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穿过县衙, 距离茶楼高扬的旗子已经不到十米,宝缨正想松口气,高台之上却突然响起了哨声。
鸮啼鬼啸,响彻云霄。
叶怀钦的手掌倏然一紧。
宝缨匆匆一瞥, 发现木台上出现了许多人, 挥舞手中各色令旗, 分明是在指挥着台下的人——
几队装备整齐的士兵,一边喊着号子一边冲向中央,刚才还乌泱泱挤在一起的人,顿时被士兵分割成了几群。
有一队士兵正朝她和叶怀钦的方向奔来!
耳中充斥着尖叫、呐喊与啼哭,叶怀钦大喊“快走”,也不再做掩饰,拉着宝缨便向城门飞奔。
宝缨——
混乱中,身后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文竹吗?
心里一个闪念,宝缨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除了一张张惊慌的脸,什么都没看到,可是——
偏偏这时,从侧方涌来一阵强力,宝缨被这股力道冲击的松开了手,失去身前叶怀钦的拉扯,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
在这拥挤混乱的人群里,要是跌倒了被踩踏,就算能生还,恐怕也会缺条胳膊少条腿儿。
宝缨明白这点,在向下跌倒时慌乱地伸出手,希望抓住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别倒下,千万不能倒下!
谢天谢地。
明显属于男人的健壮臂膀从她身侧穿过,扶住宝缨后背,帮她站直了身体。
宝缨一口气还没喘匀,便被他挟带着,纵身跳上了路边的楼檐。
落地时,似乎不大稳……男人“嘶”的叫了一声。
“你受伤了,叶大——”话没问完,宝缨霎时瞪大了双眼。
他不是叶怀钦!
虽然男子身量和叶怀钦接近,也将领口竖起,盖住大半张脸,可他穿着褐色的袍子……而叶怀钦今日却是一袭黑衣啊!
“我……”
“在那儿!在楼上!”
宝缨还来不及解释,官兵已然发现了他们,立刻改了方向,向他们立足的屋檐冲了过来。
“抓紧了。”男人从喉咙眼儿里挤出一句话,接着便环住宝缨,又跳向了下一座屋顶。
再下一座。
又一座。
宝缨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也有功夫在身,为什么也要逃,但身后官兵紧追不舍,男子带着一个人,逃跑很是吃力,她也就只能牢牢抓住男子,不敢出声打扰。
风声自耳侧穿过,血液都涌向了头顶,追兵始终紧随,他们也已经到达了城墙之下。
济阳是座小城,城墙低矮,又因承平岁月,经年未曾修缮,顶端被风雨侵蚀,很多地方倒比城里的民居还低一些。
叶怀钦第一眼看到时曾说,以他的轻功,跃过济阳城墙和跨过门槛没什么分别。
宝缨不知这名男子是否有叶怀钦的本事,就算有,想逃出去也几乎不可能——城门紧闭,每个城垛都站着弓箭手,弓弦拉满,齐齐对着他们二人。
“对付你爷爷,还真下了血本……”
宝缨听那男子嘟囔了一句,声音莫名耳熟。
宝缨对这男子有些同病相怜,不知他犯了什么事,也许被抓回去不至于死罪,再怎么说,应该都比万箭穿心好。
要不别跑了,束手就擒吧……她还没来得及说出这个想法,就听男子低声说:“捂好口鼻。”
宝缨急忙照做,便见那男子转身的同时扬手,几支弩箭从袖口飞出,射向不同方向。
刚到半空便轰然裂开,放出灰绿色、浓厚的烟雾。
烟雾被风一吹,立时散开,眨眼功夫就形成一团灰色烟云,将这一片城墙上下包裹其中。
“走!”
男子说着,深吸一口气,揽住宝缨翻过了城墙。
那灰烟不仅能够遮蔽视线,还有麻痹的作用。两人跳到城外,宝缨发现城墙根的好些守卫都晕倒在地,有几个没晕的,也都连连呕吐,便也没人阻拦他们,让两人顺利牵走了马匹。
男子首先上马,说了句“跟好”,就一鞭子飞了出去。
宝缨脑子乱极了,有心去找叶怀钦,却毫无头绪,不知该往哪儿去,想了想,只得咬牙跟上那褐衣男子。
眼下也只能先脱离困境,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考虑之后的事了。
那名男子似乎是有备而来,骑出一盏茶的功夫,便带宝缨偏离了大路,马儿自湿泞的田野穿过,进入到一片密林。
男子在一棵老槐树边下马,让马儿自行走远,又带宝缨穿过了一条小溪,最后,在一片枯树从里,他扒出一间只有半人高的、摇摇欲坠的棚屋。
“幸亏先前搭了这窝棚……先进去喘口气……”男人说着,忽地身子一歪,竟就这样倒在了泥地里。
“你怎么了?”
