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前朝丢了塞上和凉州,中原再也没有良马产地,难以训练骑兵。而杨家当时的家主颇有远见,和一支突厥人搭上了关系,得以引入突厥马良种蓄养。是以在符清羽的曾祖父和高祖父起事争夺天下时,也不得不登杨府门槛,借来百匹战马。
这篇《良驹赋》便是为颂赞杨家家主的功绩而作。
魏嬷嬷只是粗通文墨,梁冲把这里头的典故讲了出来,她还是不明白:“老奴不懂,杨家借马给高祖,怎么反而成了罪名呢?”
梁冲讥笑:“同样的话,说话的人不同,那表露的意思可就不一样了。”
“世之伯乐,舍公其谁?这话,要是高祖自个儿说的,可能算是君臣之间一段佳话。可惜啊,却是杨用说的……”
符清羽冷声道:“他这是相马呢,还是说,须得叫他杨家相看了,高祖才登上皇位呢?”
“可不是,”梁冲轻蔑笑笑,“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他往后翻了翻:“后面的倒没什么……是杨家历年跟突厥人买的……飞电……白骢……都是马的名字。”
梁冲将文稿放在案上,随口道:“直到现在,杨家豢养的良马也是最多的,和突厥人的交易一直没停啊。”
符清羽道:“中原缺少大片草场,马儿难得自由驱驰,就是天上的龙种,几代下来也成了驽马,只有不断引入野性未驯的良种才能维系。如今御苑的马也是采取这……”
他忽地顿住。
目光落在那页写满了良马名字的纸上,衣袖里,手掌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两下。
梁冲和魏嬷嬷都不明所以。
“你刚才说……”符清羽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一直没停?”
可是,若是停过呢?
第29章 〇二九
◎结束掉这个错误◎
梁冲又拿起那份文稿, 这回仔细看了那几页名马。单子列得详尽,每匹马后面都记载了马龄、马种、出处,以及入栏的时间。
叫人在意的便是这些马匹进入杨家马场的时间——乍一看不明显, 比较起来才能发现。大抵是由于马场占地所限,每几年里入栏的马匹大体维持在同一个数目上。偏偏中间有段时间, 突兀地停掉, 打破了这一规律。
好巧不巧, 正是光化十七年,武烈皇帝北征惨败的那一年。
梁冲抽了口凉气, 伶俐的口齿打了结:“这、这……”
几乎不敢往下想。
要是印证了这一猜想,杨家的罪过可不止是僭越无礼, 分明是叛国了,简直罄竹难书。
符清羽抬起眼, 深沉的眸子里一片血光:“这些年来,当年那场战事究竟是如何泄的密, 怎会叫突厥人提前做好了准备,始终是众说纷纭。兵部和中书省查不出,三司会审查不出,连暗卫也理不出头绪……前前后后处置了不少人, 却都叫冤。若真是这样泄露出去的, 那可……”
目眦欲裂, 他合了合眼。
当年杨用不惜和皇家撕破脸也要抢先接管朝政,原以为是政见不合,抑或是权欲熏心,现在看来, 却不仅如此。
也许更是因为, 杨家经不起细查, 若真让符铄还朝,或是让任何一个强有力的皇子控制朝政,事后清算杨家便要遭遇灭顶之灾。
杨用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只能铤而走险,强行夺权。
而他成功了,在杨家一手操控下,事后的追查只怕也被误导了方向,怎么查都是一笔糊涂账。
“好啊……”符清羽怒极反笑,“他们这些世家,在乱世里宅门高筑,隔岸观火,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将君王和万民放在家族之后,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何况,当年天下大乱,杨家坐山观虎斗,未必没有坐收渔翁之利的想法,可惜这一等,就错过了下场的时机,叫符氏为首的泥腿子们壮大实力,打下了江山。百年世家不得不给中下层出身的武将俯首称臣,本就不情不愿,哪会真正忠心呢。
若说原还顾忌对世家和天下人的影响,想着给杨家留个体面,这下倒是不用了。
根本不必他去捏造什么罪名,杨用的墓里,竟是给他备了这么一份大礼。
符清羽厉声道:“给朕彻查!”
“是!”
部署完大事,魏嬷嬷又道:“前些日子在宣化殿探头探脑的那几个,老奴已经查清楚了,陛下想怎么处置?”
符清羽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被杨灵韵收买,暗中监视程宝缨的几个奴才。
都不是什么可堪大用的人,做事糙得很,留下无数马脚。却像那苍蝇蚊子,无关痛痒,只是恶心人。
他按按眉心:“先放着吧,别打草惊蛇。”
就让杨家再嚣张几日吧。
捧得越高,才能跌得越惨。他很乐意成全。
睫毛颤动了下,符清羽忽然又吩咐道:“魏嬷嬷,杨家的案子可以过到明面上了。剩下几天,你替朕去掖庭走一趟。”
魏嬷嬷不安地瞥了眼梁冲,梁冲却低眉垂眼,安静地如同一尊木雕。
魏嬷嬷只好迟疑着开口:“陛下……事情到了紧要关头,老奴的首要职责是守着您,保护您的安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还能飞出宫墙去么?”
