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便转过身去,自顾自地躺下了。
眼看叶怀钦的呼吸趋于均匀,宝缨忙见缝插针问了句:“最后一个问题,叶大哥是雁门人吗,见过小时候的我么?”
叶怀钦发出疲倦的鼻音:“这是两个问题。答案都是——”
“不。”
宝缨愣了。
“陛下,袁将军只是一直请求陛下出城寻人,保护好宝缨姑娘。袁小将军说,宝缨姑娘原先要去的地方,和这件事无关,人肯定不是被那边接走的。其他的,怎么问都不肯说了。”审讯袁逸辰的人回禀道。
心里忐忑极了,瞎子都能看出,袁将军父子要被陛下重用了,偏又出了这种事。这袁小将军也是个硬骨头,好说歹说审了一夜,就是不松口。
叫他们夹在中间的人,着实难做。
果然,符清羽在榻上听完回禀,清俊的面庞越发沉郁,眸中隐约现出暴戾。
还是梁公公给解了围。
梁冲挥手叫那人退下,先给符清羽送上一碗汤药:“陛下,太医说您气急攻心,须得谨慎调养,不可再动怒了。”
符清羽将汤药喝完,闭上眼,恨道:“朕是不想动气,可这帮混账一个个的都不消停!”
梁冲为难地赔了个笑,心道接下来要禀报的这件事,又涉及一个“混账”。
硬着头皮说:“杨府被掀了个底儿朝天,可还是没能找到杨会,而且……被关在内院的杨灵韵也不见了,守卫发现了一条新密道,里面机关重重,所以搜索进展很慢。”
符清羽额角的血管突突跳了两下,倒是强忍住了发作:“城门呢?”
“这个……今天一大早,岐国长公主府上的车出了东门,守门的当时没在意,给放过来。奴才得知此事,连忙命人去追,看起来像是要去长公主名下的一座田庄。奴才已经安排暗卫靠近田庄了,就是……”
梁冲瞥了眼符清羽,谨慎地不再说了。
涉及这对姐弟,他可不敢乱掺和。
符清羽沉默片刻,突然,抓紧了被单:“皇姐!”
接着冷笑起来,“皇姐那座庄子卧在山坳里,可是出了名的远离尘嚣,自成一体,却又不算僻远,和通往四方的官道都相联……呵呵,藏身的好地方。”
“调遣人马,即刻出发。”符清羽猛地掀开被子,“朕知道她去哪儿了。”
第34章 〇三四
◎我也很喜欢你啊◎
“今年可真冷啊。眼瞧着二月了, 还在下雪。”宝缨轻轻扑去面上雪花,又紧了紧围面的布巾。
她和叶怀钦刚过午夜就动身了,叶怀钦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头丑的离奇的驴, 让宝缨骑在上面,自个儿在前面牵着, 扮作卖柴归来的樵夫, 沿着官道往长公主的田庄走。
脚程本来就够慢的了, 没想半路上又飘起了雪,纷纷撒撒, 落在地面融化成水,很快又结上薄冰。驴蹄踩在冰上, 不时打滑尥蹶子,这下宝缨也坐不得了, 只能下来步行。
一道凄白日光从层垒的乌云里射出,想来已经到了寅时, 长公主的庄子却还连影子都看不见。
宝缨心中未免有些焦急,不想流露出来,随口点评了一句天气。
“正月雷打雪,大旱一百八。”叶怀钦沉沉叹了口气, “要是始终入不了春, 今年恐怕——”
恐怕怎样, 宝缨没听到下文,因为叶怀钦身躯突然一僵,迅速把驴子牵到路边,又大力扯了一把宝缨。
宝缨反应不及, 脚底一滑, 差点撞到灌木丛上。
拉着枯枝, 好不容易没摔,接着便听到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瞬到了眼前。
“倒霉婆娘!”叶怀钦扬起巴掌,不由分说冲宝缨打了下来,“我说早点家去你非不听,凑什么热闹,看什么大婚!多花一宿住店钱还误了事!”
