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眉睫微动,看着握在手里的一截秀发,闷闷“嗯”一声。夏花听出她声音有异,走上前来,看见她未施粉黛的脸透着疲倦,眼睑底下更有一层青,不由皱眉。
“姑娘昨夜没睡好么?”
岂止是没睡好,危怀风走后,岑雪几乎是没睡。
思及那背后的缘由,岑雪心乱成麻,不敢再回忆相关的画面,胡乱应一声。夏花从她手里接过梳篦,替她通发,猜想或许是与史云杰战败身亡,庆王攻伐明州城失败相关,便宽慰道:“姑娘被掳的事,老爷一定知晓了,不管多难,都会设法来营救。至于危大当家这边,顾念着昔日情分,想来也不会如何为难姑娘,姑娘且当是在这里休养一段时日。”
岑雪想起危怀风昨天夜里借着酒劲的狂狼与霸道,心想要是这样休养下去,后面不知会发生什么,心里头戚戚然的,说道:“那日在夜郎关城外劫走宝藏的黑衣人是梁王的暗卫,我需要尽快把这个消息传给父亲。”
那一行以饕餮为图腾的黑衣人既然能在入关以前劫走他们费心半年才挖到的宝藏,可见是蓄谋已久,岑雪怀疑他们前往夜郎寻宝一事早便被人泄露,岑家——或者说庆王的幕僚里,八成有梁王的眼线。
夏花倒是没想到这一茬,愁道:“可是现在我们被软禁在这座客院里,因为上回的事,再想贿赂这里的侍女已是难上加难,根本没有与外面联络的机会。”
岑雪自然知道,因为郢州那件事,想要再靠贿赂旁人的方法报信已是行不通了,为今之计,还是要从危怀风身上下功夫。
念及此,岑雪心里各种滋味掺在一块,心知是上了危怀风的贼船,再想回头,也断然无路了,内心挣扎许久后,说道:“等他来后,我与他说一说吧。”
不同于岑雪的羞愤失眠,头一夜,危怀风酣然入梦,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角天进来伺候,提醒说今日休沐,没有军务要处理,为危怀风准备了一身常服,换上时,又夸外面的梅花好像开了,大片大片的,就在官署外往东走八里的寻春园,天才刚亮,便有不少官僚结伴着往那处去了。
危怀风没做声,往手上戴上护臂,收住袖口,角天替他整理完衣领,凑个脑袋来问:“少爷可要去逛一逛?”
危怀风神思微动,想起隔壁的岑雪,先问:“她可醒了?”
“一早便醒了,半个时辰前刚用完早膳,本来是打算等一等少爷的,可是少爷昨夜醉了,我估摸着今日会晚些起,才没叫姑娘多等。”
危怀风挑眉,侧头看来,压着眼底的欣喜神色,确认:“她要等我一起用膳?”
“是啊!”角天用力点头,也知道危怀风的心思,嘿笑着,“姑娘今日起得甚早,打扮得也还比平日更好看,或许是有什么欢心事呢。”
危怀风半信半疑,回想昨夜走前,岑雪那一副羞臊欲恼的模样,本来是顾虑的,可角天这话让人高兴,他便多少愿意信上几分了,胸腔里微微沸腾起来,往屋外走,走前,又后退一步在衣冠镜前停了停,确认仪容无误后,阔步往外。
角天感觉面前刮走了一道风。
屋外天光澄亮,参天槐树底下铺着脚印斑驳的雪,危怀风踏上去,径直往主屋走,打帘入内后,抬眼一看。
岑雪果然已坐在案前,衣妆齐整,穿的是前些天他派人送来的一套藕荷色交领散花水雾绿草襦裙,秀发绾成燕尾圆髻,两侧鬓角上方各簪一支镶珠鎏金步摇,流苏垂在新月眉旁,眉心贴了花钿,花样竟是一朵腊梅,衬在她雪肤上,犹如天成。
危怀风的心倏而就动了动,举步上前,走至昨天夜里待过的地方坐下,状似无事发生地开口。
“这么早?”
“嗯。”
岑雪淡然应着,也仿佛无事发生过。
危怀风瞄一眼她,发现她嘴唇又是肿的,不过涂了口脂,看着没上次那样明显。他没敢多看,怕食髓知味,又动歪心思,移开眼道:“我平日都是卯时起身,昨夜是喝多了,睡得太沉,才错过了时辰。下次不会这样了。”
下次不会这样,意思是要她接着再等,往后都要来与她一块用膳?岑雪腹诽真是够厚的脸皮,奈何人在屋檐下,便垂着眼不接茬,只说道:“怀风哥哥先用些膳食吧。”
角天最有眼力见,为让危怀风在岑雪这里多待一待,早就备着了,手往外一招,便有侍女捧着早膳鱼贯而入。
危怀风在饮食上一向不挑,并不多看菜色几眼,送来什么吃什么。席间,岑雪不说话,及至危怀风快要用完膳,才开口道:“劫走宝藏的那一批黑衣人是梁王暗卫的事,我想尽快告诉我父亲。”
危怀风就知道她心里憋着事,只是没想到这回有求于人,她半点招式都不用了,改成直截了当提要求。他唇梢勾起来,也不迂回了,有样学样:“今日雪霁天晴,我想找个人陪我逛一逛梅林。”
“……”岑雪怎么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她提出要与岑元柏联络,他便说要找个人陪着逛梅林,明显是在与她谈条件。
岑雪硬着头皮,道:“怀风哥哥若不嫌弃,能否让我陪同前往?”