即便在宫里待了许多年,魏嬷嬷还是直来直去的干脆性子,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有话便说。
她的轻功乃当世一绝,实战本事也不差,在这等时节,陛下却叫她去盯着一个小姑娘?这点芝麻大的事,值得她亲自出马?
魏嬷嬷便有些不情愿。
符清羽笑笑,语气和缓却不容反驳:“看好了她,朕才能知道袁逸辰的图谋。”
魏嬷嬷见他心意已决,最后争辩道:“至少也得把胡六、丁小雨两个叫回来护卫陛下。跟了姓叶的这么久,什么都没探出来,那人应当只是个平常医者。”
这两人是闺门卫里的顶尖高手,先前被魏嬷嬷派去监视叶怀钦,一个月过去,却并没发现任何异样。
符清羽沉吟片刻,接受了提议。
魏嬷嬷这才领命离去,最后又嘱托了句:“陛下记得用药。”
魏嬷嬷脚步刚远,梁冲嘟囔了句:“上了年纪……越发啰嗦了。”
“随她吧。如今这世上也没几个人会对朕啰嗦了。”
眉宇间透出一丝怅然。
梁冲好奇道:“陛下撵宝缨姑娘去掖庭,也在使欲擒故纵这一招?”
符清羽抿了抿嘴,没有否认,却说:“袁高邈固然想借勤王东山再起,却不是执着权势的人。依朕看,他整幅心思都放在他儿子身上,决心站在朕这边,也不过想给他儿子整个好前程。朕之后要重用袁高邈……”
梁冲心领神会:“……想控制袁高邈,就必须从袁逸辰身上下手?”
符清羽掐了掐眉心,低声道:“……是他上赶着给朕送把柄。”
皇帝这句话,听着倒有些酸溜溜的——梁冲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不敢说,转转眼珠,也告退了。
小书房重又归于寂静。
符清羽这才不做掩饰,愤恨的磨了两下后槽牙。
袁逸辰比他料想的胆子更大,竟一而再再而三顶风作案,铁了心和他抢人。那日在佛堂,远远看到袁逸辰和程宝缨站在一块儿,他嘴里一片铁腥,血液里杀人的冲动疯狂叫嚣。
要不是还得给杨家人做戏,没准就将这冲动付诸行动了。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符清羽不会允许袁逸辰无止尽地惦记下去。
袁逸辰想带人走,他就把人安排到掖庭,给袁逸辰送上“天赐良机”。
若袁逸辰敢犯,便以儆效尤,永绝后患,从此拿捏住袁高邈。倘若袁逸辰知道收敛了,当然也没有任何损失。
左右人是丢不了的。无论哪样,都稳赚不赔。
可是,符清羽内心却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从容,这几日,总是忍不住去想一个问题:
她会跟袁逸辰走吗?
自打从皇陵回来,无意间让她和袁逸辰见了面,一直很听话的人突然变得奇怪。先是闯入私库,随后,明知违抗旨意,却还是去佛堂见了袁逸辰。
他警告过她了,许多次。
符清羽心下对自己说,程宝缨脑子足够清醒,不是不管不顾的人,她应当知晓轻重,不至于犯下无可挽回的错。
可另一个声音却说,那是在她遇见袁逸辰之前。入宫十年算什么,被安排侍寝算什么,一遇到青梅竹马还不是丢了魂,接连做出抗命之举。
心头的燥郁便越发不能平息。
在程宝缨家族覆灭,孤身漂泊的时光里,袁家父子遥遥躲去了巴东,十年后才突然出现,最难捱的日子早就过去了,凭什么还能够让她信任至此?
十年里,一次次向她伸出援手的,带她走出困境的,保护她的人,又不是袁逸辰,那个人除了会说好听话,真正为她做过什么吗?!
要是程宝缨连哪份恩惠更重都分不清,一意孤行地选择袁逸辰,那么……
那么,他又该怎么做呢?
