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清羽正与身旁的人商议着什么,闻言有些诧异地转过身。
神情里含着一丝不解,似乎不明白她的话语。
杨灵韵泪如雨下:“就算权力之争不可避免,可是这么多年陛下对我就没有一丝眷恋吗?陛下,陛下当时不是还夸赞我,说我像个孩子,应当珍惜这份无忧无虑……我以为……”
符清羽淡然的脸色忽地沉了沉。
“杨小姐,”皇帝的语调依然温和,杨灵韵却无法忽视平静表面下微颤的喉音,“你只记住了这一句,当成是对你的褒赞,却不记得你之前抢先捡起朕的香囊,拒不归还么?”
“不是,”杨灵韵拼命摇头,“我只是,只是……”
只不过是,撒娇开玩笑的啊。
她说不出口,符清羽却领会了,低低笑了声,用从没有过的严厉语气说:“你们杨家和你,只不过是自认高人一等,从来只考虑自己,将自己的利益至于天下人之上。哪怕对面是朕,都敢夺人所好,若换了其他人,又是何等跋扈恣肆,被你欺凌的人又该如何讨回公道!”
符清羽目光幽深:“杨家嫡女不谙世事的天真性子,是在父皇皇兄的血肉之上,十万将士的枯骨和黎民百姓的危难之上娇养出来的……只知谋夺权力荣华,不顾责任。你究竟凭什么毫无察觉,甘之如饴?朕最恨的便是……”
他自己和宝缨,都不得不在幼年学会谨小慎微,学会以孩童不该有的姿态生存,从来不曾拥有过这奢侈的天真无邪。
杨灵韵喃喃道:“所以……所以,陛下说让我们珍惜……”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明白,陛下口中的好好珍惜……竟是因为,他已经给杨家、给她无忧无虑的时光准备好了终结。
杨灵韵哑口无言,皇帝和她从来没有旧情,她又如何能够请求他手下留情?
可她无论如何都要试试。
“陛下……”杨灵韵抹了把眼泪,“臣女知道杨家罪孽深重,父辈、祖父辈的罪过,臣女也不敢求情。但杨家还有妇孺,还有许多旁支,不曾参与到这件事当中,臣女只想请陛下对他们高抬贵手。”
见符清羽静默,杨灵韵急切道:“陛下,世家彼此联姻,各个家族都有嫁入杨家的女子,各个家族也都有杨家的血脉延续,皇家亦然……看在您的生母宋太后与臣女母亲是表姐妹的份上,看在太皇太后亲自为陛下挑选臣女为后的份上,您就放过杨家的旁系吧!”
杨灵韵话音落下,符清羽还没反应,倒是跌坐在地上的杨平重重叹了一口气。
在场了解内情的人也都各自捏了把汗。
也难怪杨家落败,让一手扶植起来的小皇帝连根拔起,杨平傲气有余实力不济,下一代更是拿不出手。
这杨家小姐也是奇了,每说一句话都能精准地踩到陛下痛处。
符氏建国几十年,世家和皇权的斗争从不曾止息,杨家逾越皇权挑起光化之事,刚刚获了罪,这会儿以各大世家同气连枝来逼迫皇帝,那可不是火上浇油么?
至于武烈宋皇后……就是杨灵韵的爷爷杨用在世那会儿,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戳皇帝心窝子啊!
果不其然,符清羽眼角泛红,阴戾地冷笑道:“母后……你不提朕还忘了,朕和你们,还有这笔私仇没报!”
符清羽向前逼近,威压凛然。
杨灵韵从未见过这般暴戾的皇帝,不由吓得连连退后:“我,我……”
符清羽只是停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淡淡:“通敌叛国之罪,若随便什么人说几句话就可免责,要律法何用?”
“杨小姐倒也不必强调婚约,且不说许你后位乃是祖母被逼无奈之举,只说你本人……光是擅入宫禁、安插眼线这两桩事,足见恃恩而骄,结党弄权。尚未立后便失德如斯,又如何叫人信服,你能母仪天下?以皇后自居,先看看自己是否配得上!”
