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钦不以为然:“想治好他的病,需要戒酒却又不是只需要戒酒。真说开方子, 哪一样药材他负担得起?他自己不情愿, 我们在这个村子最多停留两三天, 就是让他这两天戒了酒,过后谁看得住他。再说,他是个猎户,冬天进山要是不喝几口酒暖身, 说不定还没病死就先冻死了。”
宝缨动了动嘴唇, 颇有些无言以对。
“他要缓解醉酒, 我就给他对症下药。其他的,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只是个医者,不是菩萨,不能普度众生。”叶怀钦把麻雀丢给宝缨,“别胡思乱想,去把麻雀毛拔了,今天晚上能见点荤腥了。”
宝缨望着两只巴掌大的小鸟,哭笑不得地撇了下嘴。
叶怀钦说带她“走一条不在地图上的路”,宝缨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捷径,实际却和她想的不同。两人这回扮成进山收药材的,专挑人迹罕至的偏僻山村,每到一处,靠给村民看病换取住处和食物。
一路曲折盘旋,倒也是在渐渐远离京畿,只是缓慢极了,大半个月过去了,还没走出这片山岭。
宝缨起初很担心符清羽追上,但经过几天后,发现这些村落闭塞偏远,冬季大雪封山,外界的信息一概传不进来。而叶怀钦十分谨慎,每到一处都会仔细查看外来者的痕迹,也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天。
总之,这二十来天,他们迂回着远离了京城,却连追兵的影子都没看到半个。
脑中那根弦便不再像起初一般绷紧,宝缨倒有些喜欢上了这样的日子。
叶怀钦不止武功高强,还是个很好的旅伴。他见多识广,性格洒脱,又有一手好医术,在封闭排外的山村也很受礼遇。
亲眼看到叶怀钦出诊,跟在他身边处理药材、煎药打下手,宝缨方才明白“纸上得来终觉浅”的道理。叶怀钦时不时点拨一句,比她一个人苦读几个时辰的领悟还多。
而且,叶怀钦很多时候并不开药方,而是让病人采用偏方、食疗、休养,甚至接近于巫蛊的方法治病。
当宝缨好奇询问时,叶怀钦却反问她:“寻常人学医,多以研习《内经》而始,了解阴阳五行、经脉穴位,继而剖析病理,望闻问切,施针用药……我却让你先读《本草经》,你可知为何?”
宝缨自是不知。
叶怀钦说:“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师父。师父说,我们不是那种坐堂问诊,等待病人求上门的医者,我们行走江湖,诊治的人当中少有达官显贵,大多是乡民白丁,既没钱买药,也听不懂你高深奥妙的医理,更有甚者,连病情都讲不清楚。他们只想花几个铜板,得到最快见效的方子。如果这药方唾手可得,不必付出太多银钱,那就更好了。”
“所以在我们师门,首先得识遍百草,能够解困救急。田间地头的野草,深山密林的珍奇,只要能用的,万物皆可入药。但凡见效的方子,都能拿来救人。”
宝缨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随意不拘的医道,惊讶之余便有些神往。
所以,这天傍晚,当叶怀钦说起后天出山,问宝缨接下来想去哪儿时,她犹豫了片刻,试探道:“我想回故乡看看三哥,但现在还不行,可能要等上几年,风波平息了才可以。要不……我拜你为师,跟你学医好吗?”
叶怀钦用牙齿撕下一块麻雀肉,默默咀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宝缨急忙补充:“我能打下手,还能做饭洗衣,你把我当成学徒使唤就好了。嗯……”
可惜不只是这样,她还是逃犯,招惹了普天之下最不能招惹的人。她是个大麻烦。
想到这里,宝缨讷讷道:“嗯……实在不行,那就算了吧……”
“我……恐怕不能收徒。不过——”
叶怀钦看向宝缨,嘴角微向上翘,眼眸里微光闪动:“如果见到我师父,她或许愿意收你为徒。”
宝缨不敢相信,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叶怀钦笑笑:“别高兴的太早。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师父了。她老人家行踪不定,想找到她,恐怕要费一番功夫。到时候收不收徒,也要她见过你才能决定。”
宝缨一听,眼角耷拉下来了:“天地广阔,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这可……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天大的好事怎么就能让我撞上呢?”
