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看着宝缨,目光里有些不忍,叹道:“你呀,不知道人能有多坏……”
尚功局和宫外往来多,文竹比宝缨消息灵通得多。她说杨会这人名声很不好,风流好色又无法无天,做出过数不清的荒唐事。
就在上半年,杨会和郑尚书的儿子争纳一商户女为妾,女子的父亲哪边都不敢得罪,双方争持不下。郑公子为人单纯,还在想法子打动那商户呢,殊不知杨会已经命家仆劫走那女子,先霸王硬上弓,事后才补了文书。
文竹脸颊涨红:“希望是我多想了……我就是觉着,以杨公子这般品性,万一他也对你用强,把生米做成熟饭……到时候,陛下就是想护着你,恐怕也……”
“皇宫里他也敢……”心脏像被狠扯了一下,这杨大公子,可能真敢。
世人总是将女子看成男子的从属。她只是个戴罪宫女,若真被杨会毁了名节,这辈子就只能跟他了,即使是皇帝也不好强行留下她。
再说,符清羽会为了她和杨家翻脸吗?
宝缨真的不确定。
文竹见她脸色惨白,显然是吓到了,急忙安慰说:“我只是提醒你多注意,其实不大可能发生……唉,说来说去,症结还是在陛下那里。他不临幸你,就把人这么晾着,整天和低级宫女一样抛头露面的,怎么挡得住狂蜂乱碟?”
宝缨默默垂下了眼。
曾经她天真的以为,无论皇帝是否临幸她,只要有太皇太后那句话,她至少能在宫檐下苟活一生。
可是,太皇太后毕竟去了,人走茶凉,那句话在多大意义上算数,谁也说不准。对方又是杨府的大公子……
杨会轻浮霸道,宝缨自是不喜,而杨府,更是让她深深恐惧。
虽然她对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了解不多,但当初父亲出事,正是杨用和儿子杨平力主给父亲定罪,以近乎于斩草除根的态度,将程家连根拔起。
这样深的芥蒂,就算不管内心的朦胧的爱意,就算她可以任命当杨会的妾室,杨府其他人会放过她吗?
真进了杨府,她要怎么活?
安分守己,不争不抢,原来也并不能躲开麻烦。那一刻,宝缨深刻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卑微和无奈。
她下意识想要求助的人,或者说唯一能够抓住的人,只有符清羽。
要是陛下临幸她就好了……那些怂恿她勾引皇帝的人,他们说过的话在耳边萦绕,宝缨暗暗打定了主意。
不成功便成仁罢。
反正符清羽再怎么恼她,罚她,鄙夷她,都不可能比被杨会强占更坏了。
像刀子悬在头顶,宝缨心神不宁,她想尽早试试。
只是连她也没想到,机会来得那样快。
……
那是个顶寒冷的冬夜,刚好轮着宝缨前半宿守夜。
符清羽对声音极其敏感,喜静,不喜人近身,也不喜欢被窥探。守夜的人睡在外间,隔着重重幕帘,只闻其声不见人影。
宝缨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明知内室的龙涎香快燃尽了,却拖着没去换。心里想着,若香燃尽前符清羽便歇下了,那她就借着换香的由头,进到内室,和他独处。
符清羽那天饮了酒,平素白净的面庞湛出酡红,像白玉染上了红髓。
一贯清冷的眼也少见的带着几分迷茫,却还是依照惯例,带了一沓折子,梳洗后就着琉璃灯的光华批阅。
映在墙上的影子,照旧运笔如飞。
却终究是肉体凡胎,批着批着,气息趋于紊乱。又过了不久,符清羽叫人拿走奏折,熄灯躺下了。
宝缨留守在外面的小榻上,竖起耳朵,极其罕见地,听到符清羽在踏上不住翻身,呼吸沉滞。
他没睡着,所以宝缨悄悄起了身,手脚却因紧张而变得冰冷。
她在门边轻声问:“陛下,香快燃尽了。您要是还没睡,奴婢现在换了?”
里面,符清羽深重地叹了口气,似乎回答这个问题需要调用起特别的力量。
说来也怪,符清羽对衣食不大讲究,底下人只要循例置办即可,却唯独看重熏香。居室里日日燃香,衣物也要反复熏腾过才肯上身。
宝缨猜,他不会允许香炉熄掉。
果然,隔了一会儿,符清羽轻轻说了个“嗯”字。
宝缨手脚麻利地填好香料,一边在心里给自个儿打气,缓步来到床前,跪在了脚踏上。
在长明灯柔和幽静的光里,她觉得,符清羽的模样,好像和平时不大一样。
睡觉从来都规规矩矩的人,这会儿被子没盖好,亵衣的领口也松了,袒露出大片胸膛。
宝缨脸一热,心知没有退路了,攥紧手心道:“陛下……”
床上,符清羽的呼吸骤然收紧。
他转身,和她看了个眼对眼:“你怎么在这儿?”