说到情切,符清羽掐掐眉心,命令道:“所有案犯,押入诏狱,留待候审。还有——”
他冷淡扫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把杨会找出来。”
“动手吧。”
说完,符清羽再没看任何人,不顾身后阵阵哀求,转身离开。
梁冲跟在他身后,小声询问:“陛下,八百里加急速报,杨氏祖业已经被控制住了。消息是今早发出的,昨夜同杨氏私兵有几回交火,都被平息了,伤亡我一敌十。”
符清羽没有放缓脚步,虚虚嗯了声。
梁冲又问:“杨府被围,消息恐怕已经在城里传开,杨家的党羽亲信怕也要闻风而动了。奴才的人一直监视着,只等您一声令下,就能动手。”
符清羽摇头:“不必。把暗哨放在城门,谁心里有鬼,想往外跑,格杀勿论。省的一个个审问。”
梁冲应是,回头吩咐了手下,再一转身,却发现皇帝突然停下了。梁冲一时收不住,险些撞上。
原来都出了杨府了。
梁冲见符清羽走到一棵大柳树跟前,扶着树干,急促地喘气,身躯微微颤抖。急忙取了貂裘,披在皇帝肩上:“陛下您……”
“无事。”
符清羽按按太阳穴,缓慢起身,舒出一口气:“竟敢在朕面前提起母后……真是……也不知母后现在到底在何方。”
最后一句,语气中有掩盖不住的焦躁。
梁冲默然。
杨用不光害死了先皇和十万将士,还迫使皇帝和宋后母子生离。早几年,符清羽刚刚有了自己的势力,便派出了探子,到突厥人内部搜寻宋太后的下落。
好不容易查出一点线索,还没来得及想办法营救,这线索却在一年前,又断了。
也难怪听不得杨灵韵胡说,一听就急。
梁冲只得安抚道:“陛下稍安勿躁。事情得一件一件的做,今儿个处置了杨家,日后陛下行动再无掣肘,一定很快就有好消息。”
“好消息……”
符清羽无意义地重复着,抬起头来,沉静锐利的眸子深处,透着一片茫然。
“父皇……母后……”薄唇微动,却又不说了。
终于现出一丝曙光了么?
空气冰凉,符清羽深吸了一口,只觉得肺腑里都充满了冰凌。
天边残月如钩,很像杨用总挂在唇边的讥笑。
莫名想起很多年的冬夜,他刚即位,被逼着去祭奠了“亡母”。
彼时还做不到将情绪收放自如,回宫闹了脾气,丧服未解,一个人跑去长乐宫的角落,固执地吹着夜风,谁叫也不理。
祖母叫了他几次,最后深深叹了口气,说别管他了。
然后,就只有他一个了。
没了发泄的对象,反倒越来越心气难平。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小心翼翼踩在雪上,做贼似的。
符清羽早听到了,等人走近,突然转身怒目而视——小姑娘裹得像个球,一见他转身顿时颤了几颤……
更像皮球了。
但她比符清羽想象的胆子更大:“我、奴婢想看看奴婢的雪人。”
符清羽皱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墙角脏兮兮的一个鼓包。
只有雪,没有人。
符清羽当即想驳斥她,可那样便是被她带跑了,所以他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认出是程彦康的女儿,被祖母叫来长乐宫侍奉的。
叛贼。
符清羽心里暗想,语气不善道:“朕去祭拜了父皇母后。父皇崩了,因为无人救援,自刎在十方原。”
拜你父亲所赐。
程宝缨显然没有理解隐含的意思,她揉揉眼睛,细声细气地说:“没事的,我爹娘也死了。”
符清羽急道:“母后还活着!”
突然喉头一哽,“阿娘分明没死……我却不得不去祭拜一座空坟。”
符清羽低下头,狠攥手心,逼退眼眶中的泪水。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块帕子,小姑娘眨眨眼,不知死活地问:“陛下,你要哭了吗?”
“朕没有!”符清羽立刻收回了眼泪,挥开手帕,怒气冲冲地瞪她。
羞愤至极,心中觉得丢脸。
他母后至少还活在人世,还有可能再见,面前的女孩却不能够。
听说程彦康兵败的消息传回,他的妻子从城墙跳下,殉情而死。
符清羽忽然气不起来了:“你……再也见不到爹娘了,不会难过吗?”
程宝缨想了想,突然神神秘秘地说:“我还能见到我娘啊。我娘变成仙女了。”
符清羽怎么也预料不到这个回答,张着嘴,傻乎乎地“啊”了一声,又立即否定了这句胡话,正色道:“世上没人见过仙女。”
“我见过。”
符清羽:“……”
程宝缨见他许久不说话,比划着手解释:“我娘变成仙女了。然后,我见过我娘。所以——”
她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所以我见过仙女。”
符清羽从没这么无语过。
为什么要开始这段对话?
可能他真是傻子,不然怎么会跟疯疯癫癫的丫头废话这么久?
可是,就是在互相搭不上陷的对话里,不知不觉的,他心里的怨气,也都被抹平了。
……
符清羽用袖口擦了把脸,发现自己竟然是在笑的。
十年艰辛,尽可付之一笑,他终是等到了扳倒杨家这天。
那她呢?
在这个沉滞血腥的夜晚,他忽然很想见她,很想看见那双澄明的眼。
祖母说得对,宝缨能够抑他的心魔。
无法克制,也不想再去管袁逸辰的伎俩。反正他会将她好好看住,谁也带不走。
符清羽收回思绪,急步走到自己那匹汗血宝马前,纵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骏马一下子纵出两个身位,蹄声清脆,在深夜戒严的长街上跑了起来。
“陛下——”
梁冲急忙催马跟上:“陛下要回寝殿吗?”
