满,“可见面这么久,也没听你喊一声‘哥哥’啊。”
岑雪立刻喊:“怀风哥哥。”
“听着像是很不情愿。”
“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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