宝缨刚站稳脚,被他一顿巴掌,终于倒在了灌木丛里。
叶怀钦嘴里骂个不停,用的不知哪里的乡音,呕哑难懂。
“吁——”
两名缇骑沿官道而来,见着路边两人,急急勒住马。
其中更年轻的那个,吹了声口哨,咧嘴笑说:“嚯,顶着大雪打媳妇,真他妈有闲情逸致!”
叶怀钦被高头大马吓的往后一缩,也不管宝缨缩在树丛里瑟瑟发抖,佝偻着腰作揖:“两位官爷见笑了。”
二人终更年长的缇骑催马上前,扫了一眼,喝问道:“哪的人?做什么的?为什么一大早就走在这条路上?”
叶怀钦讪笑说,住在京郊山村,是樵夫,成亲三年了还没怀上娃,想着这次进京卖柴,请京中有名的大夫给瞧瞧,这才把妇人给带上了。哪知道乡下女人没见识,看什么都新鲜,一会儿要吃这个,一会儿要买那个,又听见人家说皇帝大婚,非要……
他讲话罗里吧嗦,语调又奇怪难懂。那两名缇骑听着听着都皱起了眉头,对视一眼,打断道:“行了行了!爷们好心提点你一句,别堵着这条道,待会儿有大队人马经过,可不一定有咱们兄弟这么好心。”
那年轻人都骑出一个身位了,又扭头笑说:“怀不上娃还不赶紧回去,加把劲——”
“劲”字的后半截让骏马带走,消散在风里。
叶怀钦伸过来一只手,言简意赅道:“田庄去不得了,快走!”
宝缨战栗着起身,不敢多问。
叶怀钦把她带到一条横斜的山路上,舍弃了驴子,背上宝缨,疾驰起来。
宝缨这才明白,叶怀钦说他的轻功数一数二,还真不是夸口。小路崎岖陡峭,背上还有一个大活人,叶怀钦却能够轻松纵越在山间,踏雪无痕,连大气都不喘。
约莫逃了半个时辰,已经进入山岭深处,叶怀钦才放下宝缨,解下水囊,慢吞吞地喝了一口。
“皇帝这么快就追来了,袁将军好像没你说的那么可信。”叶怀钦说。
这里面变数太大,究竟发生了什么,现下也搞不清楚。宝缨心中相信袁逸辰,却不想争执。
仍是惊魂未定,她捂住胸口,后怕道:“刚才那个人……没留胡子的那个,曾在宫里值守。他见过我在陛下身边侍奉,不止一次。”
“我还以为一定会被抓,可是……”她有些奇怪,“他竟认不出我?”
叶怀钦耸耸肩:“他认识的是皇帝身边的美貌娇娥,不是脏兮兮的,让男人打得满地找牙的农妇。”
宝缨被他说的有点脸红,急忙背过身去整理形容。方才在树丛里滚了一圈,衣服外层全是泥土,头发里也插满了枯叶。
叶怀钦递给宝缨一块帕子:“刚才没打疼你吧?”
宝缨摇头。
叶怀钦那几巴掌扇的很有门道,声响大,落在身上力道却减轻了。倒是不会疼,只不过——
“我衣服弄不干净了……这个,还给你的!”
宝缨笑眯眯地往后跳了一步,成功看到叶怀钦“嘶”了一声,脸色从惊讶转为哭笑不得。
他从领口往外掏了一把,无奈道:“还以为你是大家闺秀,结果呢……跟谁学的往人脖颈里塞雪球?”
宝缨微微扬起下巴:“我娘教我的第一件事,被别人打了一定要还回去。”
雪球很小,早被体温融化,叶怀钦放弃了,叹了口气,低头看宝缨,抱怨道:“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性子,我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对视片刻,两人都绷不住笑了出来。笑声回荡林间,四周松风相和。
声响平息,宝缨望向延绵起伏的山岭,喃喃道:“这下该怎么办?”