叶怀钦见她一时喜一时忧,颇觉好笑:“你现在……一点也不像从前了,总是刻意端出沉稳老成的样子,死气沉沉的。现在这样,喜怒形于色,才像个年轻姑娘嘛。在宫里,所有人都围着一个人转。只有皇帝自己能够肆无忌惮,任意随心,其他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当然不是,陛下不是那样的人!”宝缨脱口而出,随即怔愣了一晌。
这一路上,她刻意不去想起符清羽,叶怀钦也避而不提,但不代表能够忘记。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刻,过往种种萦绕脑际,挥之不去。记忆变得支离破碎,所有甜蜜的苦涩的,一并涌上心头,叫人捉襟见肘,拙于应对。
时至今日,宝缨还不知道,如何对待这段占据她大半人生的往事。有时候,她宁愿白日多赶一段路,到了夜间睡的死沉,便不会迷失在往昔旧梦当中。
“陛下他……”宝缨托着下巴,沉思道,“对底下人要求的多,对自己要求的更多。而且嘛,别人当差做事,总有空闲的时刻,就是最卑微的粗使宫女,做完活也能自己找点乐子。可陛下反而从没有为了让自己高兴做过任何事,他把自己逼的太紧了。”
据说武烈皇帝符铄喜好烈酒、良马和美人,还有一副好嗓子,兴致上来往往击鼓而歌。
宝缨爹爹有一双巧手,闲下来喜欢雕刻物件。哥哥们更是在玩乐一事上广泛涉猎,赛马、斗鸡、下棋、掷骰子……花样层出不穷。
可宝缨从没见符清羽纯粹为了喜欢去做一件事。
他弓马娴熟,字画可圈可点,遇到推却不了的场合,也会作诗抚琴,甚至还跟臣下划拳行酒令——可是那些,也都没见他多么喜欢,仿佛只是一件又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
极少数的几次,符清羽有几个时辰彻底闲下来,宝缨就见他搬了绣墩,一个人坐到离香炉不远的地方,看着飘起的烟雾,一坐就是很久。
要么就是坐到御花园的鲤鱼池边,重复着投喂鱼食的动作,手臂像摆锤一样往复,精准到百无聊赖。
宝缨看见了,忽然就有些难过,总是忍不住想逗他开心——但好像没有成功过,符清羽倒没有赶她走,只是叫她坐到旁边不要出声,手放在宝缨头顶,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
……
“那他还真是个寡淡无趣的人。”叶怀钦听完,不客气地评价。
宝缨想了想,小声说:“是吧。”
“可你还是喜欢他?”叶怀钦侧过头,烛光映照下,眼眸闪过金色光泽。
“他也不是永远那样嘛,他从前……”
话音戛然而止,宝缨意识到,她还没有准备好谈论这件事。心底隐隐作痛,现在想的太多,或许她又会动摇。
宝缨瞪了叶怀钦一眼:“我们不是在说去哪儿找你师父吗?怎么偏到我的事情上了?”
叶怀钦很理解似的笑了下,正色道:“据我所知,师父最后落脚的地方在关外,那时她似乎要去寻一株千年山参。不过那也是两三年之前了,可以试试,但别抱太大希望。如果找不到,就在那里打探消息,再做下步打算。”
宝缨听完,却沉默了一会儿,犹豫问道:“去关外,是不是可以先往东走,然后北上?”
在叶怀钦表达了肯定的意思后,宝缨眼睛一亮:“我在宫里有个朋友,对我像亲姐妹一样。即使知道我想逃出皇宫,她也毫不犹豫地帮我。”
“她故乡在济阳,家里只有一个弟弟还病重了,所以今年初她便请辞回济阳去了。”
“我想……如果顺路,我们能不能去济阳,请你给她弟弟看看?”
十天前,宣化殿小书房。
符清羽盯着舆图看了许久,缓缓吐出两个字:“济阳。”
探子回报,大概两天前,疑似杨会兄妹的一男一女沿河道北上,渡过济水,似乎向东去往泰山方向。
符清羽命梁冲带人前去缉拿,让梁冲以济阳为大本营,设下罗网,引诱杨会兄妹上钩。
梁冲得令欲要告辞,又听符清羽低声说:“……程宝缨从前在长乐宫有个交好的宫女,好像……叫江文竹吧。那个宫女年初请辞回家了,她的故乡就在济阳。”
梁冲微肿的眼皮抖了一下,急忙拱手:“奴才明白了。此去一定不负使命。”
这些时日皇帝只命人搜寻程宝缨和叶怀钦,却一直没有放出海捕文书,梁冲本还纳闷——这到底是在意宝缨姑娘,还是不在意呢?
这会儿才懂,大海捞针不如设下香饵。
程宝缨的家人都在上谷,被严密监视着,叶怀钦唯一的师父也去了关外,皇帝将首要的筹码押在了济阳。
希望能成,梁冲暗想。
否则陛下的怒火不能解,这十来天所有人战战兢兢,生怕被牵连的日子,还没个完呐!
