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甫一入亭坐下,危怀风便道:“那一位,最近在做什么?”
顾文安瞄一眼亭外:“前两日风雪袭城,这时候,应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缩在那破庙里打抖。”
危怀风欲言又止。
顾文安接着道:“不过今日天晴了,待雪融后,估摸着又会下山,在城里寻些活计做。”
危怀风更说不出话来,向来明朗的眉宇间笼上一层愁绪。顾文安知他心忧,宽慰道:“昔日昭烈皇帝相中卧龙,也是三顾茅庐以后,才勉强把人请出山的,将军这才两次,不急。”
危怀风愁眉不展,想起那人,心里总是压着块石头。他本身并不是很强硬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做逼迫人的事,可是这个人关乎大业,再请不动,可就只能抡刀往他脖颈上架一架,来一出硬的了。
念及此,危怀风倏生郁闷,怎么他相中的人,偏就一个赛一个的倔呢?
聊完正事后,危怀风去找岑雪,得知人已回马车,有些疑惑,及至上车后,看见眼前一幕,才后知后觉岑雪要与周俊生一块去救狗儿的意图。
周俊生及那同僚已走了,想是车厢逼仄,不便与岑雪同处。现下,暖烘烘的车厢里飘着米汤的香气,岑雪坐在原位,本该属于他的座位上躺着一只黑不溜秋、吐着舌头的大狗,底下放着小半碗米汤,以及一盘不剩多少的馍馍。
“敢问,”危怀风压着眉眼,“你打算如何安置我?”
岑雪心虚道:“这只狗儿有孕在身,已快要分娩了,先前被冻得奄奄一息,我与俊生不忍,所以才让它在褥垫上躺一会儿,不是有意要抢占怀风哥哥座位的。”
危怀风看她答非所问,笑一笑,懒得周旋了,踅身下车来,走至车窗一侧,抬手叩窗。
岑雪打开,看见他侧着身挨过来,掀眼问:“你就这么不想与我待在一块?”
岑雪闪开视线:“怀风哥哥多心了。”
危怀风接着笑:“那就是想?”
岑雪更窘,脸别开,耳根往耳尖全是粉红的。危怀风看在眼里,往一旁喊金鳞,金鳞应声赶来,危怀风道:“让雪卢来一趟。”
“是!”
金鳞领命离开,岑雪听着“雪卢”这名儿,眉尖微蹙,不及深究,危怀风下颔轻抬,示意车厢里趴着的那一团黑影:“你要养?”
“没有。”岑雪否认,解释道,“它眼下虚弱,先休养一会儿,回头俊生会抱走的。”
“他一天到晚要训练,哪有工夫养?”危怀风否决周俊生要养狗的决定,“还是只临盆的,回头生一窝狗崽,他顾得过来?”
岑雪没接话。
危怀风道:“你多久没偷偷养猫了?”
岑雪小时候喜欢猫,可是岑元柏与杜氏不让养,她便隔着一扇府门,偷偷给外面的流浪猫撒粮。岑雪怎会听不出危怀风的意图,他先说周俊生没工夫养狗,后问她多久没再养猫,明显是要她把这狗儿认下的意思。
这狗儿是从明州寻春园里捡的,她要是养,便是做了这狗儿的主人,在这明州城里有了一样牵绊。回头一窝狗崽生下来,客院里热热闹闹的,更是可以让人产生欢笑满堂、其乐融融的错觉。
岑雪不想上这当,干脆道:“我不养狗。”
“我问猫呢。”危怀风视线掠过来,一脸不承认暗藏心计的态度,舌头顺着风向转,“不养狗,意思是想养猫了?”
岑雪腹诽好难缠的人,看着别处,婉拒道:“猫挠人。”
“小奶猫乖得很,不弄疼它,不发脾气的。”危怀风现身说法,没有要放弃的念头。
岑雪不想再与他纠缠这个问题,岔开道:“今日来寻春园里的官吏很多?”
“嗯。”危怀风应,知道这是要换话题了。
果然,岑雪道:“园里碧瓦朱甍,雪胎梅骨,的确是个风雅的地方。听闻九殿下昔日也是一位喜欢吟风弄月的人物,今日有这样的胜景,想必他也来了吧?”
危怀风听他提起王玠,脸色微变,唇梢仍勾着:“怎么突然提起他?”
岑雪道:“你以拥护九殿下登基的名义起事后,四方云集响应,可见殿下声名斐然,令人神往。他是襄王胞弟,众多皇子中,与襄王关系最为亲密,或有当年襄王的风范。这样的人物,我自然想见一见。”
危怀风不说话。
岑雪敏锐道:“他不在明州吗?”
“在。”危怀风回答,眼底掖着那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手肘搭在车窗上,靠过来,一副要畅谈的姿态,“想聊他?”