天地茫茫,没有容身之处。
“先逃出京畿。”叶怀钦不慌不忙,“没有现成的路引,就想办法找一份,只不过是多花些时间。官道走不了了——”
他胸有成竹地笑:“就走一条不在地图上的路。”
宝缨有些疑惑地看他,叶怀钦不多解释,只问她:“敢不敢?”
宝缨抿嘴而笑,拱手道:“那就拜托叶侠客了。”
“禀告陛下,田庄大门紧闭,还……还有庄户拿了弓箭,对着咱们,说不要命的破门试试……”
一发现杨家兄妹逃走,梁冲立刻调人跟上,将长公主的田庄围了个水泄不通。先遣缇骑开路,刚过卯时,圣驾也赶到了庄外。
田庄在山谷当中,为了防止山贼侵扰,不但外墙建的高,还设置了瞭望楼,现下有几个弓手站在上头,来回扫视着下面的人。
符清羽皱眉:“一扇木门,几张猎弓,你们随便谁爬上去就能破?竟给朕拖到现在!”
领头的校尉犹豫:“话是这么说……可是,长公主殿下也在里面……”
长公主身份非凡,除了远在封地的两个幼弟,陛下身边最近的亲人就只有歧国长公主。虽然陛下命令彻查,但长公主不配合,又有谁敢轻举妄动?
这会儿陛下亲自来了,姐弟俩怎么解决,哪怕撕破脸,总算不用他们担责了。
校尉松了口气。
符清羽对底下人的心思一清二楚,淡淡瞥了眼:“皇姐来得倒是快。”
明月庵距离田庄更近,长公主的车驾却比他的轻骑要慢,符婉瑶动身的时间应当和他差不多。
符清羽按了按眉心,强行压下燥郁。
若程宝缨在庄子里,便没有遭遇危险,一整夜的担忧不安也可以放下了。然而,在紧绷的皮囊下,更深刻、更暴戾的怒火却熊熊烧起。
若她真来了这里,那就证明,在遇见袁逸辰之前她已经在筹谋出逃。
一旦有了这个猜想,之前发生的一切都能够串连起来。给太皇太后筹备忌辰,到明月庵拜访长公主,甚至……也许连佩戴的紫金臂钏、柔软的温存,都不过是虚与委蛇,刻意讨巧。
是欺骗和背叛。
一想到她乖巧面容下藏了这样的心思,符清羽愤恨填胸,太阳穴“嗡嗡”作响。
想到符婉瑶更是头疼,这个姐姐冲动又任性,两人自小就不投契,总是说着说着便吵起来。符婉瑶喜欢跟他作对,竟到了从他身边偷人的地步?
还有杨会兄妹……是因为皇姐与杨家势不两立,他们认为最不可能查到这里,才逃了过来?
一切的答案,都在那两扇木门之后。
符清羽稳住心神,命令道:“传朕的话。朕的耐心有限,一盏茶后,要么皇姐自个儿出来见朕,要么朕撞碎大门,进去见她。”
不远处的田庄里,符婉瑶边就着火盆暖手,边听嬷嬷回禀。
跟了符婉瑶多年的老嬷嬷都快急哭了:“殿下啊,如今陛下亲自来了,这门怎么着都是守不住的,您又何必硬扛?就算您不在意,老奴也能豁出去一条命陪您,可庄子上其他人呢,不是每一个都有胆量和陛下对抗的?与其让陛下破门闯进来,不如先把门打开,恳请陛下恕罪。”
“再说……”嬷嬷没好气地看了眼火盆对面的人,“再说殿下本来就不知情,不曾放走逆贼!”