宝缨急忙上前,这才发现男子左腿一大片深色污痕,竟是血液渗出,将整条裤腿都给染透了。
男子显是十分痛苦,紧皱着眉,从齿缝里挤出气音:“先多好,先进——”
他似乎觉得呼吸困难,伸出手,粗暴地将遮脸布巾拂开。
宝缨身子一震,生生向后退了几步:“竟然是你?!”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拉住我不放?你当真知道宝缨在哪儿……唉,能不能别哭了!”
叶怀钦眉头拧紧,在女人抽抽搭搭的哭泣声里,越发急躁不安,心里的悔意快要把整个人都吞没了。
他实在不能原谅自己,他竟把宝缨弄丢了!
只一个错手,被突然冲过来的人一挡,就这么拉错了人……也是事不凑巧,被他错拉的女子也是一身青衣,素纱遮面。和宝缨相似的打扮迷惑了叶怀钦,窜出两条街后,他才察觉到异样。
那女子在哭。
一边逃跑一边哭?叶怀钦觉得程宝缨不会这么做。
这些天相处下来,他觉得那姑娘比看起来中用得多,便是再苦再累也没掉过眼泪,时不时还反过来劝他放宽心。
这么想着,再一看……身后女子比宝缨更矮,衣服的形制也不尽相同,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叶怀钦心道不好,想折回去找宝缨,偏偏追兵已至。
几股卫兵似乎都朝他追来了,冲在最前面的人大喊:“程宝缨——别跑——”
“停下——不会伤你——”
叶怀钦便知身份已经暴露,当下只得先走为上。
他正要丢下那名女子离开,那女子却突然停住了哭泣:“他们说的是……程宝缨?”
叶怀钦一愣,那女子却反而上前,拉住他的袖口急切道:“你和程宝缨在一起,你们走失了?带我出城,我知道去哪儿找程宝缨!”
情况危急,没有思索的时间。
叶怀钦本就要出城,额外加上一个瘦小女子也不会太难,况且这女子说她知晓宝缨下落,他不愿放弃这个线索。
稍一犹豫,叶怀钦便做出了决定。
……
等两人远远离开济阳,找了处废弃茅屋藏身,叶怀钦立即问起宝缨,可那女子却神情恍惚,对他的话如若不闻。
叶怀钦着急,语气便放重了些。
结果,那女子又突然哭了起来。
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叶怀钦看不过眼,给她递了块帕子。女子揭开面纱擦拭眼泪,叶怀钦这才看到她的真容。
年纪不大,眉眼都细细的,鼻尖哭红了,脸颊有晒伤的痕迹,没被晒到的地方却白皙细腻——像是最近才突然暴晒过。
再观瞧这女子的气色,肝失疏泻,情志抑郁,多半有胁痛和凝血,目光空洞,魂不守舍……但身体底子并不差,从前没挨过饿没受过累,是精细养大的闺阁女儿。
这女子……大概突然遭遇了变故,受不住,人变得有些痴傻了。
叶怀钦已经不大相信这女子的话了,一个疯癫的姑娘又怎么会知道宝缨在哪儿?说不定,这会儿宝缨已经被官兵拿住了。
他在心里心里叹了口气,只想问清女子家住哪里、把人送走,再想办法回头去找宝缨。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和谁一起去济阳的?”
女子呆呆望着地面,没有回答。
叶怀钦又问:“你说知道程宝缨的下落,可是真的?你放心,只要现在你肯说实话,在下不会计较之前的事……罢了,如果你愿意说出家住哪里,在下可以送你回家。”
女子眨了几下眼睛,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就在叶怀钦要放弃时,她突然抬起头:“……程宝缨,你要找她?我知道!”
女子突然激动起来:“我知道程宝缨在哪儿!有一个地方,你带我过去!”
叶怀钦将信将疑。
心里决定,再信这女子一次,若她再说谎,就随便找个村子把她放下——他不能这么一头雾水地拖下去。
于是,按照那女子指出的模糊方位,叶怀钦二人趁着昏暗的天色又上路了。
叶怀钦走在前面,看不到身后女人的脸,自然也看不见她眸中偶尔流露的狠厉……
程宝缨……你为什么那么好的命?
皇帝,那个姓袁的,眼前的男人,甚至哥哥……他们都对你高看一眼,就连官兵捉人,都不愿伤到你?
杨灵韵嘴角抽了两下,旋即换上了甜甜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可不知道程宝缨在哪儿,暂时也没办法把程宝缨怎么样,但她大概能猜出哥哥去哪儿……
找到哥哥,让哥哥杀了这个男人……谁让他们都护着程宝缨!
该死,都该死!