符清羽快马加鞭,朗声道:“去掖庭。”
第32章 〇三二
◎究竟是谁◎
马蹄踏破夜色清寥, 汗血马脚程轻健,一盏茶功夫已经穿过朱雀大街,来到皇城之下。
宫门洞开, 符清羽轻轻抽了一鞭,马儿扬起前蹄, 纵入朱漆大门。守卫只觉眼前白影晃过, 余音犹然荡在耳际, 一人一马已消失在幽长宫道的尽头。
吊了许久的心,终是稍稍回落。积压下的陈年旧疴, 也叫冷风吹散了些。身体疲惫至极,心情却难得畅快, 仿似前途上的障碍都不会再妨害到什么,拂晓终会降临。
只要见到她, 只要在一起。
她此时在做什么,这些日子, 她心中也有等待么,还是……符清羽不愿去考虑另一种可能。
只是近乎一厢情愿地认为,宝缨不是不懂事的,和她解释, 她应当能理解。
他也不会再计较她和袁逸辰计划了什么。袁逸辰的计划, 注定不能成功, 又有什么值得计较的。
此后不会再有桎梏,他会将人牢牢放在身边,不容觊觎。
只要见到她,告诉她。
符清羽扯了下缰绳, 催马转向掖庭方向。
“陛下——”
面前夹道上人影一晃, 猛地勒马, 发出长久的嘶鸣。符清羽看出来人的面貌,立时沉下了脸:“何事?”
魏嬷嬷轻巧避开马儿,站立在路旁,面带愧色:“老奴该死。一时失察,让人给跑掉了。”
……跑掉了?
她说什么?宝缨……跑了?
符清羽一时恍惚,好像不能理解魏嬷嬷话里的意思,面上的表情凝住片刻,随即身躯猛地一震。
□□坐骑感知到骑手的茫然,不耐地耸动,差点将人给掀了下来——
“陛下!”魏嬷嬷急忙上前牵住缰绳,“陛下别急,闺门卫一路追踪,已经重新找到线索。午时三刻,午时三刻载着宝缨姑娘的马车出了城门,沿着大道向西南走。老奴的人找到城门时,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那马车上载着酒桶,外形很好辨认,说不定这会儿闺门卫已经把人给追上了。”
魏嬷嬷嘴上宽慰着皇帝,自己心里却也是一团乱麻。
她自恃武艺高强,以为程宝缨不过是个年轻天真、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逐日相处下来,又不免对程宝缨感到同情,这便放松了警惕,终于着了道。
心里又急又气又悔,一面想赶快把人追回来弥补过错,另一面却也担心,那丫头不听劝,一意孤行和陛下作对,要真是找回来,皇帝还能再轻饶她么?
更差的情况,要是人追不回来,那……魏嬷嬷不敢往下想。
“是么,”符清羽轻声说,“谁干的?”
若无人相助,凭程宝缨自己还没能力插翅而飞。
不等魏嬷嬷回答,他已经知道答案:“袁逸辰。”
“是,”魏嬷嬷惭愧的不敢直视符清羽,“帮宝缨姑娘逃跑的人,进宫时用的侍卫令牌。顺着这条线索追下去,确认是袁小将军的属下。”
“呵,午时三刻,偏偏在这天,真会选日子……”符清羽抬眼望天,轻笑了下。
午时三刻抵达城门,也就是说她选择在迎亲的仪仗前往杨府时,逃离皇宫……是真的在处心积虑对付他。
于是,他这一夜的期许都变得像个笑话……偏偏这个局面,还是他自己造成的。
是他设下的圈套。
纵是事先告诫自己无数次,沉住气,迎刃而上,将袁逸辰的逾越之举化为控制袁氏父子的把柄,叫他以后再也跳不出手掌心。
如今目的达成,人也不算丢了,可是为什么,他自己还会被伤到?
心脏上密密麻麻地刺痛,叫人不堪承受。
符清羽闭了下眼睛,木然地下马。
魏嬷嬷恭敬退后,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一切过错皆是老奴的,过后任由陛下惩罚。只是在这等紧要关头,还望陛下爱惜身体,以大局为重。”
符清羽充耳不闻,负手在孤寒的宫道上走着。梁冲等人逐渐赶到了,跟在皇帝后面,谁也不敢出言。
来到掖庭,魏嬷嬷抢先给皇帝指出方位,符清羽推开吱吱呀呀的木门,跨过破旧的门槛。
房子修的简陋,一整天没有烧火,已经寒透。冷风从看不见的缝隙钻进屋里,阴魂不散地附在骨肉之上。
符清羽皱了皱眉。
他罚程宝缨来掖庭,虽是为了给袁逸辰设套,却也有些赌气的成分。
她不是不知好歹想去掖庭么,那就让她去看看,真正的掖庭奴婢过的是什么日子。便是这么一间破屋子,也是他提点过何四喜,在掖庭能找到的最不受苦的住处了。
分开这些天也多少设想过,也许她会忍受不了,会自省,进而知道自己从前的天真,便不会整天痴心妄想,不知满足了。
可是……如今看来,却是适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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