符清羽面无表情地起身,拨了拨香炉里的灰烬,酸涩快要把胸膛涨破了,强压下去,疼痛化为细密的针刺,刺进四肢百骸,连呼吸都跟着一窒。
原来,他竟是委屈的。
自己也觉得可笑。和杨家虚与委蛇了那么些年,每日忍着怒火,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都不会牵起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如今为了这么点小事,反倒忍不得了。
香炉里死灰复燃,星点火光扑簌在深若寒潭的眸中,符清羽深吸了口气。
香气,依然不对。
他要求严格,底下的人断不敢背离香谱,可是依照香谱调出来的香,却还是不对。
这才几天,宣化殿哪儿哪儿都不对,一人独处时,竟旷寂到陌生。
明明她也不是多么吵闹的人,少了她,却只剩一片死寂。唯有离开,才验证出她在生命中所占的份量。
“真是……”符清羽扔了香勺,自嘲地笑了笑。
当年,祖母提出要庇护程家女,符清羽内心是抗拒的。
在九岁的他看来,一朝无能之辈害他失去祜恃,家破人亡,固然杨用更可恶一些,程彦康却也是始作俑者。若不是他救驾失败,父皇未必会死。往更远了说,若不是程彦康一力怂恿,这仗也许根本打不起来。
祖母说,为人、为君都要学会宽恕,符清羽勉强应了。可是,把仇人女儿放在眼皮子底下,仍是超出了他理解的“宽恕”。但他不想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忤逆祖母,所以让步了。
谁知后来,祖母竟异想天开地撮合他与程宝缨,符清羽又气又恼,却也没有失了理智,那些年,点点滴滴的相处,他从心底里不那么讨厌程宝缨了。
他承认,程宝缨是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
但是,祖母说什么有福相有佛缘,能够同他作伴,让他活的正常些……符清羽暗想,什么胡话,硬要塞人也找点更好的借口吧。
符清羽自幼聪慧,知道自己必须要做的事。责任先于一切,便不会拥有凡夫俗子的幸福,那时他想,他不需要陪伴理解,不需要感情,最不需要程彦康的女儿。
多年后的今天,却忽然懂了。
一直筹谋的事宜将见分晓,没有兴奋,没有快意,他只是感觉很累。
偏偏在这个时刻软弱,靠自己几乎没办法撑过去。想见到她,一闭上眼睛全是她。想有她在身边,不用交谈什么,但他觉得她都能懂。
没有人比程宝缨更知道怎样照料他,但即使她什么都不做,有一个相伴许久,知道他一路如何走来的人,也已经很好——正如祖母所言。
符清羽浅浅叹了口气:“祖母,我终究拗不过您啊。”
几番挣扎推却,终还是陷进了温柔乡。哪怕开始的混乱荒唐,事到如今,符清羽知道,他需要程宝缨。
她是他必须习得的宽容,是推脱不掉的责任,是他不愿正视的弱点,也是救赎,是快乐。
是心之所向。
符清羽的动作,宝缨自是一概不知。
从踏出宣化殿那一刻起,这个人连同纷纷扰扰的过往,都像一场长梦,离她越来越遥远,痛楚也不那么真切了。
眼下最大的困扰反而是手上的冻疮。
从前在宣化殿养尊处优,结果是一身皮肉养得娇嫩,捣衣的活计做了没几天,手指上已经布满了小而痒的红斑。
每天傍晚,宝缨匆忙吃过晚饭,便急忙烧上热水泡手,才能稍微舒服一点。只是第二天又要吹冷风、浸冷水,几天下来,倒是越发严重了。
每到夜里,钻心的痛痒,叫人辗转难眠。
然而,每个浣衣婢都得经历这一遭,比宝缨严重的大有人在,许多年老的仆妇手上遍布溃烂,指节也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实际上,宝缨有一间单独的屋子,已经是何四喜关照过的结果了,其他的婢女们挤着大通铺,别说求医问药,连烧热水的木柴也没有,只能生忍着。
所以连宝缨所受这般优待,也足以叫人眼热。
掖庭里收容的皆是戴罪之人,有进无出,是宫里最没有盼头的地方。在这儿待久了,大多数人都变得麻木不仁,逆来顺受,也有少数人变得更加愤世嫉俗,尖酸刻薄。
朱秀娘就是后者,见宝缨与旁人不同,暗暗心生不满。
最初几天,朱秀娘摸不清宝缨底细,倒还管得住嘴巴。后来见宝缨和众人一同做事,像是要在掖庭长久待下去的模样,便也不再收敛,见着宝缨总要说上几句风凉话。
这天晚饭后,宝缨随着人流往住处走,手上又痒了起来,便放慢了步子,边走边按摩手指。
按摩的手法是从前学的,符清羽写字累了,经常叫宝缨替他按手指。宝缨不晓得能不能缓解冻疮,只是也没有别的办法,随意试试。
朱秀娘看见,翻了个白眼,跟相熟的妇人嚼舌:“嗬,一点冻疮就受不了了?又是按摩,又是泡水的,真当自个儿是千金之躯呢?”
朱秀娘根本没放低语调,宝缨听得一清二楚,无奈地停了手上动作,快步往回走。
好在很快到了,宝缨走进院子,转身要闭门。没想到朱秀娘也走到她门前,撇嘴一笑,重重的往地上踢了一脚。
宝缨关门的手便僵住了。
这一片都是土路,积雪叫行人踩化了,合着尘土,形成了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泥水坑。
宝缨爱洁,平素走路都小心提起裙摆,朱秀娘这一脚却是猛力踢出,泥水飞溅,月白的裙子霎时沾染了十数个泥点子。
抬头,看到朱秀娘面露得色,宝缨心下叹了口气,“砰”地关上了木门。
朱秀娘在门外嗤笑道:“每天拾掇的花枝招展,不知道的当是哪位娘娘呢?还不是跟我们这样的人同流合污了么?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另一个妇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瞧你说的,我听说人家从前真伺候过皇上……万一哪天又回去了呢?可不是秀娘你得罪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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