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会牙关紧闭,双手抠进泥土,僵直着身体,强忍疼痛,任由匕首一刀刀割在身上。等清理完伤口,头发已经全被汗打湿,像在水里泡过,嘴唇咬破了,指尖也磨出了血痕。
宝缨收了刀子,又拿出叶怀钦的止血药粉,仔细洒在伤口上,最后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巾子,将伤口包扎好。
“……你是哪天离开皇宫的……在元月二十八之前?”杨会突然问。
宝缨瞥了他一眼:“怎么?”
杨会摇摇头。
他不知宝缨被赶去了掖庭,只当宝缨一直在皇帝身边,心想,若她是之后才走的,岂不早就知道了杨家犯的事,知道光化惨败乃是杨家人造成的……那又怎么可能出手相助?
可是……杨会心里头莫名酸楚,不管杨家捅了多大的篓子,他当年还小,并不曾参与过啊。
在程宝缨面前,这些话终究说不出口。杨会默了默,抱拳道:“宝缨姑娘这份恩情,杨某没齿难忘。从前我就觉得你很好,我……”
他想起马瑞,自嘲道,“这次我倒是没看错人……”
宝缨撇撇嘴:“用不着。坦白讲,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和你妹妹是好人,更没有结交的想法,杨公子还是把今日之事当成交易为好,今后各走各路,不必再见。”
杨会吃了个瘪,大概是疼的没力气了,难得没有发作,转而说:“天还没亮,就算有地图,你也不一定能走出这片林子。要不你再等等,等我腿好点,我带你出林子。”
他最后这句话还算有些善意,可宝缨仍是摇头,说了句“好自为之”,便离开了窝棚。
“不管你信不信,这份恩情,我记下了。”杨会小声嘀咕了一句。
随即又想到,自己前途未卜,也许根本活不到报恩那天,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化作微不可闻的苦笑。
“人都看好了?”
“梁公公放心,锁在刑房里,逃不了。您这边请,当心脚下。”
……
文竹被说话声惊醒,用力眨了眨眼,想起自己被关在了县衙的刑房,手腕脚腕都套这枷锁,酸软无力。
这里没有窗,全部光亮来自墙上的几个火把,从被套上镣铐开始,她被关了多久?不知道。
在那之前……她赢了公开的比试,可是……
文竹打了个颤,这场比试,从一开始就是阴谋。她被人利用了。
梁……公公?
正想着,门从外面被推开,两个衙役在前开路,之后是李县令,胡子都白了,却对身侧那个年轻人点头哈腰,一脸殷勤。
让文竹有些惊讶的是,王二虎竟也跟在后面,左看右看,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
最后面,是许多陌生的面孔,步履从容,眼神锐利,一看就是练家子。
一行人在文竹的牢房前停下,火光晃动,让文竹眼里洇出了泪。
可她反而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当中那个年轻男人。
“你、你,”文竹指着他,声音有些颤,“你是宫里的……我想起来,我在宣化殿见过你,你在陛下身边侍奉!”
这人相貌平淡,声音也很平庸,她之前竟一点也没想起来。
“大胆民妇,不可对钦差无礼!本官剁了你的手指!”李县令冲她怒吼。
文竹却不管,只问那个太监:“让我和王二狗比试的人就是你,你故意宣扬这件事,是为了引程宝缨现身,对不对?你要捉拿宝缨?”
梁冲虚虚挡住李县令,淡笑了下。
其实梁冲心里比谁都着急。
真应了刘山那乌鸦嘴的话,两件差事,全办砸了。
杨会杨灵韵。程宝缨叶怀钦。他们竟全都出现在了济阳,又全都跑掉了。
梁冲心知怪不了别人,是他自己不相信程宝缨会现身,做的准备不够周全,才出了大乱子。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些被踩伤、碰伤的人当中,并没有程宝缨。
事已至此,为今之计也只能尽量弥补,祈祷在皇帝到来前能有些进展。
梁冲飞快在心里做了估量,命下属放弃追寻杨会兄妹,将所有人都派出去寻找程宝缨,而且——
对外大肆宣扬江文竹被下狱的消息。
“江姑娘很聪明,想必会好好配合。”梁冲背着手,悠闲地在刑房里踱着步子。
“配合?”文竹不禁打了个寒颤。
“呵,”梁冲举起一根粗长的铁钎子,掂了掂重量,漫不经心道:“现在整个济阳都知道你在凉浆中加了不干净的东西,让好些个人喝过的人得了急病,被关进了大牢。宝缨姑娘那么重情,听见了肯定会回来吧。”
梁冲踱回牢房前,笑了下:“所以,江姑娘再怎么折腾,也没用了。不如好好听话,让自己少受点苦,咱家心慈手软,可不想把这刑房里的伎俩用在江姑娘身上。”
梁冲玩弄着手中铁钎,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炭盆,把铁钎前端烧的通红。
文竹目不转睛地看着梁冲,忽地冷笑:“……我加了不干净的东西?我怎么记得,公公尝过凉浆,命底下人投了码子给我?可公公怎么还生龙活虎的呢,这病是生在脑子里吗?”