“不嫌弃。”危怀风很快答应。
岑雪看见他漾在眼底的明晃晃的笑,气得偏开了脸。
※
巳时三刻,角天在官署角门外备齐车马,揣着手,笑眯眼地目送马车离开。
一夜风雪后,满城皆像是被埋没了,车外静悄悄的,仅有车轮碾压过积雪的嚓嚓声此起彼伏。车厢里置有暖炉,炭火燃在三足铜炉里,散开融融暖气,危怀风竟感觉热,想推窗,又怕风灌进来冷着岑雪,便忍住了。
岑雪坐在另一侧,与危怀风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出发以后,便始终揣着个手炉端坐着,活脱脱一尊佛。危怀风啼笑皆非,看着她,很快发现她发青的眼睑,胭脂都遮不住那倦色,忍不住问:“你昨夜不会一宿没睡吧?”
岑雪一怔,脸上更挂不住,瓮声道:“没有。”
危怀风无奈地笑,知道这人脸皮薄,不想要他再提昨天夜里的事,可是那样的事总要有个正式的交代。他略忖了忖,认真道:“我昨夜所言句句属实,并非是要冒犯你,而是情之所至,难以自禁。”
岑雪的脸颊一下晕红,偏开脸,不接话。危怀风又检讨:“当然,也是喝得稍多了些,下次会注意的。”
岑雪心想才不要有什么下次,不肯叫他拿喝酒来开脱,拆穿道:“我记得怀风哥哥说过自己不是会酒后乱性的人。”
“亲一亲而已,不算乱性吧?”危怀风应得很快,一脸坦然。
岑雪更恼,掉头冲着车窗,彻底不愿理他了。
外出时,伴在危怀风左右的人是金鳞。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马车抵达寻春园外,因着时辰不早,园外已停着不少官宦家的车辆,金鳞吩咐车夫绕至园侧,在一处僻静的树荫里停下。危怀风率先下车,一袭束身的靛蓝锦袍,劲腰紧收,肩披氅衣,脚踩一双裹着裤脚的鹿皮靴,下来后,转身去接后面的人。
岑雪手里仍揣着手炉,看见他伸来的大手,故意没理。危怀风笑笑,一把抢过她的手炉,扶着她下车了,才又把手炉放回她怀里。
岑雪拢着双臂,闷不吭声往前走,危怀风跟着,入园后,果然嗅得馥郁幽香,素雪覆压的一座梅园里竟已开着不少磬口腊梅,朵朵秾丽,冰心玉骨,借着雪色遮掩,欲说还休。
岑雪走在前方,沿着观赏梅林的鹅卵石小径步入深处,没开口说话。危怀风在后跟着,知道她是在生气,答应来陪他逛梅林,也是迫于要央他帮忙传信,毕竟是心里在乎的人,见她这样,多少不忍心,柔声道:“上次与你一块在梅林里玩耍,似乎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你才八岁。”
岑雪冷不丁听见这一句,步履果然微顿。危怀风便知这一招有用,心里微振,接着说道:“我记得那天你穿的也是一身襦裙,头发扎成双环髻,在梅树下蹦跶的时候摔在了雪地里,爬起来后,蹭了满头的落梅,我笑你两声,你便恼了。”
岑雪握紧手炉,想起那一幕遥远的回忆,原本以为已是独属于自己的心事了,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那时候,他们尚是青梅竹马,是负有婚约的准夫妻,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块嬉戏,玩闹,她从来不用担心孤独与伤悲,以至于后来他从她生命里消失的那一刻,她的世界一下空空如也。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岑雪知道他提起往事,是想缓和彼此的气氛,恍惚一瞬后,收回遐思,不愿落入他的陷阱里。
危怀风感慨:“是啊,‘光景不待人,须叟发成丝’,人生于世太短暂,有些事,还是要尽早、尽兴为好。”
岑雪微微颦眉,道:“明知没有善果,仍要一意孤行,不见得有多好。”
危怀风苦笑,发现她总是对他们的未来报以悲观的心态,因而要在心外筑起层层高墙,千方百计防着他攀爬逾越。他说道:“境由心造,事在人为。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结果是什么。”
岑雪不说话,回神时,发现危怀风已走在身侧,他人很高,足高她一个头多,靠过来后,周身的风似乎都被隔绝了,偌大的梅林被缩成一方小小的天地,他们并肩走在其中,便是全部的风景。
前方往左拐,横斜梅影掩映着一座覆满白雪的六角亭,有谈话声与脚步声从那方向传来,岑雪知道是其他来逛梅林的人,不想叫旁人看见自己与危怀风处在一块,有心要避开,谁知那头来的人急匆匆的,三两步便蹿出梅影,看见这边,大声道:“哟,将军!”