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听了这话忽然挣扎起来,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像是要说什么。
符婉瑶像从梦里惊醒,眼睫轻轻颤了下:“我知道了。嬷嬷先下去吧。”
嬷嬷叹着气走了,符婉瑶来到被捆住的人身边,蹲下来,将他嘴里塞的布头抽出。
“你都听见了?”她语气冰冷,似笑非笑。
男人鬓发散乱,面色苍白,一脸咳了好几声,才说:“臣、臣大逆不道,罪该万死。原本不想连累殿下,请殿下按照嬷嬷说的,把臣交给陛下吧。”
符婉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忽然笑了:“于敏之,你要和我说的,只剩这个了?”
于敏之又咳了几声,肺脏撕裂般的疼,他哑着嗓子说:“殿下,嬷嬷说的没错,长公主也不能和皇帝碰硬。下面的人见到陛下,只怕没胆量继续对抗。就算殿下要维护臣,也是蚍蜉撼树,只能撑过一时,又何必为此伤了您与陛下的和气?”
“维护你?本宫维护你?”
符婉瑶冷笑着,用力甩了于敏之一个巴掌!
“别自作多情了,你做下这种事,迟早会落在陛下手里,千刀万剐,死不足惜!本宫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呢?
符婉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愤恨地站起来,跺了一脚,转过身去。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想要什么。
昨天夜里,又喝到不省人事,突然从城中传来消息,说皇上找到杨家通敌叛国的证据,借由大婚设下陷阱,一举扳倒杨家。
杨家倒了,符婉瑶恨了十年,终于大仇得报,也终将获得自由,一时间激动、喜悦、酸楚……重重情绪涌上心头,叫她不知如何面对。
于是又拿起酒杯,畅饮到天亮。
才睡下没多久,公主府的管家突然来访。符婉瑶这才知道,驸马于敏之昨夜来了府上,说是要接公主回京,带走了公主府的马车,一早就出城了。
管家觉得蹊跷,偷偷叫人跟上,却发现于敏之没有去明月庵接公主,而是走上了去田庄的道路。
管家不敢靠的太近,远远看到马车上除了于敏之还有其他两个人,正犹豫是否要报给符婉瑶,突然见到许多官兵追出城门,听说杨会兄妹从京城逃脱了。
管家一下子联想到了于敏之的怪异举动,急忙赶到明月庵给符婉瑶通风报信。
符婉瑶听完,昨夜的欢喜和醉意,顿时消解了大半。
杨用当年左右朝政,逼死她的兄长,害母后不能回归中原,逼她成婚又将她软禁在明月庵……这一桩桩,已是深仇大恨。
如今,竟连父皇太子的死、十万大军的惨败都是杨家在幕后捣的鬼。他们符氏皇族,她符婉瑶,都和杨家人不共戴天。
可符婉瑶的驸马,却偏偏用她的名义,救出了杨家一对嫡生儿女。
符婉瑶当即勃然大怒,急忙往田庄赶。
要捉住杨会兄妹,更要问问于敏之,为什么?!
他凭什么欺她至此?!!
可是,等符婉瑶赶到田庄,却只见到了于敏之一人。她叫人去追杨会杨灵韵,却被告知那对兄妹根本没来田庄,想必是路上就被放走了——于敏之又设了一层障眼法。
符婉瑶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当即叫人绑了于敏之。然而等符清羽的人赶到,她却又不想直接将人交出去了。
符婉瑶知道自己不能对抗多久,可她不甘心,还不甘心……
“你……”
一开口,泪水从眼角洇出,她急忙背过身去,“杨用对皇家、对我做了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有多么恨杨家,你也知道。哪怕覆巢之下无完卵,可你还是……你还是选择了杨家,抛却了臣子的忠诚……用我的名义救杨氏嫡子,除了让我把你交给陛下,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臣……”
于敏之才富五车,竟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刻,静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臣……对不起殿下。不止这件事,还有从前很多事,都是臣对不住殿下。臣心里明白殿下想要臣做什么,却不能顺遂殿下的心意。臣欠殿下许多个‘对不起’,只是,殿下恐怕不想再听臣说‘对不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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