“唉你!咳咳——咳咳——”
李县令胡子抖了两下,正要发作却被牢里的灰尘呛到,猛烈咳嗽起来。
王二虎掐准时机冲了上来,指着文竹,唾沫横飞地大叫:“呸,你个小贱蹄子!真以为你酿的那破玩意入得了大人的眼?还敢跟江福抢,要脸吗?没有江福,你们江家就绝户了!我要是你,我得跪下来给江福磕头!”
“呵呵……”梁冲又笑。
笑声很轻柔,却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人心惊。
王二虎顿时住了口,赔笑道:“大人、那个公公,咱不会整那些文绉绉的词儿……但理儿就是这么个理儿,这千百年来都是男儿继承家业,是不是?”
梁冲笑了笑,缓缓走向王二虎。
“您、您……”王二虎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后退。
却被梁冲的属下给挡住……扣住了臂膀。
“您您……大人,不——啊啊啊啊!!!”
文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红光划过弧圈,正正落在王二虎两腿之间!
“滋”的一声,白烟冒起,随着王二虎的惨叫,她嗅到了一股烧烤肉类的异样香气——
“呕——呕——”文竹跌坐在地,干呕不停。
“怎么就那么聒噪呢?怎么就不明白呢?”
梁冲的语气比刚才更柔和,像在耐心解释:“阉人可听不得‘绝户’二字……”
他似乎还有没说完的话,只是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个精干的男子快步来到梁冲面前,禀报道:“公公,陛下已经到了城外。”
第42章 〇四二
◎你若敢求情◎
京城永安坊。
一座有些上了年头但还算整洁的三进宅院。
袁逸辰在前院中央等候了有一会儿, 父亲袁高邈才把他叫进书房。
“回来了?”袁高邈随口问了句,也不是真的想听儿子回答,目光还放在密密麻麻的账簿上, 一边用左手打着算盘,噼里啪啦作响。
袁逸辰知道不能在这时候打搅父亲, 自个儿倒了茶水, 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一饮而尽。
作为武将,袁高邈绝不是最勇猛的, 冲锋陷阵和谋兵布阵的本领也不是特别抢眼。能够在军中稳步攀升,一则靠的是兢兢业业稳重老成, 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在一众火爆的武将里是不可或缺的调和剂。
但更重要的, 还是他为人精细善算,掌管军务内政是一把好手, 才得到包括程彦康在内的几位名将提携。
杨家当政的十年,一直有意打压军中势力,如今那些名将死的死、退的退,年轻的一辈竟后继无人。即便袁高邈不是最有大将之风的人, 却也不得不顶到前头去了。
袁高邈对此心知肚明, 放下算盘, 叹道:“陛下召我们进京,你以为只为了勤王这件事?这只是个开始,陛下既然封我为镇北将军,想来去雁门的调令很快就该下来了。”
袁逸辰看了眼父亲, 没有从父亲脸上看到太多喜色。
他想了想, 说:“去雁门好啊, 听说那边十年间换了八个守将,防务一塌糊涂,叫蛮子们张狂得很。陛下是准备让您走程伯伯当年的路,先是镇北将军,然后就是大将军,到时候咱们爷俩儿一块上阵,杀个痛快,一雪前耻!”
袁高邈听完儿子的豪言壮语,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说的简单,还当是好事……忘了你程伯伯是什么下场?”
袁逸辰一噎:“爹,您不能这么想呀!十年前有杨家背刺,现在杨家倒台了,陛下一心整顿朝政,纠正前十年的过错,咱们和程伯伯当年的情形完全不一样!”
说到程彦康,不免又想起宝缨,这都快一个月了,也不知她到底去了哪儿,出没出什么事。
前几天陛下突然出京,或许是有了消息吧?
袁逸辰心情沉重,不由叹了口气。
自己的儿子,还能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袁高邈瞥了眼袁逸辰,加重了语气:“吃了亏还不知悔改!知不知道为了免了你的罪责,为父托了多少人情,去陛下面前求过多少次?!”
袁逸辰不服气道:“我没让您求人!陛下想罚就罚吧,这次确实是我的错。要是宝缨真出了什么事,就算陛下不罚我,我也不会放过自己!”
袁高邈气得重重锤了下桌子:“胡闹!你也知道你做错了,要不是你瞎掺和,宝缨现在还好端端待在宫里!这件事不是你该管的,以后少管!”
“爹爹,您自己说过很多次,没有程伯伯就没有您,娘临终前最遗憾的也是没能帮到宝缨。您真能眼看着宝缨在宫里吃苦受委屈吗?”