危怀风个头高,早便看见来人了,闻言点一点头,唤:“文安。”
顾文安领着两三同僚走上来,作揖见礼的当口,已认出岑雪,想起昨夜庆功宴上危怀风请教如何攻女人心一事,心知是成了,满脸是笑。
危怀风知道他在笑什么,不想叫他先煞风景,便问道:“着急忙慌的,做什么去?”
“前头假山洞里藏着只冻坏的黑狗儿,俊生发现的,想要救出来,让我们去搭一把手。”
顾文安身后跟着一位身着黑衣的独臂少年,相貌青涩,瞳眸乌黑,正是危家寨的周俊生。顾文安说完,他朝危怀风笑,笑容里有半年前没有的明朗。
危怀风回以笑容,示意他们先行,岑雪突然道:“我与俊生一起去。”
众人意外,纷纷朝她看来。周俊生自是认得她的,自从得知她与危怀风和离后,心里不知多失落,眼下听她这样说,眼眸愈明亮几分。
顾文安劝:“不可不可,那狗儿毕竟是畜生,怎敢劳夫人大驾,万一冲撞了,将军得多心疼?前方还有雪中胜景,夫人且与将军接着观赏便是!”
岑雪眼皮一抬,认出这人是上次在营垒里撞见的那一位文官,鬼使神差的,她忽然从这一声声“夫人”里咬定他便是那个献了“霸王硬上弓”一计的同僚,板着脸道:“不用,我自有分寸。”
说完,也不等危怀风首肯,掉头便往后走。周俊生自然欢喜,向危怀风保证务必会护岑雪周全后,上前领路。
顾文安眉头微皱,回味着岑雪走前的那一记眼神,琢磨道:“我怎么感觉,夫人像是不大待见我?”
危怀风收回目送的目光,回答他:“你昨日献的计,她不大满意。”
第79章 赏梅 (三)
大半年没见, 周俊生的个头要比以前高了许多,人的精气神也大有长进,虽然话仍是不多, 但是眼里的光明显更亮了。
岑雪与他聊天, 得知危怀风起事以后, 他在母亲苏氏的鼓励下参了军, 成为了铁甲军新兵里的一员, 这次想着要来外面历练一二, 便随着危怀风来了明州。
岑雪听完, 回想起危家寨里的那些人与事,恍惚有隔世感,细想起来,竟还有一些怀念。可惜, 时过境迁,那样的时光注定是回不去了,便如她与危怀风的少年。
假山洞在梅园的西南角, 挨着白墙,旁侧是花木葳蕤的曲廊,因着栽种在四周的梅花都没盛开, 并无什么人迹。岑雪跟着周俊生及另一位同僚走至洞口,探头往假山里一看, 果然发现里面蜷缩着一圈黑影,狗儿看着是成年的,体型颇大,吐着舌头不断哈气, 耷拉的圆眼里满是疲惫与挣扎。
岑雪蹙眉,盯着狗儿的身下, 隐约看出些什么。周俊生与那同僚相互合作,一人跳进假山洞里,一人在外接应,救出黑狗后,那同僚惊喜道:“嘿,竟是只怀孕的母狗儿!”
周俊生单手撑在假山上翻出来,看见黑狗鼓囊囊的肚皮,更着急:“快送屋里,先给它暖一暖,再喂些米汤喝!”
岑雪看他两人忙手忙脚,又茫然发现四周并无可供取暖的房屋,便说道:“我车里有暖炉,去那儿吧。”
※
危怀风留在梅林里,借着岑雪的势头数落完顾文安的那一计后,心里稍微舒坦了些。后者则积了一肚子委屈,不甘心也难以置信:“不满意?不满意今日还来与将军踏雪寻梅?将军这一脸春光,可也不像是没让人家满意的模样。”
危怀风从他这玩笑话里听出一种混账的形象,本是想斥的,可想起昨晚的自己,承认是有些混,便改说道:“下回见着人,不要叫‘夫人’,称呼‘岑姑娘’便是。”
顾文安心说“此地无银三百两”,哼道:“那将军得多争气,尽快叫我喊上一声名正言顺的‘夫人’。”
危怀风笑,举步往六角亭里走,顾文安看他没去找岑雪,便知是有正事要与自己聊,整理情绪跟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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