“嗯。”
岑雪不否认,自从被掳以后,王玠此人便神神秘秘的,金鳞从来不提,角天说不清楚,危怀风则说人在明州。可要是人真在明州城里,角天又何至于说不清楚?难不成角天都没见过王玠?
岑雪敛神,要听危怀风好好聊一聊此人,谁知他话锋一转:“三言两语难以说尽,回府后,煮酒叙谈可否?”
“……”岑雪闷声,“不必了。”
“浅酌两杯,我不多喝。”
岑雪抬手关车窗。
危怀风反应快,往外躲开,盯着那一扇无情落下的木窗,摸着鼻梁笑了。
岑雪闷着脸坐在车厢里,因危怀风避而不谈王玠,越发感觉这里面有些疑点,思忖时,外面传来蹄声,金鳞去而复返。岑雪想起危怀先前说的那句“让雪卢来一趟”,心思微动,听得外面交谈声响起,悄悄拨开车窗往外看,发现金鳞带来的果然不是人,而是危怀风那一匹新的坐骑!
那坐骑一身雪白,唯鬃毛微微泛金,跋涉在日光与雪地中,宛如天神战马,散发光泽。岑雪上次没问过名儿,这厢得知马儿竟被危怀风唤做“雪卢”,心里头一下像被打翻了五味瓶似的。
先是“雪稚”,后是“雪卢”,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因为马呈雪白色,可是危怀风明明知晓她叫“岑雪”,又开口闭口唤她“小雪团”,居然还给坐骑以“雪”取名,一次是巧合,两次可就是太欺负人了!
抵达官署后,马车停下。周俊生早便等在门外,见车停稳,赶紧上来接狗儿,因为独臂抱狗不方便,特意准备了一个箩筐,里面铺着棉垫,又厚又软。
危怀风已下马,把马鞭扔给金鳞,看见周俊生这模样,要来帮忙,谁知刚上前,岑雪便已抱着狗儿出来了。
“想是快要生了,早些请个兽医来看看。”岑雪柔声交代,弯腰把狗儿放入箩筐里。
周俊生单手搂紧箩筐,低头看里头已恢复些神采的狗儿,笑着承诺:“嗯,岑姐姐放心,我会照顾好它的!”
危怀风看他二人这和谐的画面,莫名看出些姐弟的温情,不再打扰,等周俊生走后,才走上来道:“真不留着养一养?”
岑雪看都不看他一眼,下车以后,掉头走入府门。
“?”
危怀风挑眉,问金鳞:“我又招惹她了?”
金鳞撇唇,开解道:“岑姑娘今日心情一直不佳,大概是有烦心事,回头少爷哄一哄应该就好了。”
危怀风琢磨着“心情一直不佳”、“烦心事”,郁郁寡欢。
看来,“霸王硬上弓”这法子是有点不大行啊。
※
数日后,周俊生来报喜,说是那黑狗昨晚上顺利分娩了,生下了四个小狗崽,三个黑白相间的,一个纯黑的,想来狗崽的爹爹是只大白狗。
周俊生带来了那只纯黑的小狗崽,小小一团,巴掌点大,眼都还没睁开,毛也没多少,像只小老鼠似的,夏花差点没敢碰,躲在春草身后。
“岑姐姐,少爷军务繁忙,不能每日陪伴着你,这只小黑狗,你留着养吧,平日里也多个伴儿!”
岑雪本来是不打算要养狗的,可这一次,却接受下来,谢过周俊生后,让春草把小黑狗儿收下。
外面天寒,小黑狗儿自然得先放在屋里养,春草抱着小狗儿进来,倒是挺喜欢的,笑着道:“姑娘,先给取个名儿吧。叫什么好?”
岑雪二话不说:“阿风。”
第80章 赏梅 (四)
危怀风这两日又去了一趟城外灵云山, 跟前两次一样,除一肚子气外,什么都没带回来。
倒是金鳞那里收了一份西陵城发来的密信, 危怀风打开, 看见樊云兴在上面吹须瞪眼地质问王玠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抵达西陵城, 默默把信折了, 让金鳞扔进火盆里烧掉。
处理完军务, 返回客院时, 已是这一天的黄昏。数日天晴后, 冬阳已融化了满院雪泥,光秃秃的枝杪横伸在墙头,往槛窗上投落参差不齐的灰影,危怀风没换戎装, 从月洞门那头阔步走来,甫一抬头,便先朝主屋看。
外面没人, 倒是里面语笑喧阗,很是热闹的样子,危怀风眉峰微动, 放缓脚步,打帘而入后, 便听得一人道:“阿风来啦!”
危怀风:“?”
这声音有些耳熟,但明显不是岑雪,再者岑雪一向乖乖唤他“怀风哥哥”,什么时候喊过“阿风”这样黏腻的称呼?