声调虽然不高,也能听出些微的颤抖。
宝缨这才发现,他脸红的有点过分,殿上温度适宜,可符清羽额角却布满大颗的汗珠。
“陛下您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传——”
话没说完,突然,被按住了嘴巴。
他的手掌很热,虚虚按在唇瓣,只一下,像失去了力气,垂落下去。
符清羽咬牙吐出两个字:“闭嘴。”
即使他不说,宝缨也知道不该多嘴,立刻噤声,连呼吸都屏住了。
符清羽缓缓起身,合眼几息,急促的呼吸逐渐缓和。
再睁开眼,他又是平常那副清明的样子——假如不去留意眼里的血色。
符清羽似乎比宝缨更不自在,手落在被子上,指节屈伸,抓出几道痕迹。
“大晚上的,这是要做什么?”他垂眼,“你最好能给出一个让朕接受的理由。”
“奴婢……能一直留在陛下身边吗?”宝缨平常语速就不慢,这一刻更因紧张而变得飞快,变得语无伦次,“……您叫奴婢习字,奴婢已经练得很好了……调香也一直在进步,陛下上次还夸了的……您看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叫奴婢来宣化殿,奴婢这都来了三年了……奴婢担心完不成她老人家留下的任务……啊!”
符清羽突然倾身向前,按住了宝缨肩膀。
这个姿势,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鼻尖,牵扯出丝丝缕缕的痒。
宝缨呼吸一窒,急忙错开眼。
于是也没有注意到,符清羽眼底翻涌的情绪。
喉结上下滚动,他的音色比往常更沉、更哑:“突然说这些,发生什么事了?”
夜色里,他的声音无比温柔,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沉霭的龙涎香,带着一丝清冽酒气,勾起渴望的火苗,越升越高,直到碰上天顶,轰然碎裂,绽出满室春芳。
宝缨抽了下鼻子,忽然什么都不怕了。
她把杨会对她的觊觎,添油加醋地讲给符清羽,最后又抽了下鼻子,小心翼翼地问:“……太皇太后让奴婢跟着陛下。就算真有人要讨了奴婢,您也不会答应的对么?奴婢不想离开,求您别让奴婢走。”
符清羽收回手,睫毛抖了两下:“知道了。就算他真敢提,朕也不会准,你可以放心。”
可……若是他先下手为强呢?
宝缨快哭了:“可是……”
符清羽掐掐眉心:“可是什么?还想朕怎样?直接说吧。”
宝缨心一横:“奴婢的事,除了太皇太后当初匆匆一句,始终没个章法,才引出这般叫人不快的事。若是……陛下让奴婢尽了应尽的责任,便没人敢胡来了。陛下,您准备何时临幸奴婢?”
话音刚落,符清羽突然转开脸,咳了起来。
这下,连守在更外面的人都给惊醒了,急忙问:“陛下?”
“咳——无事。”符清羽忙道。
那内侍恐怕困糊涂了,竟没走,又问:“陛下,您要饮水吗?诶,今个儿守夜的人去哪儿了?怎么不给陛下送水?”
宝缨脊背绷直,一扭头下意识要答话,却突然被拉进了灼热的怀抱。
“现在。”
什么?
宝缨还没反应过来,又听符清羽厉声喝道:“少聒噪!滚远点!”
符清羽极少疾声厉色,外面的内侍终于知道扰了皇帝清梦,匆忙告罪走开了。
宝缨松了口气,身子软下来,又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霎时绷紧,迟疑道:“……陛下?”
符清羽将头埋在她颈弯,轻笑了声:“……不是你逼问朕何时临幸么?”
咚,咚,咚。
心跳声震的宝缨浑身发麻,她以为她再也听不到其他声响了,可是又听见符清羽说:“……就现在吧。”
滚烫泪水涌出,宝缨想,她大概是太高兴了。
……
第二天一早,起居注上记下了宝缨的名字。那场风波和她的心自此尘埃落定。
只是事后回想起来,宝缨总觉得不可思议。那一夜,她竟然成功了,竟会这样顺利……为什么?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原来是个错误,是英明睿智的少年天子,曾经犯下的错。
怪她,用了那么久才看清。
宝缨敛起神色,轻声说:“乐寿,我们走吧。”
第28章 〇二八
◎怎样做,才能帮到她◎
“陛下, 这道群仙炙火候正好,再用一些吗?”
乐寿刚一问出口就后悔了,皇帝连摆手说不要。虽只一瞬间, 乐寿却分明看见皇帝嘴角往下塌了塌。
乐寿急忙把这一道菜挪开,却依然摸不着头脑。
以往他也伺候过皇帝用膳, 一向以为这位主子是个不挑嘴的人, 从来不对吃食上的事置喙, 用膳也不过是把三十二道菜各过一遍,天天如此, 年年依旧。
今天这么明确流露不满是从没有过的。
是以,即便皇帝没说什么重话, 也够叫乐寿心惊胆战了。
不由思忖,这宣化殿的食单至少四五年没改动过, 也没听说御膳房临时更换大厨,前两天伺候用膳……陛下好像还挺喜欢这群仙炙的。
到底是哪儿不对呢?