杨灵韵又笑了。
第41章 〇四一
◎怎么就不明白呢◎
真是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 运气竟差成这样。
发现面前的男子是杨会,宝缨不由想,这可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了。
她转身要跑, 却发现自己不知该往哪儿跑。
“哎你……不是……灵韵呢?我妹妹呢?!”杨会在宝缨身后大叫,他听起来和宝缨一样震惊。
宝缨脚步一顿, 缓缓转过头来。
杨会仍瘫倒在地上, 没有来追宝缨。事实上, 他腿上的伤很重,抓着身旁枯树才勉强坐直, 似乎也没有余力了。
宝缨往回走了一步。
杨会死死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 终似泄了气:“我没眼花,你真是程宝缨。”
宝缨记忆中的杨会总是嚣张轻佻的, 她从没在杨会脸上看到过如此绝望的神情,他像被抽走了魂儿, 喃喃自语着:“拉错人了……我还说呢,官兵不是在追我们么,怎么又要抓程宝缨了?程宝缨不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么,抓她干什么……原来不是我听错……”
“灵韵……”杨会恨恨锤在受伤那条腿上, “灵韵……现在拖着条废腿, 我还怎么找你!”
宝缨防备地看着杨会, 很快猜到了前因后果。
一个月前,杨会和杨灵韵从京城逃出,也逃到了山东地界,也在三月三这天来了济阳, 藏匿行迹于围观文竹赛酒的人群中。
当形势突变时, 他们便也想当然的认为自己暴露了, 想要逃跑,却偏偏在混乱中牵错了人。
而且,济阳城设了这么大的阵仗,竟真的是为了捉她……杨会也听到了……
宝缨的心重重坠了一下。
她早该想到的……符清羽很了解她,猜到了她可能会来济阳,顺势用文竹家的官司做了个局,引她自投罗网。
符清羽恐怕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宝缨正心乱如麻,那厢杨会已经没力气继续发泄了,喘着粗气,嘶哑道:“不是……我说,咱们还是进去藏一下吧……你搭把手,扶我进去。”
“唉,说你呢,还愣着……你躲那么远干什么,我腿都伤成这样了,还能吃了你啊?”
说了这几句话,又让杨会伤口疼了起来,嘶嘶哈哈,不停叫唤。
宝缨跟着叶怀钦耳濡目染,大概也能看出,杨会腿上的伤很重,若不赶快止血上药,人也撑不过一两天了。
但是……宝缨想起他先前放出的灰绿色迷雾,没挪动脚步:“你身上没有别的暗器毒药了?”
杨会老实回答:“没了。”
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急道:“你!我都这样了,还指望你发发善心,给我弄口清水喝呢!对付你,我有什么好处啊?”
可宝缨还是让杨会把袖子、胸口、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都翻出来给她看了,又去窝棚里检查了一番,才将杨会扶了进去。
她从附近的小溪接了清水,又弄来枯叶树枝掩盖住窝棚,自己才矮身钻了进去。
杨会已经把裤子割开,正对着血肉模糊的大腿发愁,看见宝缨,有气无力地抬了下眼皮:“别介意。”
宝缨在靠近门边的地方蹲下,离杨会远远的,小声问:“你知道从这里回济阳的路吗?如果你告诉我,作为交换,我……我帮你处理伤口。”
之前宝缨只想先逃开,光顾着紧跟杨会,却没有留心道路,到了这密不见日的林子里,更是两眼一抹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好不容易逃出,她却有了必须回去的理由——既然这是个陷阱,那么文竹……
“回济阳?”杨会瞪眼,“你疯了吗?!想回去你跟我跑什么啊?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你又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宝缨冷淡道,“伤势不等人,这个交易,你做不做?”
宝缨从前见到杨会,总是端着十二分的小心,杨会哪见过她这么说话,愣了一瞬,自嘲道:“行啊,虎落平阳被犬欺,连你都敢这么不客气了。得意什么,你自己不也是逃犯么?就算我告诉你道路——”
杨会咧嘴,似乎觉得很好笑:“你又怎么判断我说的是真话?”
宝缨懒得计较杨会骂她是狗,翻了个白眼:“无所谓了。我反正要回去,你不愿意说,那我就自己闯吧。”
她说着就要起身,杨会急忙道:“别,别别别——别急别急!”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软绢:“喏,这片林子的地图。”
这窝棚,连同这块地图,都是之前护卫他们的死士准备的。
要不是有这样东西,在马瑞背叛的那个夜晚,他和杨灵韵也不可能逃出,在窝棚里藏了几天,才又上路。
那之后,杨会就把地图背了个熟烂,没想到还真的又救了他一命。
他当时也让杨灵韵背下地图,可是以杨灵韵那副样子,能不能记住,就算记住了她又能不能找到这里……
杨会一想到这些便焦灼不安,但当务之急需得保住这条腿,否则就算杨灵韵找来也是两个人等死的结局。
杨会抹了把汗,虚弱地说:“地图是真的。你的事我也不问了。这腿,你有什么法子,尽管用上吧。”
宝缨小心收好地图:“我先清理伤口。”
先冲洗伤口,然后用浸过烈酒的匕首清除溃烂的腐肉,宝缨见叶怀钦做过好几次,学的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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