正费解, 槅扇里又传来那人声音,欢喜道:“阿风, 快往我这儿来,乖乖的,我给你喂奶喝!”
“……”
什么玩意儿?!
危怀风垮着脸,举步走入槅扇里,看见岑雪、春草、夏花主仆三人围在铺满褥垫圈椅前,里头趴着只巴掌大的小狗儿,眼都没睁开,黢黑一团,费力地伸着狗腿子,东倒西歪。
夏花手里则捧着一盅热乎乎的奶,催促着小狗儿往她的方向挪,那一声声的“阿风”正是出自她的口。
危怀风算是看明白了,咬着牙站定,夏花又一声“阿风”要唤出来,突然察觉身侧来人,抬头一看,差点吓泼了捧在手里的一盅热奶。
“大……大当家!”夏花舌头打结,看危怀风一袭戎装,英姿过人,又改口,“大将军!”
春草忙也站起来行礼,知道先前那几声“阿风”都被听去了,心里七上八下。
危怀风倒是一脸笑,尽管皮笑肉不笑的,但语气听着还算温和:“谁取的名儿?”
“我。”岑雪应答。
危怀风点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阿风,好名儿。”
岑雪狐疑,抬眸觑他一眼。春草、夏花二人识趣地退下。内室里燃着幽淡熏香,是岑雪爱用白芷,散在暖烘烘的屋舍里,本是清淡高雅的香气,也凭着这暖多出两分旖旎来。
危怀风俯身,问:“敢问,我又招惹你了?”
岑雪耳朵上拂来热气,转开脸,看向别处:“你自己清楚。”
危怀风哂笑,在她身旁的绣墩上坐了,心里飞快地琢磨。上次逛梅林她生气,是因头一天夜里他借着酒劲亲了她,后来又以给岑元柏传信为条件要求她陪着逛梅林。可是那天以后,他转头便吩咐金鳞把给岑元柏传信一事办了,因为在外忙,也没有再冒犯她过,她何至于发这样狠的脾气,要把他当狗崽儿来唤?
眼神动着,危怀风看向那狗崽儿,心里某处倏而一亮,想起那天回官署的一茬,哭笑不得。
“小雪团,你是不是冤枉我了?”
岑雪本来等着他醒悟后道歉,谁知等来这样一句,闷闷不平的,倒像是他受了委屈,便沉默着不回。
“人家本就一身雪白,我叫声‘雪卢’,不可吗?”危怀风用着商量的语气。
岑雪道:“那如你所说,君子之德风,‘阿风’既是个好名儿,我用来唤这小狗崽儿,也不无不可。”
“是。”危怀风承认,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只要你喜欢,自然是想怎么唤都行。”
“……”岑雪又觑他一眼,看他并不恼了,反而一脸要哄人的耐心,心里那点不忿散了些许。
危怀风继续保持那副好脾气:“那依你看,‘白卢’如何?较之‘雪卢’,是否更妥帖些?”
岑雪于是更没有再生气的理由,垂眸应:“嗯。”
危怀风笑一声,满是无奈与宠溺。
岑雪耳根又微微发烫,气是顺了,可是仍然想不通一事:“你为何总是要骑白马?”
以前危怀风是危家寨的大当家,不用参与战事,以白马雪稚为坐骑尚且合理。可是武将在战场上征伐,动辄浴血,为不扎眼,大多骑的都是毛发黑亮的汗血宝马,骁勇不说,战后也方便清洗。危怀风可倒好,□□一抹雪白,像生怕旁人认不出他似的。
“为何总要骑白马?”危怀风重复着岑雪的话,坦诚道,“因为好看啊。”
“?”岑雪难以相信是这样的理由。
危怀风戳一戳圈椅上的小黑狗崽儿:“你不觉得这家伙要是只白的,会更招人喜欢?”
小黑狗本来都快站起来了,被一戳,四仰八叉地倒下。
岑雪扶起来,颦眉道:“哪有?”
“哦?”危怀风笑笑,顺着杆爬,“听你这语气,倒像是更喜欢黑的?”
岑雪一下听出这话声里憋着的坏劲,抿唇不语,垂头时看见危怀风放在圈椅上的手,又宽又大,肤色很黑,与她瓷坯般的白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忽然不敢想象这两只手要是握在一起,会呈现怎样惊心的画面。
危怀风不知她心里所想,屈指敲着褥垫,手背绷起淡紫色的筋。他看她颔首不答,颊畔微红,猜想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羞了,鉴于上回“霸王硬上弓”的教训,没再撩拨,看回被扶正的小黑狗,聊道:“它娘生了几个?”
“四个。”
“都是什么颜色的?”
“一个黑的,三个黑白相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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