乐寿死活想不通。
偏生这些日子陛下总让他伺候用膳, 其他人打趣说乐寿这是入了陛下的眼,乐寿却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到后面更是束手束脚,大气都不敢出。
这顿饭还没完, 梁冲突然进来, 在皇帝耳边禀报了什么, 皇帝便放下了筷子,边往外走边说撤了吧。
乐寿刚喘了口长气,又听皇帝嘟囔了句,今天这香也不对。
可是殿上燃的香也都是按照香谱调的, 什么天候用哪种合香, 一丝一毫都不敢马虎, 要说不同……
唯一的不同。
乐寿心脏猛抽了下,把收尾的事交给旁人,便魂不守舍地往自个儿住处走。
半路上却还是叫师父给抓着了。
何四喜端着一副慈祥的模样,淡淡开口:“乐寿啊,你刚来那会儿,我教给你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乐寿忙道:“师父教诲从不敢忘。在宫里伺候,第一桩要紧的事就是得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绝对不能做。”
何四喜拢拢袖口,哼了声:“光记在嘴上,没记到心里。除了这个,你还得想明白了,哪些东西是你该想的,哪些啊……是放在脑子里都该死的。”
何四喜拍拍乐寿肩膀,叹道:“事已至此……是造化还是劫数,全看你接下来怎么做。你是个聪明孩子,别让我失望。”
乐寿应是,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久久才能迈出步子。
回到空无一人的住所,闩了门,才从衣裳里层小心解下一只荷包,又从荷包里掏出残破的石青色连蝉锦香囊。
乐寿望着香囊,苦笑:“你说说你,针线活不怎么样,调香的手艺倒是一流。”
即使香味快散尽了,独一无二的余调,还是叫何公公给闻出来了。幸亏陛下最近心事重,没把心思放在这上头。
想到这,乐寿倒抽了口凉气……应该是的吧……
陛下虽年轻,论精明可能还超过何公公,万一过后想起来……
乐寿后怕地闭上了眼。
其实不必何公公提点,乐寿又何尝不懂,即便这香囊残破不堪了,也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肖想的。
当初他抢下这香囊,当真也没想太多,只是见不得一番心意化成灰烬。
可过后,真的将她亲手做的香囊握在掌中,却又不一样了。
妄念丛生。
那个人,是最早对困境里的他伸出援手的人,也许也是唯一一个帮他不求回报的人,更是令他感受到亲近和温暖的人。
乐寿知道,她的目光从没放在他身上过,对他的好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对程宝缨来说,他甚至也不是最重要的朋友。
所以,他一直将这点虚妄的心思深藏心底,所求也不过是……把这点余香留住,好像还能陪伴在身边。
然而也还是不行。
那么该怎样做,才能补救现在的局面?
更要紧的是,怎样做,才能帮到她?
“竟真从杨会嘴里套出了密钥,打开了墓穴。陛下英明!”多日不见的魏嬷嬷边呈上文稿,边衷心称赞。
符清羽只是淡淡笑了下,接过文稿来,仔细查看。
他从来不吃马屁,更何况,从杨会嘴里套话也不需要多高明的技巧。
实际上,经过一场行刺风波,身体疲乏不堪,精神却亢奋,再灌下几杯烈酒,不需要符清羽多问,杨会自己根本合不上嘴。
在杨会面前救下杨灵韵,更是让杨会触动颇深,一下子将符清羽引为知交,说了许多有的没的。
杨会生母和杨平本就是家族联姻,盲婚哑嫁,又早亡,做夫妻的时间极短,谈不上深情。杨平很快续弦,把发妻留下的一儿一女交给乳母,便也再没上过心。
在更多子嗣出生后,一比较,更是越发嫌弃杨会这个不成器的长子。杨会说起父亲的冷淡,眼泪汪汪的,说要不是杨灵韵被选为皇后,杨平早就想改立宗子了。
“外人看我们风光,”杨会自斟自饮了一杯,发自肺腑地说,“其实好些年都是臣跟小妹,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走过来的。如今可算雨过天晴……陛下如此爱护小妹,把她交给陛下,臣也可以放心了。”
再后来,符清羽随意提了几句,那密钥便像长了翅膀,从杨会嘴边溜了出来。杨会大醉一场,第二天再记不得自己说过什么。
着实太顺利了。
符清羽将手中的文稿丢给梁冲,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模样:“有这个,应当够给杨家定罪了。”
梁冲接过一瞧,念出上面的文字:“《良驹赋》……嚯,这说的是高祖皇帝向杨家借马的典故。”
符清羽翘翘嘴角:“没错。”
大夏立国之前,北方经历了三十多年动乱,数个势力并存,今儿个你打我,明个儿我打你,争扰不休。那时,以杨家为首的几大世家没有随前朝皇室南渡,而是留守中原,高筑门户,收养流民,招募私兵,形成一方割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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