袁高邈长长叹了口气:“你懂什么……对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去处比皇宫更好。你看宝缨弄出这么大的事,陛下也没动真章,这分明是袒护嘛!能得到圣眷,一辈子锦衣玉食,受点委屈又怎么了?谁活在世上能事事顺意,一点委屈都不受?咱们退一万步说,就算宝缨能顺利嫁给你,你能保证不委屈她?”
袁逸辰扬眉:“我怎么不能?”
“你能么?”袁高邈被儿子的幼稚气笑了,“你刚才还说,要跟我上阵杀敌,父子一块儿对阵突厥。你能保证你一定不会战死?你问过宝缨愿不愿意年轻守寡吗?”
“我……”袁逸辰动了动嘴唇,无言以对。
袁高邈走到他身旁,拍拍儿子肩膀:“军中艰难,一身军功全是用命换来的。嫁入军户更难,我这么多年辛苦钻营,到最后,你娘一辈子过上什么好日子了?你要是真为宝缨好,以后就别管她了,没人能跟天家争女。”
他严肃道,“你二姐夫和兵部吴侍郎有点交情,我准备请他牵线搭桥,给你在朝里谋个差事。你先天有顽疾,这几年才好转,就不用跟我去北方了。”
袁逸辰惊的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正要反驳,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进来。”袁高邈也颇为惊讶。
一个令兵走进,行了个礼,在袁高邈面前展开一张纸条:“将军,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已经派人给陛下送去了,几位大人请您去大营商议对策。”
袁高邈读完纸条上的文字,脸色遽变。
这片林子有这么大么?
宝缨不由怀疑。
追着杨会进来时,一心想摆脱追兵,只希望这林子越密集越昏暗才好;如今想快些出去,却是欲速不达,即便有杨会的地图,宝缨还是不大肯定,总疑心自己走错了路。
不然,怎么眼看着日头升高,还没摸到林子的边呢?
身后传来沙沙的响声。
回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作镇定,边向前走边竖起耳朵。
又来了。
沙沙的声响。似乎更近了些。
是林子里的野兽,还是杨会追上了?抑或是土匪流寇,甚至更糟的人?
越来越近。
宝缨在树后矮下身子,紧紧握住匕首,却不是很相信这真的管用。
……
“……宝缨?”
正要屏气,却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嗓音。
“叶大哥!!”宝缨激动地站起来,“真的是你!”
叶怀钦眼中也有喜色,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开玩笑说:“把匕首收好了。我害怕。”
宝缨手忙脚乱地收起匕首,鼻子有点酸:“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遇到了杨灵韵。”叶怀钦微微皱起眉头。
早些时候,他将杨灵韵送到林子里的窝棚,在那里发现了刚被惊醒的杨会。
杨会从前总在京城招摇过市,叶怀钦不认识杨灵韵,却见过杨会这张脸,当即明白了这两个人的身份。
杨家人可能知道宝缨下落,杨灵韵在说谎,叶怀钦心生戒备。
果然,杨灵韵一见到杨会就大喊:“哥,杀了他——”
只是叶怀钦早有准备,抢在杨会动手前就拿住了杨灵韵,反过来威胁杨会:“敢动我就杀了你妹妹!”
杨灵韵不管不顾地挣扎,又踢又叫:“杀了他,杀了他们!”
叶怀钦没好气,一掌劈在她肩上,让杨灵韵疼的叫出声来。
“好个恩将仇报的女人,用宝缨骗我到这儿来不够,竟还张口闭口杀人!”
杨会一听到宝缨名字,反倒扔了手中武器:“这位壮士……你说宝缨,程宝缨?我知道她去哪儿了,咱们能不能放下刀子,好好说话?”
……
“我看到你给他用的药,便知杨会没骗我。怕你遇到危险,简单问了几句就追上来了。”
叶怀钦叹气:“你不记恨他们,杨灵韵倒恨上你了。”
杨灵韵竟然想杀叶怀钦。
宝缨也很气恼:“她可真是……要不是为了交换地图,我也不想管杨会,可是……救文竹总比报仇更要紧。等我到了济阳,就把他们藏身的地方报给官府!”
叶怀钦笑了下:“我看他们还没那么蠢,恐怕早就逃了……你真要去济阳?为了你那个朋友?”
宝缨低头:“设这个局,就是为了捉我……文竹受我牵连,我不能不管她。”
叶怀钦没多说什么,拿起宝缨背着的行囊:“一起去看看吧,或许有别的法子。”
宝缨点头,心却越来越沉。
对面是一座城,是许许多多大内高手,叶怀钦能从混乱中逃出来是一回事,从严防死守的牢里救出一个人……却又不可同日而语。
再说,文竹明明有家有业,有安宁的日子,凭什么跟她亡命天涯?
宝缨脚步一顿:“叶大哥,你已经帮过我很多了,不必和我回去。”
叶怀钦正色:“如果有危险,我会第一个逃走。毕竟皇帝可能对你额外开恩,却不会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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