第37章 〇三七
◎分明是宝缨身上熟悉的香味◎
山中方七日, 世上已千年。
宝缨和叶怀钦从环绕京郊的崇山峻岭中走出,才知外头已然变了天。
权势滔天的杨家竟一夕倾覆,三代亲族都下了狱, 据说前丞相、楚国公杨平和几名首犯被判了凌迟,留待秋后问斩。
而杨会和杨灵韵……
宝缨盯着布告上的两张画像, 怔了好一会儿, 直到叶怀钦发现她看了太久, 怕引人注意,忙将她从人头攒动的县衙前拉走。
“你现在这身打扮, 在别人眼里可不该是个认字的。”回到暂时落脚的邸店,叶怀钦提醒她。
离开山岭后, 两人重新回到人烟稠密的市镇,为了谨慎起见, 叶怀钦不再公然行医,而是扮成一对兄妹, 借口去远方投奔亲戚。
不过,在看到布告后,宝缨和叶怀钦都觉得,恐怕这是个更糟糕的法子。
“难怪过城门时一直有人打量我们, 是在怀疑我们是杨会和杨灵韵……”宝缨既后怕, 又有点哭笑不得。
幸亏叶怀钦反应快, 见到不善的目光,立即扯着嗓子喊了几句乡下土话。他声音聒噪,用词粗俗不堪,完全不似京中公子, 这才打消了怀疑, 顺利进城。
叶怀钦也没料到这一出, 皱眉道:“入城时我们说是兄妹……现在改口反倒不好。我看,到了人前,我们故意做些打情骂俏的举动,让人以为我们有染。这样一来,他们只会怀疑我们是私奔的男女,怕被家人捉回去,才故意扮作兄妹。还有,你在外面少说话,脸也尽量遮住,但态度更理直气壮点。别露馅。”
宝缨点头答应,心里仍是惴惴不安。
逃离皇宫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叶怀钦从宫里消失这么久,一定也早被发现了。
以符清羽的机敏,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并不难,可是他至今没有放出海捕文书缉拿两人。
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潜藏着不可预知的危险。
叶怀钦一锤定音:“多想无益。我们尽早动身去济阳,然后想办法出关。你先歇着,我再去打探打探消息。”
……
叶怀钦傍晚时回来了,已经买好了马匹,明早便可出发。
还打听了许多小道消息。
“到处都传的沸沸扬扬,小皇帝下手够狠,以自己的婚事设下陷阱,真豁得出去。谁想得到,被叫了这么多年傀儡,让人以为他是个心慈手软的,一出手却是狠辣决绝。”
叶怀钦瞥了眼宝缨:“有人说,皇帝在杨府大开杀戒,门前那条街一片血红,都分不清是大婚的红布还是杨家人的血……流言现在倒不叫他傀儡,改叫暴君了。还有人说,皇帝疯了,对自己的恩师、重臣和亲家下手,是狼心狗肺……”
宝缨闷声道:“以讹传讹,不可尽信。”
杨用一生,达到了文臣的顶峰,不但党羽众多,还深受天下人文人追捧。反之,符清羽从前一直是被杨家扶起来的傀儡,政令皆从杨用口出,民间对皇帝一无所知,拥护杨家也不足为奇。
宝缨只是觉得奇怪:“杨家的罪名,谋逆我大概能预料到,叛国是从何说起呀?”
叶怀钦摇头。此等机要就不是这小县城能打听到的了。
沉默半晌,宝缨幽幽叹了口气:“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她一直都知晓符清羽的心气和能力,也曾相信,蛰伏于杨氏之下不过是暂时的苟且,他终有一天会重振皇室,执掌权柄。
但她只是个小小宫女,符清羽胸中的丘壑与她说不着,便也只是将这念头放在自己心里,想想而已。
到后来,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她的相信逐渐变成了不信,生出了失望,生出了畏惧——达到极致,她便逃了。
她恨过,怨过,然后决定只有离开才能放下。
可现在……
曾经杨会一个张狂的念头,就能将她吓得六神无主;杨灵韵几次为难,就能让她不得不想办法脱身。
转瞬之间,他们都不再是威胁了,宝缨还不大能够适应这种变化。
她不知道符清羽能否适应。
叶怀钦见状,沉声问:“我懂了。十年相处毕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你还记挂他……其实我也想问,皇帝没有迎娶杨灵韵,你最担忧的事没有发生,所以……逃出皇宫,你后悔了吗?”
“如果皇帝能够宽恕你,你愿意回头吗?说实话,在宫里至少是安定的,去关外拜师却是条艰难、危险,充满未知的路。你还想走这条路么?”
宝缨发现,叶怀钦便是有这个好处,可靠又随性,有本事混入任何人群,却也和任何人都保持着一份疏离,不会轻易逾越边界。
就像他不会强迫那名猎户戒酒,宝缨知道,若自己说想要回头,叶怀钦也不会干涉她的决定,不会问缘由,只会找个妥帖的法子送她回去。
当然,这份距离感是双向的,叶怀钦有他自己的秘密,宝缨感到好奇却也无法更进一步了解。
她沉思片刻:“杨用当年对我们程家赶尽杀绝,对陛下、对皇室有过之而无不及,杨家倒台,我自是欣慰。可是对陛下来说,杨家有罪,不等于程家无罪。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父亲当年未曾回护圣驾,直接导致武烈皇帝被围驾崩,我想陛下分得清这两件事……他一向赏罚分明,一码归一码。”
她逐渐冷静下来:“即便他能原谅这一次,回去后,我也依然是罪臣之女,是对自身命运毫无掌控的奴婢。便是近在咫尺,形影不离,我也只能一直仰望着他,没有真正靠近过他……有没有杨家,有没有杨灵韵,这些都不会改变。”
见叶怀钦面带怜惜,宝缨笑道:“我不是抱怨,太皇太后和陛下都尽力关照我了。喜欢上陛下是我自己的事,我不后悔。只是,连他也认为这是个错误,也许本来我们就不该绑在一起。追随了一个人十年……我也会想,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活法。如果有,我想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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